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謹和蔣婕來的時候,李斯年正在廚房拆蟹黃。
中秋前後正是吃螃蟹的時候,李斯年一個美國人,以前幾乎從不吃河鮮湖鮮,奈何現在做了中國姑爺,笨拙地拿著小剪子在廚房裡剪蟹腿。
門鈴響起來,李斯年一手蟹黃,邊開門邊無奈地嘆了口氣:「跟你說了多少回出門帶上鑰匙帶上鑰匙……」
他愣住了。
一對中年人提著一兜螃蟹和一袋芡實菱角站在門外,男人的眉眼活脫脫就是方岱川的翻版,臉比方岱川要方正一些,女人長著一管挺直的鼻子,鼻子下是菱形的淡色嘴唇。
李斯年整個人都傻了。
他忙讓開玄關,伸出手來,又覺得不對,手上還沾著蟹黃呢。
「叔叔阿姨好……您二位快進來,我,我是川兒哥的朋友,過來玩幾天。」他有點懵,右手食指又開始打顫,比槍林彈雨時顫抖得還厲害。
他跑廚房裡洗乾淨了手,倒了兩杯茶。
「你是他公司裡的朋友吧,也是個明星?」方謹跟在他身後進了廚房,將螃蟹和芡實放在料理台上。方岱川的奶奶是江蘇人,就愛這一口,帶的全家都喜歡,每年秋天都託人買來吃。
李斯年幫著把螃蟹泡進水裡,應道:「不是,我本科學的導演,陰差陽錯認識了川兒哥,正想磨他演個角色。」
「那好那好,」方謹笑道,「那算川兒的領導了,怎麼能讓你一個人呆在家裡收拾螃蟹,川兒太不懂事兒了!等他回來我說他。」
李斯年便笑:「不礙事,我們是朋友。」
蔣婕在客廳裡坐了一會,總是覺得不對勁兒。
出於一種女性特有的直覺,和母親對自己兒子的天然瞭解,她站起來,四處走動打量起兒子的公寓來。
客廳裡一塵不染,窗簾換成了厚實的深灰色亞麻布,博古架上新放了幾支酒,屋角多了個活動書架,方岱川隨意扔著的書本,都按大小碼得整整齊齊。誰生的兒子誰知道,殺了方岱川他也拾掇不成這樣,不是說他不愛乾淨邋遢什麼的,他能把房間收拾乾淨,但乾淨到「規整」甚至「一絲不苟」的程度,已經不是愛乾淨能解釋的了,至少是強迫症晚期。
客廳一角還有一隻陌生的貓,被人無端闖進底盤一般,警惕地看著她。貓個頭不小了,看起來有一歲,不像是剛剛被收養的。
蔣婕見李斯年和方謹在廚房聊天,偷偷摸進了兒子的臥室。
原本深藍色的床單被套都換成了深灰色,兩個米白色條紋枕頭混亂地疊在一起,被子凌亂。
窗戶開著,有些涼意的風吹了進來,床頭櫃上兩個馬克杯,一黑一白,鬧鐘一邊散落著拆盒的保險套。
蔣婕的心狠狠沈了一下。
她猶豫了三秒,才打開了洗手間的門。
牙刷架上立著兩隻電動牙刷,毛巾也是一對。假如這些還不足以證明什麼,還可以自我安慰兒子大了交了女朋友,洗手台一角的兩隻剃鬚刀,實實在在給了蔣婕致命的一擊。
她眼眶有些熱。
「誒?有人來了?」方岱川從外面進來,看見門口兩雙鞋。
蔣婕低頭抹了抹眼睛,走出去,裝作什麼事都沒有發生的樣子:「是我們來了。」
她沒錯過兒子眼中一瞬間的慌亂,那雙眼睛差點擊碎她全部的心理建設,平復了一下心情,她才笑道:「你老舅給你寄了些螃蟹,還有芡實,還嫩著,你趁著殼濕著的時候吃,別放乾了,就老了。」
方岱川吞了吞喉結,自以為小心地往廚房裡瞥了一眼,見沒有什麼端倪,這才稍微踏下了心,拉著母親坐到沙發上:「哎呀媽,你看你們,來也不給我打個電話,我要是不在家呢?」
蔣婕別過了臉:「我有鑰匙,你不在家就把東西放下我們就走,你又沒做見不得人的事,還要關起門來背著人嗎?」她說這話時,到底沒有克制好自己,尾音有些揚起來,隱約有一點點哭腔。
李斯年剪螃蟹的手指一抖,剪刀戳進了自己的食指裡。
方謹沒聽清外面娘倆在說什麼,正在和李斯年閒聊,他看著李斯年笨手笨腳的樣子笑:「你弄螃蟹這業務不熟練呀,還得再練練。」
