第 72 章
亂平(下)

日頭西移,秋風乍起,城中開始漸漸冷起來。

孟廷輝一動不動地坐在街角一隅,頭微低,眸淺闔,靜得像是倚著牆根睡著了一般。

風撩動她的發絲,吹鼓她半垂在身側的闊袖,掠過那已被沙土盡污的官裙下擺,又直直撲向遠天紅霞,攪散了朵朵綿雲。

耳邊忽然一劃銳利的響箭聲。

她驀然睜眼。

離沈知書出城過半個時辰,城中亂軍亦已陸續聚往北門城頭,此一聲箭鳴當是霍德威下令開門投械。

有士兵一路小跑而來,高喚她:「孟大人!」見她抬頭,便又叫道:「霍將軍請孟大人去北門共監開城投械之事!」

總算來了。

孟廷輝起身。望向城中深處。見有百姓聞聲啟戶。將門開了條細縫向外張望。她臉色輕霽。轉身隨那士兵向北門走去。

還沒走近。遠見門邊皆落索。城頭上地守兵們亦是爭先恐後地跑下牆來。鐵甲槍影紛亂一片。碎羽利棄了一地。

殘殺官、占城擄民。為亂時已逾月。這些士兵們雖一副囂張驕縱地模樣。可難免會不擔心自己地身家性命。今日真得朝廷之釋罪寬諭。大多人皆是一掃憂慮。迫不及待地意欲出城投械。

她在群當中四下張望。半天才看見霍德威頭盔上晃動著地紅纓。當下左穿右繞地走去他身旁。喚他一聲:「霍將軍。」

霍德威見她已來。便退身讓指揮身邊幾人上前去將城門徹底打開。

天邊流雲如火高牆蒼灰簌然而落。轟然數聲。內城雙扇印漆斑駁地厚重木門被十數名士兵用力拉了開來。

孟廷輝心口一緊,眺目望去,只見甕城之外滿滿地立了數排鐵衣人馬,首排中間正是狄念那一身銀色亮甲。

這才微微放了心。

她轉頭霍德威道:「霍將軍言而有信,回頭我必會將霍將軍約束亂軍諸行一功呈稟皇上。」

霍德威低言:「皇上能不治某之罪是大幸,何來有功?」

孟廷輝眼波微閃,嘴唇細抿,不再說話。一聲緋色官服在這亂哄哄的鐵甲利槍中煞是刺眼。

狄念持搶立馬,一眼就望見在人群之後的她。他這才大松一口氣令親軍將士們順門而入,收繳亂軍所投槍箭弓劍其歸入城中武庫。又點了數十名軍校,去與亂軍各什伍長核實兵籍簿子。自己依舊領著部下立馬於甕城之外,看著裡面的亂軍一個個棄械脫甲,登名入簿。

孟廷輝一直同霍德威站在後面。她目光掃外面的那些親軍將士們,心下暗算人馬之數,見此時較之她先前入城時又多了數百人知是狄念將之前五里一散的兵馬盡數召了回來。由是可推,宋之瑞所率大軍當已離城不遠想著,心中又是一安。

一切都貌似是在有條不紊地進行著。

待到大半亂軍繳甲之後天色已暗。高牆邊上,一輪彎月清落輝中百姓人家燈火亦亮。

孟廷輝看了看四周些許仍未卸甲的士兵們,轉頭對霍德威道:「既已入夜,為防生變,不如關了內城之門,讓營兵們與親軍將士到甕城之外繼續收械登簿之事。」

霍德威皺眉,抬眼看了看外面不過數百人的親軍兵馬,遲片刻,方道:「便依孟大人之言。」隨即下令,將尚未繳甲記名的士兵們盡數驅往甕城之外,又令那些已被收械的將校們同入甕城,以監士兵。

