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渾身一顫,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所道之言竟是要娶她!
而且更是要將他這江山天下分許做她的封邑!
震驚過後,她瞬間就明白了他的意圖。
讓她做他的皇後,則這封邑再大再廣也終還是他的江山;而她既得封邑,其民政軍務稅賦皆得自主,這又何嘗不是國中之國?
他沉靜片刻,又開了口:「如此一來,尊位你有,國土你有,軍權亦為你所掌。你還有什麼別的貪念?」
她的手縮在闊袖中,抖得不能自持,竭力維持臉上平靜之色,道:「中宛遺臣們所圖的是孟氏皇嗣稱帝復國,並非是這封邑之名。」
他眉頭輕動,「你既為皇後,則所出子嗣莫論男女,朕必冊之為皇儲。待朕百年之後,這江山天下便由你孟氏之嗣稱帝。中宛遺臣們所圖的不就是如此?」
她望著他,眼底漸起水霧,紅唇顫得說不出一字。
他的目光是那麼冷那麼無情,可他說的話卻句句都讓她想流淚。
他大可不必如此。
但他為何要這樣?
他見她遲遲不言語,臉色又沉了些,「或許你可以不應。但你若是不應,那麼朕只得殺了你,再殺了這分散在三路數州的近十萬寇軍。朕本不豫在國中興兵,可到時候百姓苦戰、血塗原野,便怨不得朕無仁聖之心。」
她眼中水光一凝,黑亮的眼仁兒變得有些氤冷。
此事無關愛與恨,只是他為了這萬民百姓而做出的決定。
不由得輕輕攥起指尖。
其實自己又何嘗不是如此?在這江山天下、萬民百姓之前,她又何嘗顧及過她與他的私情?
他坐在案後,一動不動地等著她,看著她,念著她。
他是如此了解她。
他的父王誅殺了她的父母宗親,她與他有著不可逾越的血海深仇。是以她能為百姓而主動犧牲退讓,寧可以一死來成全天下萬民無虞,卻不能再像從前一樣傾心愛他、無怨無悔。
倘以真心相付,她必不會接受。
只有拿百姓安虞相脅,她才有可能應許。
帳中一片安靜,她挺挺地坐在那裡,良久都沒有動,像是離神散魄了一般。不知過了多久,外面忽然響起一陣士兵叱馬的聲音,響亮刺耳,這才驚動了她。
她抬眼,目光已不像之前那麼堅定,「我在舒州城內並無根基,縱是我應,舒州城中的中宛遺臣們也未必會應。」
他臉色微峻,「縱是他們不應,朕也能叫他們應。」
她又道:「你可有想過我眼下的名聲?倘是你冊我為後,莫論是何原因,大平朝中必會大起波瀾。」
他道:「此事不須你操心。」
她蹙眉,「但朝中從未有過分封皇後之先例。」
他的臉上渾不在意,「那朕便做這個先例。」
她退無可退,只得垂睫道:「你御駕親征在外,冊後一事豈能倉促而就,待到真的冊我為後,又將是何時何地?只怕到時諸事皆已晚矣。」
他撐案站起身來,眼底銳光一晃而過,一字一句道:「便在此地,此刻。」
她微微悚然,不知他是說真的還是說笑,怔然注目瞧他,就見他從一旁拿過一封裱金黃宣。
這東西於她而言,太過熟悉。
當下心便竄至嗓間,屏息不知所措。
當初他在朝中一改冊後納妃之制,冊立誰人、行何典儀皆由他親自御定,朝臣們當時未能反對,誰曾想他今日竟會當真如此剛愎無羈……
「冊後詔命在此。」
他緊望著她,聲音微啞:「從此以往,你孟廷輝便是朕的皇後。縱是你今後背離御前、有違詔命、不再忠誠,你也依然是朕的皇後。除非是朕親手廢了你的後位,否則你這一生一世都別再想與朕脫離關系。哪怕你死了,也還是朕的人。」
