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驚已不足以形容她的心情。
這二人,怎麼可能?
但轉念一想,左秋容與她當年一樣,入翰林後便一直跟在方懷身邊,想來與尹清相識也不為怪。
孟廷輝心眼一動,便拿了酒盅湊過去,輕道:「左大人。」
左秋容側頭,看見是她,一下子慌張起來,趕緊注酒道:「不知孟大人來這邊了,下官倒沒個禮數。」
孟廷輝按下她手腕,在她身邊坐下,狀似隨意道:「一年一度的正旦宮宴,你不好好享用,倒一人發什麼怔?」
左秋容細聲道:「沒、沒發怔……」說著,又去拿桌上的果盤來與孟廷輝。
孟廷輝卻笑起來,捏著酒盅向前微微一抬,圈杯食指動了動,正對那邊三館之案,道:「神兒都似要被勾過去了,還說沒發怔?」見左秋容霎然臉紅,她便放輕了聲音,問道:「可是尹大人?」
左秋容只顧低著頭,抿唇不語。
孟廷輝不依不饒:「我與他算是熟識,你倘是同我說實話,也許我還能幫幫你。」
左秋容一下子驚慌起來,連忙道:「孟大人千萬別幫……我、我與他是舊識。」
這卻大大出乎她的意料。
「哦?」孟廷輝臉上的驚訝之色並非是裝出來的,「他出身潮安北路,你卻在奉清路,入朝之前你二人如何能是舊識?」
左秋容猶豫了半天,才道:「我祖上原是永興路柳州的,除我爹外出經商留於奉清之外,其余叔伯仍都在柳州。我十六歲那年清明隨爹爹回柳州,在堂兄家裡遇上了尹大人的。」
一聽永興路柳州,孟廷輝臉色不禁微僵,腦中瞬時回憶起那郝況家中亦是永興路柳州的,不由得就與尹清聯系起來了。
她意欲試探,便淡聲道:「柳州地傑人靈,自古便出不少忠良之臣。想先朝三司使郝文穆公,亦出於永興路柳州。郝公品行剛正,當初縱是徐公與他私信竊論今上為政之謬,也不見郝公有何言辭;今上知之,曾與左右言稱郝公確是不負文穆一謚。」
左秋容自是聽聞過當初孟廷輝參劾徐亭忤上一事,但聽她對郝況評價如此之高,便沒了什麼顧忌,當下點頭道:「郝公生性愛布德執義,自致仕以來在柳州頗有民聲,我堂兄亦曾拜於郝公門下治學過,只可惜後來屢第不中,空負了郝公培植之心。」
孟廷輝越聽心中越奇,竟不敢信這事情會如此湊巧,又問道:「尹大人出身潮安,又如何能與你堂兄相識為友?」
左秋容搖頭,「個中詳細我亦不甚清楚。只聽我堂兄道,尹大人數年來各處游學,那年在柳州亦是在踏青賞春時與堂兄詩賦相對而互為欣慕、繼而為友的。」
倒也難怪。
孟廷輝暗忖道,難怪她人在潮安那麼多年都沒聽過尹清的才名,想來他是自她舉進士後才回了潮安的。
心中雖是心思彎繞,她口中卻淡笑道:「如此說來,你與他竟已認識了許久。」
左秋容臉頰泛粉,囁喏道:「我只在十六歲那年見過尹大人一面罷了,也沒想今後竟會與他同科舉進士,想來他當已不認得我這人了。」
孟廷輝又奇道:「想來你與他平日裡亦有碰面的機會,怎的你還未與他說過話?」
左秋容聲音愈發小了:「尹大人才學端方、德如馨風,我怎好行那狂蜂浪蝶之舉……」
孟廷輝嘴角一翹。
這贊譽真是極高,可倘是讓她知道尹清曾做過些什麼,不知她可會還如眼下這般傾慕他。
正想著,忽見尹清微微一側身,回眸朝這邊望過來。
他的目光在她二人身上一旋而過,沒帶留停就飄向了另一頭,俊逸的臉上不見一絲波瀾。
孟廷輝內心深處突然泛起一陣奇怪的感覺。
從第一次見他到現在,似乎他每一次看向她的目光都不曾有過絲毫變化。不論是不識還是相識、是相為謀策還是戒備,他的種種表現都讓她感到他似乎是早已對她了如指掌,又好像是時刻都在貌不經意地留意她的一舉一動。
他當初究竟出於什麼目的而要幫她?眼下又是為了什麼而始終注意著她?
算下來,尹清應當比她還小一歲。
但這個年輕男子又著實令她感到有些忌憚。
左秋容自然也瞧見了尹清的目光,可她哪裡好意思敢再張望,只一徑低了頭不再抬眼,深怕被他看出她二人是在議論他。
孟廷輝沒心思再盤詢左秋容,只沖她笑了笑,便拿了酒盅轉身回座。
沈知禮直著她,「怎的,我說得可對?」
孟廷輝一副不置可否的樣子,笑著擱下酒盅。
殿前有一小黃門疾疾趨步而來,附近她耳邊道:「孟大人,皇上說北使將回侯館,叫你回御前坐著去罷。」
她有些赧然,低了眼輕應。
沈知禮在旁聽聲,忍不住打趣道:「我瞧皇上這慣你的度,天下男子無人能及。」
孟廷輝佯作怒狀,「我豈是小性兒的人?」
沈知禮一昧掩袖輕笑,不與她爭言。
就見前面二府重臣們皆起身,趙回又對鑾座行過大禮,然後便與副使前後下殿。
她不急著起身,在幔子後面盯著趙回一步步走過來,心中將其輕啐了數十遍,然後才扭頭撥幔子站起來。
趙回走過殿幔子的兩列偏席時,與副使時有言笑,目光不經意地朝三館席間探了眼。
孟廷輝跟著小黃門向上走去,誰知那小黃門又湊過來道:「孟大人,一會兒宴畢,皇上駕還西華宮,還請孟大人……」
她不待人說完,便打斷輕道:「真是有勞公公次次如此,皇上的體面和我的臉面也全仗公公擔待了。」
小黃門忙道:「孟大人這話折煞咱家了。」
她抿抿唇,心中又有些氣他這般近似招搖的做法。朝中誰不知他勤政,平日裡他幾乎是夜夜宿於睿思殿,可一朝駕宿西華宮,又使人諭她入覲,那簡直就是堂皇告知內廷中人,他意欲如何。
沒走幾步,她又見白丹勇自前面黑著臉疾步而下,不禁蹙眉。
白丹勇統領內廷諸衛,不經特詔也不會如此挎劍上殿,想是被除了什麼差遣才這般匆忙。
北戩使副退殿未久,皇上起駕還宮,三府重臣、兩制大臣們亦紛紛下殿,其余官員們也漸次散了去。
殿外火色燈籠一片喜慶,雪色亦顯繽紛。
尹清漫步緩行,眼望著遠處鑾駕那抹明黃色漸入夜幕,才一攏袖,加快了腳步。
身後似有人隨行,數步之後他忽而滯足,驀然側頭張望,卻只見一片渺然夜色。
半響,他才又向前走去。
卻聽後面響起一聲女子輕音:「尹大人。」
他回身,見左秋容從一旁朝他走來,不禁挑眉,卻沒開口。
跟著他的人,當不是這個女子。
左秋容見他不吭聲,當下有些微窘,細聲道:「尹大人可還認得我?」
尹清點頭,雙眼凝視她的臉,「翰林院的左大人。」
她臉色有些尷尬,猶豫半天才又道:「尹大人不記得三年前在柳州左家曾見過我?」
他低眉,想也未想便道:「左大人認錯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