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崖青壁一片寂靜。
丁絕陰怒斥傳話的農夫:「噤聲!」
那農夫嚇得腦袋一縮,是再也不敢說話了。但是那又有什麼用?他方才大聲嚷嚷,大家可都聽見了。
短暫的沉默之後,有點尷尬。可是最擅於掌控大局的溫謎說不出一句話。那一年,溫謎結識羽族第一美人青瑣。青瑣為他叛出羽族,然而二人的親事卻遭遇當時的仙心閣閣主大力反對,甚至要跟他斷絕師徒關係。
少年的溫謎,毅然脫離仙心閣。前閣主氣得差點爆了血管。仙心閣是名門正派,當然也乾不出追殺二人的事來,只是師徒、父子盡皆反目。知交故友不相來往。
溫謎帶著青瑣遊走江湖,俊男美女,很過了一段無憂無慮的時光。然後青瑣有孕,生下一個女兒。
溫謎愛若至寶,光是起名就想破了頭殼。然而在女兒滿月這一天,羽族偷襲柳氏一族,柳冰岩發信求救。
柳氏一族是仙心閣的主要宗系之一,與溫謎師徒也一向親近。柳冰岩更是溫謎的知交好友。
溫謎不顧青瑣勸阻,再度提劍,馳援柳冰岩。他剛一離開,藍翡進入他的居處。青瑣當然不是藍翡的對手,儘管瘋狂反抗,仍然為他所制,母女二人都落到他手中。
隨後藍翡以女嬰要挾,儘管仙心閣門人弟子全部趕來相助,卻礙於青瑣母女,投鼠忌器,一時之間,死傷慘重。
以至於最後,連柳冰岩七歲的兒子柳風巢也落在藍翡手中。溫謎與丁家、柳家聯手,幾乎圍殺了森羅和郁羅等羽族精銳。
藍翡在旁觀戰,微笑著輕搖團扇,說:「溫少俠真是義薄雲天,現在這裡,一個兄弟的兒子,一個自己的女兒。我真想知道,你會怎麼選呢?」
溫謎回過頭,藍翡將兩個孩子拋出,手中團扇機關啟動,藍色針雨漫天而發。溫謎下意識抱住了柳風巢,為他擋下了綿綿毒針。
柳冰岩和丁絕陰同時搶出,卻終究遲了一步,女嬰身中毒針十幾支。藍翡將那孩子接在手裡,搖頭嘆氣:「誒,還是兄弟的兒子重要。」
青瑣淚流滿面,溫謎拼了命同他爭奪女嬰,藍翡說:「噫,這時候才這麼急切,早幹嘛去了。你看,她還哭呢,不知道還救不救得活。木冰硯早就說想做藥人,我看她不錯。」
溫謎崩潰,眼看郁羅、森羅等人俱已脫出,純血羽人背生雙翅,可以離地飛行。他要抓住藍翡非常不容易。
於是在逼得藍翡拋出女嬰,雙手接招的時候,他一掌拍在女嬰背上。不,不要這麼生不如死地活著。
藍翡的藍血之翼逼近,或許當時他那一掌偏移,但孩子立刻就聲息全無。
青瑣慘叫一聲,不顧一切穿透了藍翡的藍血之翼,身上被劃出深有三寸的傷痕。藍翡卻及時收起兵器,說:「哈,不讓你死,留著你傷心。」
青瑣拖著血肉模糊的身體衝上來,搶奪女嬰屍體。藍翡一掌迫開她,雙翼一揚,飛離地面,揚長而去。
青瑣跪地痛哭,溫謎走過去扶她,她回手一巴掌,那麼用力,像是打破了一場執子之手、死生契闊的人間美夢。
後來,仙心閣與羽族多次交戰,卻再也沒有發現過溫謎之女的下落。九微山慕容繡與青瑣有過幾面之緣。彼時她也初為人母,深感同情,又不齒藍翡行事,囑託自己丈夫微生歧下山幫忙找尋孩子下落。
微生歧單人一劍殺入方壺翠微,一半羽人喪生於其劍下。
關於溫謎的女兒,微生歧問遍了所有羽人,答案惟一:「死了。」
可是現在,藍翡又派人前來傳話。眼前的藍小翅,真的是他的女兒嗎?