李斯年忙點頭道:「您說的是,我再好好練幾年。」
「中午嘗嘗我的手藝!」方爸爸得意地說道,「我也做了好多年飯了,你這還得練呢,男人嘛,都得會做飯,一塊兒過日子,總得有一個會做飯會收拾的家務的,要不還不得翻天。」
爸爸熟練地將蛋清和蛋黃分開攪拌,倒進白醋和薑末,飛快地攪打,一邊嘆了口氣:「川兒就是被他爺爺寵壞了,什麼也不會做。唉。」
李斯年小心翼翼地試探道:「傻人有傻福,沒準川兒哥娶個太太,正好會做飯呢。」
「嗨,」方爸爸嗤了一下,「這會兒一家就一個,小姑娘們也是從小被爹媽疼出來的,會做飯的少。」
李斯年低頭掰螃蟹腿:「喜歡他就願意為他學呀。」
外面,方岱川把媽媽拉到了書房,關上了房門。
「媽,」方岱川低頭想了半天,「你是不是知道什麼了?」
蔣婕的眼淚一下子就下來了,她低聲捂著嘴,額頭抵在方岱川的胸前:「你是怎麼回事兒?我記得你以前沒有這個毛病呀!」
方岱川猶猶豫豫地攬住媽媽的肩:「其實早就有,小時候就有苗頭。」
「是不是因為媽媽?」蔣婕抬起臉來仰視著兒子的臉,「你小時候見媽媽,媽媽總是穿警服,舞刀弄槍,大大咧咧的,是不是跟這個有關係?」
方岱川失笑:「這都哪兒跟哪兒啊!我的媽!沒有,跟你沒關係,我就是純天生的,您快別瞎想了。」
蔣婕唔地一聲哭了:「你就是我生的,怎麼能跟我沒關係呢!」
方岱川抽了張紙巾,捧起媽媽的臉,為她細細擦乾:「媽媽,我是你生的,你是我最親密的親人,我不想瞞著你。他就是李斯年。」
蔣婕閉上了眼睛。
「他過得很苦,爸爸從小死得早,媽媽和外公也不是什麼善茬,一直也沒享受過什麼家庭和樂。跟普通出櫃還不一樣,他可能不太會處理和你們之間的關係,我因此一直不敢和你們坦白。」方岱川輕輕抱著媽媽,看著媽媽頭頂的白髮,眼底也一層一層發酸,「但是我想得到你們的祝福,我愛你們,也愛他。」
他台詞功底很好,說「愛」這個字的時候,又清晰又繾綣,讓蔣婕無言以對。
「媽媽不是不想祝福你們,」蔣婕整理了一下情緒,吸了吸鼻子,「媽媽是害怕。媽媽沒辦法陪你一輩子,你們沒有婚姻的保障,能走長遠嗎?外面的人怎麼看你們?你的工作又是……一舉一動都在聚光燈底下。媽媽是害怕。」
方岱川笑了笑,用和爸爸如出一轍的眼睛看著母親:「只要你們不反對,外面再大的風浪,也擊不垮我。我可是警界霸王花蔣婕的兒子呀。」
吃飯的時候,蔣婕一反常態,一句話都沒說,李斯年表面上陪著方爸爸談笑風生,背面汗已經濕透了襯衫。
他和蔣婕的目光在飯桌上不經意碰上,一個母親的傷心與惶恐,懇求和囑託,沈重得讓李斯年握不穩筷子。
「你今兒怎麼了?」方謹笑著給妻子夾了一筷子菜,「我做的不合你胃口?」
蔣婕看了看兒子祈求的狗狗眼,又看了看誠懇的李斯年,微微搖了搖頭,夾了一筷子菜輕輕放到李斯年碗裡,輕聲說道:「你多吃點。」
李斯年眼眶一紅,筷子瞬間脫手而出。
送走了爸爸媽媽,方岱川渾身癱軟在沙發上,捏著貝塔的耳朵笑道:「可嚇死我了。」
李斯年坐在一邊給自己倒了杯酒:「我才真是被嚇死了。」 手指顫得厲害。
方岱川想起那張報告,李斯年的藥物成癮和中度抑鬱,精神緊張的時候會有癮症。不知道的時候還罷了,既然知道,他怎麼也不能看著李斯年用酒癮壓藥癮。
他奪過酒杯,自己仰頭喝了個一乾二淨。
李斯年有些詫異地盯著他。
「以後不許你有酒癮,也不許有藥癮,」方岱川帶著葡萄酒氣息的嘴唇輕輕碰在李斯年的唇上,笑道,「你只能有性癮。」
他說著解開李斯年的襯衣領扣:「精神緊張的時候就想想我,看川兒哥非得給你掰回來。」
李斯年輕笑一聲吻了上去,從他喉嚨中攫飲酒液的餘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