她見人盡已出了內城,才同霍德威走了出去,穿過兩層高闊城洞,避開甕城中的士兵們,一直走到外城門前乃止。

內城雙門被負責武庫的親軍將士們在裡面重重合上。狄念看她出來,臉上不由揚笑,正欲驅馬過去,卻見西面有人馬飛馳而來,似是有報。

孟廷輝也注意到那邊,卻未吱聲,只是不動聲色地撇眸望過去。夜色蒼茫,順西而望,隱隱可見有旌旗逆風揚展,一片黑壓壓的人馬馳速緩慢,噤聲向此而來。

身旁,霍德威猶在呵斥著那些動作慢的士兵們,一眾亂軍將校亦沒人注意到西面的異樣狀況,推推搡搡間甚而還在言笑。

她看見狄念返身策馬迎向那人,隔得遠,看不大清,只見微朦夜色中狄念沖那人做了幾個手勢,那人便勒韁轉向,馳回西面陣中去了。

……當是宋之瑞的人馬。

狄念遣走那人,便飛快地回馬往城門馳來,錯開親軍數人,直朝向她,像是有話要與她說。

孟廷輝本在外城門口站著,余光瞥見狄念身影,便側身往正湊在一堆推笑互鬧的士兵們那裡走了幾步。

士兵們不知身後有她,冷不防動作大了些,一個回身恰撞上她。力道不大,可她卻似吃痛,向後跌了過去。

「孟大人!」撞了她的士兵愣在原地,旁邊幾個人一下慌了,忙叫了起來。

霍德威聞聲,回頭就見孟廷輝摔在地上,不由幾大步過來,將她扶了起來,厲聲罵了那幾個士兵幾句,才對她關切道:「孟大人沒受傷罷?」

孟廷輝臉上俱是痛色,彎著腰站不直身子。霍德威不敢攬她,只得抓著她的胳膊往外一拖,想要將她送到城門之外的清靜之處去。

可她口中卻支吾了兩聲,順著他的力道直往地上摔去。

狄念遠遠看見,眉頭驟緊,直喝道:「孟大人!」當下猛抽一鞭,縱馬躍至城下。

孟廷輝抬頭,入目便是他的銀甲長槍,當下一縮手臂,急急道:「狄校尉救我!」

霍德威一只手猶僵在半空中,怔然不知所措。

狄念此次領率親軍出京千里招撫本就是重責在身,而要處處護孟廷輝周全更是令他謹慎萬分。眼下甕城之中亂兵甲械尚未全收西面還有宋之瑞一萬人馬正往這邊馳來,他本就是神思緊張,一點風吹草動都能叫他注目半天。

此刻卻忽見她在亂軍之中倒地不起、被人生拖硬拽時又沖他呼救,狄念登時渾身一繃,想也未想便策馬沖了過去,橫臂一揮槍——

長槍雪刃正抵霍德威左胸硬甲成十的力道,直將霍德威捅倒在地。

槍尖入甲片碎裂聲刺耳萬分。

霍德威深喘一口氣,大掌一把握住槍頭之處,高聲道:「狄校尉!」

狄念咬牙,手腕用力一轉,槍桿橫壓他的肩頭刃對上他的喉頭,轉頭沖孟廷輝急道:「孟大人還不快出來!」

甕城之中論是親軍將士還是亂軍士兵,人人怔神,根本不知前面出了何事,還沒反應過來時就見孟廷輝捂著胸口、

蹌地跑出了外城門洞。

留未入城、在外久候的親軍將士們見狀,忽拉一下全圍了過來,將她護在中間等狄念下令。

孟廷輝容色蒼白,痛得額角都在抽顫著身前兩人,滿面怒容地沖霍德威斥道:「我不顧榮辱皇上手詔千里赴此,以彰皇上天恩厚德卻不念皇上仁聖之心,對我下此毒手,究竟是何居心,又欲置皇上於何地?!」

霍德威猶然發愣,半晌才變了臉色,隱隱明白過來,當下一急,喝道:「你……!」

她又仰頭去看狄念,厲聲道:「霍德威看我親軍人馬甚少,假意投誠歸順朝廷,實是心存大逆!此等亂臣賊子,必得先誅而後奏!」

甕城中的校兵已經有人反應過來,頓時一片慌亂。負責繳收甲械的親軍將士亦都火速退出城洞,聚在狄念周圍。

霍德威攥著槍尖的手虎已經裂血,沖狄念大聲吼道:「我等明明是真心棄械歸順朝廷的,狄校尉切莫聽她胡言亂語!」

孟廷輝冷笑:「柳旗知縣高海的頭顱眼下依然高懸在柱,那簇簇利箭可是假的?安知下一個被爾等割首盛箭之人不會是我和狄校尉?北境之上營數眾,潮安一路便占了八個!你柳旗大營今日作亂若此,若不重懲,它日其余營亦必效法!」她轉頭,復又對狄念大聲道:「亂軍今日既敢傷我,它日必將劍指皇上!狄校尉斷不能手軟!」

狄念額上暴起青筋,猶遲之中,卻聞甕城中的亂軍士兵們大聲叫罵。那些已棄械脫甲的士兵們一轟而上、去搶已被人收起來的槍劍,而那些尚未繳甲的士兵更是聚槍於一處,口中叫嚷著,道事已至此,不如和這些親軍們拼了,橫豎還能保一條命!