明知他這話無關愛無關情,可這似誓非誓之言卻讓她再也抑不住心中多日來積壓的思念矛盾之情,淚水瞬間沖出眼眶。
沒有繁文縟節,沒有禮官內侍,沒有一切的一切。
她長裙下擺盡是泥污,髒亂不堪,甚至連頭發都沒能好好地盤梳起來。
世上再不會有比這更簡陋的冊後之儀。
世上也再不會有比她更狼狽不堪的皇後。
從前的她,是多麼渴望能一生一世得到他、陪在他身邊、看他固江山養百姓致太平,可這一個後位對於她來說,又是多麼的遙不可及。
如今她真的成了他的皇後,可這一切卻與她所期許的是多麼的不同。
又是多麼的諷刺。
淚水不停地流,無論如何也止不住。
他緩緩走到他身前,抬手撫上她的臉頰,輕輕擦拭她的淚,可卻怎麼都擦不盡。
這滴滴淚水燙得他手指輕顫。
心也跟著輕顫。
隔了這麼多個日日夜夜,他終於又觸到了她。
他曾以為今生今世都不能再這樣觸碰到她,可蒼天有意,終許他這一人這一世,令他從此不留憾。
他有多麼想拉她入懷,親吻她的眉眼耳唇,將她嵌進自己的身子從此永不分離,可卻只是收手道:「回帳中吃些東西,換身衣裙,人馬巳時拔營出發。」
她抬手飛快地抹了抹臉,依舊垂著頭,輕問:「拔營往舒州方向去?」
他點了點頭。
她便起身,臉色有些了然,又問道:「這冊後一事,以及你我今日議定之事,何時告訴眾人?」
他道:「到了舒州,待中宛遺臣們俱允之後,便大白於天下。」
「好。」她瞥他一眼,便又馬返身出帳。
她的語氣很是平靜,就像這一切不過是他與她的一場交易罷了。
帳簾輕落,有草沫清香撲鼻而入。
指腹猶存濕意,他的心忽而也有些濕,終是沒想到,自己未欺她未辱她未負她,卻還是令她哭了。
轉身回望,卻見那紙黃詔仍躺在冷冰冰的案頭。
是他忘記給她,而她也忘記拿了。
岳臨夕坐在簡陋的帳中,聽得外面兵馬聲起伏不休,卻不得出帳探看,便愈發坐立不安起來。
煩躁之時,有人從外進來,逆光身影恰巧罩住簾縫處透進來的些許光芒,帳中頓時一暗。
岳臨夕下意識地一挺身,抬眉去看,又微微皺起眉,低聲道:「陛下是要拔營業往舒州去了麼?」
英寡沒答,慢步走近他,身後有陽光洩進來,在地上映出淡淡一條光痕。
只是這沉默卻令人愈發緊張起來。
岳臨夕有些喉緊,又問他:「陛下還想要我做什麼?」
他的神色略微有些滿意,「頗識時務。」
岳臨夕臉色黑了些,退不得擋不得,只得道:「陛下還請有話直說。」心中明白,昨夜既是寫了那封信與舒州,自己便只能順著他的心意來,否則便是兩頭毀譽喪命的結果。
英寡站定後低眼望他,開口果真直截了當:「朕已冊她為後。」
岳臨夕驚一跳,不必說這個「她」定是指孟廷輝,只是詫異他怎麼可能會願意冊她為後。
他似乎也怠於多解釋,只是壓了臉色,道:「集結你們的人馬,與大平禁軍同伐北戩。朕還中宛故國諸路及北戩一半的國土與你們,作為她的封邑。」
岳臨夕愈發驚不能持,嘴巴張開了好幾下,卻發不出一絲聲音。
英寡又道:「朕知你學識滿腹面、頗為聰敏,想必懂得朕的用意。待到了舒州,你便與其他的遺臣們說,大平京畿禁軍二萬人馬已圍建康路,明州既破,舒州必不保矣。朕本欲誅殺她與你二人,但你見朕對她舊情仍在,遂想出此計,使朕勒軍不進,只要他們同意,則萬人之命俱可得保,而中宛故土亦可取之。」
岳臨夕神色掙扎,良久不言。
他眉峰一挑,「四日後舒州城中守將收械開門,所迎卻是大平禁軍,你料想他們會如何待你?你只有依朕所言,他們才會以為你是謀勇雙全,而非是貪生怕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