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岱川最終還是被放出來了,在被拘留24小時,一天一夜的輪番審問,卻沒有絲毫結果之後。
他父母早就得到了消息,就在派出所裡頭等著,不給見到人就不走,賴在派出所的大堂裡。他們都是刑警,對警察審犯人那一套爛熟於心,一邊著急一邊心疼,讓小周跑腿買了許多用得上的東西。
小周心裡有愧,人是她塞上車的,警也是她報的,乍見方岱川的父母,心虛得不得了,前前後後跑腿,毫無怨言。
方岱川被放出來的時候,小周瞬間放聲大哭。她這幾天心理壓力實在太大了,提心弔膽,又惶恐不安,早在方岱川失蹤的時候,她報案之後也已經被警察仔仔細細審問過一遍,只是沒有這麼誇張,方岱川從看守室一出來,小周幾乎不能認出他,下巴上胡茬冒出來,臉色憔悴慘白,嘴唇上都是裂開的口子。小周內疚得整個心臟都縮成一團。
方岱川有氣無力地勾唇笑了一下,摸摸她的頭頂,笑道:「別哭了,真難看,外面人肯定以為我真犯事兒了。」聲音啞得不成樣子,喉口像堵了一層砂紙一般。
「對不起,川兒哥,對不起……」小周哭得抽抽噎噎,幾乎說不出話來。
方岱川搖頭笑道:「都過去,不怪你,是我自己沒留意。」
他父母立在一邊,心酸得厲害,方岱川目光移過去,不敢看向父母的眼睛。他爸幾大步走上前來,拍著他的肩,不住地拍打,罵道:「臭小子,臭小子,讓我們發這麼大的急。」
媽媽打掉爸爸的手,吸了吸鼻子,摟住高大的兒子,抵在他的胸膛上,只說:「回來就好,回來就好。」
「老方,對不住啊,我們這也是按程序來。」副局遞給方爸爸一支菸。
方謹點上煙,很凶地抽了一大口,手指都在打顫。
外界對這件事關注度極高,方岱川大小是個明星,社會知名度擺在那裡,沒有證據,警察也沒辦法申請拘捕,按規矩,只能先暫時釋放,另派人手監視居住,連同單元裡送外賣和快遞的小哥們都被攔下來一個一個登記。
倒是很容易監視,因為方岱川哪兒也沒去,在家裡睡了一整天。
方謹給兒子煮了飯。
方岱川昏昏沈沈睡了一天,睜開眼聞見了米飯的清香,廚房裡傳出來煎豆腐的聲響,細小的油泡頂在豆腐上,又微微破裂的金黃色的聲音。
方岱川這才察覺到餓,他先去衛生間洗漱,搓了搓臉,又剃掉了鬍子,盯著鏡子裡的自己發愣。
鏡子裡的青年瘦削沈默,臉頰都凹了進去,眼睛暗淡,毫無生氣。
那是方岱川嗎?
方岱川應該一直是精精神神的。
他低頭看了看手上的戒指,眼角瞥到一邊架子上的工具箱,裡面一把剪刀橫放在其餘工具之上,刀面鋒銳。
「吃飯啦!」媽媽敲了敲洗手間的門,在門外強笑道,「肯定餓了吧,快出來,你爸給你做了泡飯。」
方岱川愣了一下,移開了目光。
方謹做了蟹黃泡飯,雞蛋燒豆腐,都方岱川爺爺的拿手絕活,方岱川小時候最愛吃的飯,每次爺爺一做泡飯,他能多吃兩碗。
蛋黃裡打進醋和薑末,炒得微焦,和煎豆腐一起炒,出鍋前撒一把嫩生生的蔥花。牛油熱鍋,剝好的蟹黃和禿黃油一起下鍋炒香,吊了一下午的雞湯滑進去煮熱,然後將熱湯澆到晾涼米飯上。
方岱川心不在焉地吃飯,隔著裊裊熱氣,爸媽強顏歡笑的臉讓蛋黃梗在他的胸口,一口氣堵在那裡,上不去也下不來。
「好吃嗎?」方謹小心地問道。
方岱川點點頭,實際根本沒吃出什麼滋味。
三人沈默地吃了一會兒飯,飯桌上一時只能聽見碗筷碰撞聲。
媽媽搛了一筷子空心菜,塞進方岱川碗裡:「吃點菜,別只扒飯。」
方岱川心不在焉地塞進了嘴裡:「我想我爺爺了。」
方謹和蔣婕對視了一眼。
「想了就去看看他,」蔣婕笑了笑,給兒子盛了碗湯,「吃完飯咱們就去。」
爺爺還住在那個小衚衕裡,他養了條狗,屋簷下面掛了一溜鴿子窩。方岱川從車裡鑽出來,遠遠地幾輛警車也停了下來,監視著他。