霍德大喘著,急著回頭喝止道:「不能亂!不得對皇上親軍動槍!你們不能……」

可那憤情激湧的亂軍們哪能聽得見這話,槍甲亂碰聲刺耳非凡,眼見就要從甕城中一擁而出。

狄念雙眼驟然充血,臉色得嚇人,沉聲道:「這是當真要造反了不成!」他怒目盯著地上的霍德威,「你當皇上所派親軍不過數百人馬,便不能奈你們何,實是大錯!」

霍德威已顧不得開口,一雙眼睛死死地盯著被親軍護在當中的孟廷輝,目光凶狠得似要噬她骨血。

她輕巧垂眼,捂著胸口的手一動,眉頭蹙起,口中又發出吃痛的聲音。

立時便有兩個人上前,將她托上馬背,飛快地護著她往城外遠處行去。

狄念見她已走,這才怒視著前方甕城中那些手持槍劍正欲出城的亂軍們,沖外城兩邊的親軍大吼一聲:「關門!」

掌腕猛地一用力,長槍利刃橫劃霍德威喉頭,鮮血四濺。

親軍將士們迅速去關外城高門,亂軍見狀紛紛朝外湧來,之間有人不慎碰翻了一角燈火,焰苗沿著地上未收槍桿簇燃不止,甕城之中頓起火勢,城外兩面親軍將士不敵烈火之勢,棄門而退,裡面亂軍已有不少沖將出來,持搶與親軍士兵們殺作一團。

腳下大地隱隱在震,身後漸漸響起戰馬飛蹄踏地之聲,一下一下,飛快迅猛,有如江河之濤滾滾而來,層湧不斷。

狄念抽劍砍翻一人,抬臂抹了把臉上熱燙鮮血,飛快地回頭去看,夜色火光之下,人馬之中甲亮非凡,帥旗之上諾大一個「宋」字,借著血色,直映透了他的一雙眼。

離外城這麼這麼遠,仿佛仍是能夠聞到那濃重的血腥味。

孟廷輝早已下馬,人在曹字雄等人於城外二里處搭的簡帳外,半屈著身子,一陣陣地干嘔。

一整日未進水食,心頭惡心至極,胃裡酸潮翻滾,可卻吐不出東西來。

她的雙手撐在膝頭,埋下頭去。一頭長發早已散亂不堪,從頭頂滑下來垂在眼前,遮了天遮了地,遮了自己一雙眼。

雙肩在抖。

雖知不可能聽得見,可耳邊分明傳來那一陣陣撕心裂肺的殺戮慘嚎之聲,不休不止,聲聲正戳她的耳膜。

內城之門被關,亂軍在甕城之中又何來生路可逃?外面狄念所率的皇上親軍個個都是一等一的驍悍之兵,還有宋之瑞從青州大營領來的那一萬人馬,想要屠殺這些亂軍定是不費吹灰之力。

夜幕無星,黑得如同浸了墨一般。

冷風劃過她的肩頭,鑽入她的官服領口,生生令她股粟。

是該殺。

想想高海死不瞑目的那雙眼,想想那些亂軍目無王法不顧皇威的樣子,再想想北境這一路上的幾十個營……

怎能不殺!

可她不知道自己心裡為何會如此難受。

原以為只要能為他做盡她所能做的,便當是開心的,便該是滿足的。

但如今她卻一點都不開心,一點都不滿足。

可她又能怎樣?

縱是依他之令,直接坑殺所有亂軍,又能比眼下好過到哪裡去?到底都是人命。

幾千條人命。

她頭一回參與兵事,便讓幾千條人命在自己手上沒了影蹤。

閉著眼,指甲尖一把掐進掌心裡。

他若是看見此時的她,會不會笑她無用,會不會笑她懦弱,會不會笑她成就不了大事?

他的母皇曾經身披軟甲,縱馬馳騁於狼煙戰場之上,過手之命又何止幾千條。

只是她不知,那個名震天下、高高在上、雍華無雙的絕色女子,當年是不是也會怕,也會懼,也會後悔自己的雙手沾了血?

……

身後忽然響起微重的腳步聲。

孟廷輝猛地站起身來,回頭去看,正對一雙漂亮的眸子,夜色中沉沉黯黯,其間依稀透著遠天火光。

沈知書頓足,看了她半晌,方道:「且先去睡一會兒,天亮時便送你回青州。」

她抬手攏發,臉色平靜,開口時聲音卻有些啞顫,「我若回青州,此處城中諸事又該如何收尾?」

他臉色輕變,半晌才道:「你來是為宣敕詔諭,剩下的事情與你無關。曹字雄會留下來,妥善處理城中諸事。」

孟廷輝點頭,抬腳朝帳子裡面走去,可將入之時又回頭,瞅著他道:「沈大人今夜可會擬折子給皇上?」

沈知書看著她,慢慢地點了下頭。

她垂眼,「沈大人打算要如何寫今日之事?」

他輕挑眉峰,臉色有些凝肅,許久才道:「城前諸事我未親眼目睹,不敢隨便奏言,但看孟大人是要如何擬折上奏。」

孟廷輝牽了一下嘴角,沖他輕道一聲「多謝」,未等他再言語,便轉身進了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