鬧了大半宿,她漸漸地乏了,便縮在他的懷裡不再亂動,眼睫靜靜地垂下來,呼吸也跟著濁重起來。
雖是醉得沒邊兒,可腦中僅剩的一點兒意識卻在咄咄逼人地提醒著她,他可是皇上,怎麼就能在她府上過夜呢?但他的懷抱這麼舒服,她任性地不想離去,無數個暈圈在腦海中來來去去地盤旋著,最終還是情感戰勝了理智,兩只手把他抱得更緊了——
橫豎罵名她也背了,還管那麼多做什麼?皇上又不是沒在她這孟府上過過夜!
她這麼一想,更是心安起來,聞著他衣服上的淺淺香氣,不過一會兒就要沉沉欲睡。
他卻在這時候開了口:「徐亭的那些私信,你是怎麼得來的?」
她迷糊中咕噥了一聲,略有不滿地皺了皺鼻尖。
他自然不會相信那些坊間流言,她怎麼可能會派人去掘郝況的墓室?真是天大的笑話!那些欲趁機往她身上潑髒水的人是一刻也不得閒,連這種話都能編得出口……他用手摸摸她的臉,試圖讓她清醒些,低詢道:「什麼?」
她無意識地拿臉蹭他的手心,好像小貓似的,輕淺甜香的呼吸吹在他的肌膚上,聲音細弱蚊吟:「都是……都是尹清給我的。」
尹清?
他捧著她的臉,眉間微陷:「哪個尹清?」
她被人擾眠,頗不舒意,在他懷中翻動了幾下,才又道:「進……進士科……」
原本是還猶豫著要不要同他說實話的,卻不料酒醉之時心防盡卸,一點兒都管不住自己的這張嘴,一不留神就全「招」了。
他的手掌有些僵硬,又問:「尹清怎會有徐亭的私信?」
她胡亂搖頭,把頭埋進他頸窩裡,再也不動。
今夜出宮,他雖是輕車簡叢,卻也頗是難為了黃波等人,為了顧他聲名而在內廷布了好些幌子,才一路隨他出來,此刻怕也是在孟府內外候著等他,端懼他會誤了明晨早朝。
他將她抱得緊了些,側頭親了親她,眉間陷得更深。
尹清。
她倒也敢輕信別人,拿了那些信件就張鼓進伐,也不怕會著了別人的道。好在那尹清此次沒有要害她的樣子,但就沖這點,也讓他無法對此人心生好感。
她入朝這幾年間所歷風雲雨雪無數,可哪一事不是他能掌控的?她不論進退俯仰,全仗他一手撥攬,豈容旁人插手涉足?
她的小手猶然擱在他的左胸前,夢中指尖時而微微一搐,像是怕他會走,想要抓住他不叫他動似的。
他忍不住又去親了親她。
雖然不捨,可卻不得不走。
今夜七夕,他見她能笑得如此開懷,心中亦跟著霽明起來。他深知她自幼孤苦,只怕是二十余年來都不曾像尋常女子一般在家與母親姐妹們一道乞巧過;今夜能借著這七夕的日頭、與一眾女官們一道在城中玩耍,想必她是高興極了,才會不管不顧地飲下這許多酒,醉得連「官威體面」都不在乎了。
放她起身時,她不安地扭動了幾下,卻又轉頭沉睡過去。
他推門走出去,想起她曾對他說過的話,沉黯雙眼中更似染了層墨。
倘是將來一日她知道了自己的父母是誰,可還會如當初所願一般——陪著他,看他固江山,看他養百姓,看他致太平?
鴉色蒼夜如蓋傾扣,壓得他呼吸微沉。遠處黃波一聲「陛下」恰時傳來,這才喚回他的心神。
孟府上下怯不敢言,目光直送他出府,然後才闔門熄燈。
第二天,她直睡到臨近晌午時分才慢慢轉醒。
頭疼欲裂,睜眼起身好半天,都想不起夜裡發生了什麼。待她一撩帳子,看見屋子裡面亂七八糟扔了一地的東西,什麼玉兔銀針彩線疊畫兒,這才如雷轟腦際,霎那間想起來她昨夜裡都干了些什麼!
當下羞憤欲絕。
她怎能張口要這要那,還當著街頭就大膽肆行,回府後又瘋了似的將他拽上床上下其手……她腦中一片亂糟糟的,只記得昨夜裡他對她是那麼的縱容,縱容得簡直不像是真的……一時間竟隱約懷疑這是自己做的一場綺夢,他怎會只因怕她胡思亂想就真的出宮來見她?
沒過半瞬,她又發現自己竟已是堂而皇之地睡過了早朝時分,當下更是驚惶萬分!她知道他向來政私分明,縱是肯略略寵她些許,也絕不可能原諒她因酒誤朝之舉。
她飛快地穿衣梳洗,又將平日裡伺候她起居的婢女叫來斥責了一番,怎能任她睡到這會兒都不叫?
那婢女一臉委屈,說是昨夜裡皇上臨走前吩咐過了,今晨特允孟大人休朝不覲。
府上小廝也聞聲而來,對她添油加醋地形容了一番昨夜她在街上的情形,連說皇上是如何如何依她之索,又是如何如何將她抱回府裡的……直叫她聽得又是羞窘又是怔神,當信卻又不敢信。
他的感情向來是沉穩而內斂的,何故會使得他昨夜張揚若此,竟像是明明白白地要讓所有人都知道似的。
她百思不得其解,終還是不顧那特旨休朝一說,將自己收拾妥當,囑咐人備車,出府往入宮去。
徐亭被罷相一事雖未令朝中大起震蕩,然而人心浮動之向卻是不可避免地有了傾斜。內廷傳旨雖未對孟廷輝有所擢貶,可皇上特允孟廷輝一日休朝不覲的殊寵卻讓當廷的所有朝臣們剎然明白過來,今後徐亭是再無起勢的可能了,而孟廷輝在朝中的地位也是愈發令人不可意犯了。
東、西二黨老臣間雖然爭斗多年,可徐亭一倒,卻也令仍在政事堂的幾位東黨重臣生出些唇亡齒寒的感覺來。也不知是因怕這一番起伏波及到自己,還是因想要同孟廷輝之間暫緩關系,孟廷輝之前被中書連番批駁的那一封欲遷潮安北路安撫使司及轉運使司共十三名屬吏的札子,今日早朝一過便被數位執政審注具名,發下外廷擬詔了。
而孟廷輝身為權知制誥,方一入宮便接人傳稟了此事,微詫之余便親自著手擬就此詔,心頭又略生感慨,想起尹清那日所道之言,竟是當真不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