「爺爺!」方岱川大聲叫道,他爺爺這兩年耳背,得大喊才能聽見。
老頭回過身來,精神倒是挺好:「呦!我的川兒來啦!臭小子還記得來看我!」爺爺也大聲喊道。
童年記憶裡悠長寬敞的衚衕,如今看來又窄又暗。
混亂的電線把窄窄一線天空切割得更支離,衚衕靠牆放著電動車,還有從外面騎回來的小黃。鄰居家在窗戶之間拉起繩索,衣服床單,和女主人的內衣、嬰兒的尿布混著晾在外面。
賣橘子糖的小販也不知道哪兒去了。
「咱家鄰居……我小時候,住過一個外國小孩兒,爺爺你還記得嗎?」方岱川試探道。
爺爺笑眯眯地往空地上扔玉米粒兒,他的鴿子們咕嚕嚕地飛下來吃,頸子一探一探地:「記得,那還能不記得?你小時候可喜歡那小孩兒了,天天去人家家裡,回來鬧你媽,要你媽給你生小妹妹,說也給我生個外國小孩兒玩。你媽說她生不出來外國小孩兒,氣的把你揍了一頓。」
方岱川已經完全不記得這回事兒了,聽爺爺提起來,有些窘迫。
「那小孩兒小時候老受欺負,他爸媽都不在家,一個人住,怪可憐的。你從小好打抱不平,大虎和舟子欺負他,你就去揍他們,人家比你大好幾歲,你天天掛著兩管鼻血回來。」兩人一邊說話一邊往回走,門口的大黃狗聽見了動靜,早早迎出來,繞著爺爺的腿轉來轉去,耳朵支稜在腦袋頂上,吐著舌頭要食兒吃。
方岱川看著爺爺給大黃狗撕火腿腸,一邊餵牠一邊從頭到尾撫摸他,大狗從喉嚨裡發出舒服的咕咕聲:「那爺爺,他們家後來……為什麼不在這兒住了,你還記得嗎?」
爺爺想了想:「不知道,好像是出了什麼事兒,那家男人死了,小孩兒也不知道被哪個親戚帶走了。他家不是坐地戶,外來租的房子,跟咱們街坊們也不熟,誰知道搬哪兒去了?」
方岱川嘆了口氣。
「人家走了,你還哭了次鼻子,」爺爺說著說著樂了,「把人家家門拍得山響,非說房東把那小孩兒藏了,叫人家還你。房東哄你說,他回國了,大了就回來找你了,這才把你哄住。」
方岱川鼻子一酸,好險沒哭出來。
「小時候真好,還能跑到別人家去哭鼻子,」他小聲嘟囔,爺爺耳背,聽不見, 「他又被人藏起來了,這回,不知道還能不能還給我。」
爺爺給他炒了雞蛋燒豆腐,年紀大了,口味退化,手腳也不利落,豆腐煎得有點糊,鹽也放多了,但是方岱川還是吃了很多。
「說起來,前兒,我還做夢夢見你了。」老年人胃口不好,吃得少,爺爺點了鍋煙袋,一邊抽一邊笑眯眯地看著孫子狼吞虎嚥。
方岱川嘴裡塞了一嘴豆腐,抻著脖子嚥了,隨口問道:「夢見我什麼了?」
「夢見你在一個島上拍戲,我去看你,你說爺爺我想你了,我給你找了個外國媳婦兒,」爺爺抽了口煙袋,美美地砸吧了砸吧嘴,「我說外國媳婦兒好啊,長腿大屁股,一看就好生養。你說不行,我媳婦有毛病,不能生。我嘆了口氣,說,唉,那怎麼辦,你從小就喜歡混血小孩兒,這下討了外國老婆也不能生混血小孩兒了。」
方岱川愣了。
爺爺盯著他手上的素戒,似笑非笑,一臉瞭然的樣子:「後來我醒了,怎麼也睡不著,大黃陪著我在院兒裡坐了半宿,天快亮的時候,我也想通了,嗨,反正我這麼大歲數,怎麼也看不到你生孩子了,看你討了老婆,我也知足了。等我下去了,我就跟你奶奶帶話說,咱們川兒出息了,討了個外國媳婦兒當老婆。」
方岱川不說話,低頭猛塞了一大口飯。
爺爺開了瓶黃酒,泡了人參海馬什麼的藥材,爺倆在院兒裡一人滿了一杯。
「川兒啊,」爺爺跟他碰了碰杯子,「爺爺這麼大歲數,不求別的,就想你開開心心。你遇見了什麼煩心事兒,就來找爺爺說叨說叨,別難為自己,工作呢,也別太拼。想要什麼,就自己去爭取,實在要不上,也就算了,跟你沒緣,就別太執著,」他說著,一口悶了一盅酒,看著方岱川嘆了口氣,愛憐地說,「看把我的川兒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