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1 章
吏考(下)

握著她的手稍稍一緊,繼而道:「時年久矣,職方司查了你幼時身在尼庵,並未細究你的生身父母為何人。」

她靜想片刻,才點頭道:「陛下說得是。已是二十年前的事兒了,國中之大,若想查得臣的父母是誰亦非易事。倒是臣沒個規矩,竟來問陛下這些。」

他只是看著她,沒再說話。

她雖不言,可他卻能看得出她眼中的濃濃失望之色。從尼庵的女學,從女學到朝堂,她這二十年來曾享過一日父母之愛。若非他二十年前北上潮安時碰巧救了她,只怕她早已經是白骨一堆,又如何能像此時這樣依偎在他身前。他深知她大膽無忌下的重重自卑,亦知在這繁花似錦的京中她又是多麼孤獨無依。

她突然仰起臉來對他笑了笑,「陛下怎麼不說話了?」

他拉她入懷,道:「來必有一日,讓你知道父母姓名。」

她卻搖頭,「天底下無父無母者何其多也,臣不過其中之一而已,安得朝吏格外費心?臣只希望能佐陛下治這一片太平盛世,將來一日可使孩童不再受棄凌之苦。如是便好。」

清晨陽光屋外斜映如榻,帶了冬日裡特有的明晰暖意,照亮了他一雙深寒的眸子,藍褐異色如琥珀通透,燦亮非凡。

許久,她看見他垂眼一笑,聽見他輕對她道:「陪我一道去祀福。」

帝新元,西郊祀典必不可少,但她本以為是要等正月十五之後由朝中由司議定祀典諸儀,再在文武百僚們的陪同下浩浩蕩蕩地擺駕祥雲觀,然後西祀祭天。

他起身。看出心底疑惑。又道:「昨日赴金明台時已諭有司。今日將至西山祥雲觀為上皇、平王祀福。」

她聞言從床上下來。理了衣物又挽了長發,「今日可會有臣共同來西山列班?」

他不語。目光探至她繞在發間地白皙手指。有些意濃。

她恍然明白過來。

怎會有人來?

他說要為上皇與平王祀福只提前一日諭令有司。入夜後孤身出城奔赴西山祥雲觀。全不過是因她一日前才回到京中。知她回京卻未傳她入宮覲見。只一日工夫便安排好了這許多事情。以西山祀福為名而堂然離宮出城。卻瞞了外朝眾臣一事--他來亦帶了她。

西山雪美情濃這一片帝王真心令她不敢妄受,亦不敢不受。

雖是感動,可她仍知分寸,明白他總不可能為了她而置上皇和平王於不顧之地。既然說是祀福,那定是他真心想要為父母祀福。

這般一想不禁有些動容。

從不聞他與父母之間是如何相處的。歷來都道天家最是無情,皇權江山之下重任難分,親情又豈能與尋常百姓人家中作比。他一肩挑負二人一生心血,承統之責到底要大過為子之孝。

身在九天尊位,卻不能伴父母一日,只能以這種方式同上天祈求父母安康,於他之心是亦難矣。

「過來。」他在她身前低聲道沖她伸出手。

她回神,臉色有些躊躇,抬眼望見他篤定的神情,這才將手慢慢擱進他掌心裡,由他拉著出門入觀。

路上他腳步沉慢地道:「父王年輕時戎馬多年,身上舊傷隱患未除,多年來不問政事本是未免勞神,卻被朝中老臣們以為他是為了給我一手攬政之機。母皇身子連年亦虛番禪位後與父王共同退養西都實乃二人多年心願,縱是我勸亦無用······」

她聽得出他話中對父母的深情厚意更為他能對她說這些而感顫,不由緊緊反握住他的手,輕聲道:「陛下放心,上皇與平王在西都定會安康無虞。」

陽光下,轉過臉看她,眼底深意更重了些,嘴角輕動,點頭道:「他二人一生無懼,現如今更不會有事。」

祥雲觀中早有守吏們准備好一切,就等著他來。

不令文武臣工隨駕,亦是為了免去那些繁文縟節。高高的祀壇上覆滿雪,生冷透寒。遠山雪色白皚連峰,青天燦陽,一脈無暇。

他松開她的手,邁步山前,翻掌一掀袞服蔽膝,對著祀壇重重地跪下去,仰起下巴,輕闔眸子。

「今歲初始,正在上皇大禪之後。朕竊惟上皇、平王授位,晝夜躬蹈國政,恐負其命。王者父天母地,朕今郊見天地,伏祈天鑒。願大平江山永固無催,願天下百姓居養無憂,願上皇、平王安康無虞······」

他的聲音自前悠悠傳來,地沉入地,蓄力震天。

山間幽靜,遠處壁仞隱有音跌宕不休。

她亦撩裙跪了下來,雙手握膝,垂下頭去。

天若有靈,當聽得見她心底祈辭。

······願,大平江山永固無催;願,天下百姓鞠養無憂;願,上皇,平王安康無虞。

······願,臣能永立君側,看吾皇固江山、養百姓、致太平。

······臣不懼己身的忠奸,願只願--

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回府第二日,內廷中正式下詔,除孟廷輝勸知制誥、同判吏部流內、知考課院、並賜金紫。

與前些次不同,這回朝中竟沒人對皇上特旨擢拔孟廷輝一事大肆諷諫,連平日裡視孟廷輝為翰林之恥的翰林院諸臣們在聽見她被除外制擬詔之職後,亦未亂起非議。

朝中人人皆知,當初潮安北路禁軍嘩變,皇上連夜著二府重臣入覲議事,欲派兩制以上大臣為使、往赴潮安招撫亂軍,可當廷宰執沒有一人肯薦兩制之臣出京平亂,倒是將這重則推給了年紀輕輕、入朝未久、又是女子之身的孟廷輝。

現如今孟廷輝居功而回,雖有矯詔苛狠之嫌,但她身不在兩制之內,卻肯替兩制大臣們出京北上招撫亂軍,如今皇上封她格外制之職,又豈算逾例?更何況連動黨老陳們都不置一詞,旁人還有甚話可說?

便只能眼紅地看著這孟廷輝一步而入兩制之內,放眼朝中再無女臣比她位高,更是沒人比她升官更快,人人暗道從兩制刀中樞不過數尺之遙,倘是她再得寸功,來年便是拜為參政亦非不可能之事。

況且,她如今又掌吏部課--

朝臣們不是傻子,那些精於吏道的人豈會不明此間利害。因知當初曹京受她舉薦而連升兩品,便有越來越多的年輕官吏們開始親附於她,便是從前不與她多交的西黨朝臣們也願往孟府拜帖,凡宴亦會請她過赴。

朝中多年來東西兩黨分派的局面隱約有所改變,凡親附孟廷輝的年輕臣子們皆被老臣們當面斥作「孟黨一流」,勢必要給孟廷輝也扣上個「結黨不臣」的名頭不可。

三月初,本該是朝中籌措皇帝登基後首次進士科州試的時候,可孟廷輝的一封《論朝中進士科舉士札子》卻令朝中上下轟然炸開了鍋--

札子中道,若不負上皇當年之志,當使朝中女官出知地方州縣、吏治斐然者可居大任;且請皇上罷撤來年女子進士科,著諸路女子欲求功名者並與男子同試今歲進士科!

傳聞中書宰執奉旨審注此議時,右相徐亭曾暗下對參知政事葉問竊言道:「女子參政,一旦顯要,必為大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