溫謎心頭絞痛,這邊丁絕陰道:「閣主,藍翡故意此時派人送信,而且如此高聲宣揚,乃有意亂你心智。不可上當。」
師尊面前,仙心閣弟子不敢開口。柳冰岩說:「此事無論真相如何,只怕事已至此,不可轉圜。」仙心閣閣主的女兒,可不是赦免罪行的理由。柳冰岩遲疑,畢竟當初,如果溫謎不是當先救走柳風巢,不至於妻離子散,十五年孤單。
旁邊賀雨苔拄著枴杖過來,她是專門為了觀刑而來。此時也有點懵,問柳冰岩:「柳長老,這是怎麼回事?」
柳冰岩示意她不要開口,旁邊雲采真一臉誠實,說:「這有什麼可為難的,四根絕脈釘,頂多四個窟窿,又不一定會死。」
柳冰岩瞪了他一眼,丁絕陰說:「雲大夫!您還是趕緊確認一下這小……藍小翅是不是閣主愛女吧!」
雲采真說:「你們是想確認她是不是當初被藍翡搶走的女嬰,還是想確認她是不是溫謎的女兒?」
柳冰岩說:「這有什麼區別嗎?」
雲采真說:「就算她是當年被藍翡搶走的女嬰,也不一定就是溫謎的女兒啊。要是不小心查出來她老婆跟藍翡有一腿,豈不是更傷他心?」
柳、丁二人氣得——怪不得你終生賴在太極垂光行醫,你這張嘴!要在別處,真的很難不被揍死。
溫謎苦笑,慢慢收起信,知道兄弟們擔心了。他掃視場內諸人,輕聲說:「十五年前,溫某曾痛失愛女。如今藍翡舊事重提,讓諸位見笑了。請諸位給溫某一點時間,跟這位藍姑娘說幾句話。」
他走到藍小翅面前,藍小翅也在看他,嘎?這是發生了啥?
溫謎伸出手,搭在她的脈門上。十五年前他的一掌,是有心要取女兒性命,她縱然活著,也勢必傷重。
雖然時間甚久,但脈象之中,總不至無跡可尋。
諸人倒是沒有不耐煩——仙心閣閣主的狗血八點檔啊,誰不愛看?哪在乎耽誤的這麼一丁點時間!連載兩千集才好呢!
柳冰岩碰了碰雲采真:「雲大夫,藍翡詭計多端,你過去查看一下。莫讓閣主中了他的圈套。」
雲采真說:「這是你們讓查的,要是查出溫謎的老婆跟藍翡有一腿,我可……」
柳、丁二人一併將他捶了出去。
雲采真來到藍小翅面前,發覺溫謎神情異常,說:「我來。」
溫謎也沒拒絕,說:「有勞好友。」
雲采真先為藍小翅把脈,隨後又從醫箱裡取出兩粒藥丸,餵給藍小翅。藍小翅瞪眼:「幹嘛?仙心閣不是不準動私刑嗎?你們還想把我毒死滅口啊!」
雲采真怒目,柳冰岩說:「終於有一個說話比雲大夫更氣人的了。」
丁絕陰苦笑:「若經證實,只怕閣主……下不去手。」柳冰岩到底心中有愧,沉默,丁絕陰說:「可仙心閣自建立至今,向來公正無私。此事可如何是好!」
兩個人說著話,雲采真已經捏住藍小翅的下巴,把藥丸餵下去。不一會兒,再次把脈,他說:「是受過內傷,十幾年的陳年舊傷,仙心閣心法。身上的毒經過奇特的治療,唔,是拿她試過不少毒藥。以至她體質異於常人。因為時隔太久,一時不能查證是否為藍血銀毫。」
溫謎手抖,說:「是她。」
雲采真於是對藍小翅說:「喂,叫爹。」
藍小翅看看他,又看看溫謎,問:「叫你爹有什麼好處啊?」
雲采真認真地思考了一下,說:「還是有的吧,他畢竟是仙心閣閣主啊。」
溫謎深深吸氣,失而復得的狂喜、與妻離子散的疼痛一併襲來,他甚至不知道應該給予一個什麼表情。
微笑還是哭泣?
他說:「我知道你暫時不能接受,但是小翅,我真……」
話沒說完,藍小翅說:「我能接受啊。我就是問,我認你作爹,有沒有什麼好處。」
溫謎說:「你要什麼好處?」
藍小翅用商量的口吻說:「吶,起碼我剛認了你這個爹,你總不好意思立刻就釘我吧?那要我死了,叫你這個爹叫得多冤。」
呵,狡猾又現實的小東西。十五歲,在羽族,藍翡身邊,到底把你養成了什麼樣子?
溫謎說:「你叫我一聲,不白叫的。」
藍小翅立刻叫了一聲:「爹!」又快又乾脆。
欠缺誠意,溫謎的眼裡卻泛著淚。他站起身來,面向武林同道,說:「諸位,經雲采真大夫確認,這位藍小翅姑娘,確實是溫某愛女。十五年前被藍翡所奪,撫養至今。」
人群有些許騷動,雖然消息勁爆,但前來丹崖青壁觀刑的也不是烏合之眾。諸人左右看了看,一臉「哇噻」的表情。
畢竟當初羽族跟仙心閣一場大戰,可是歷歷在目。
終於有人站出來,問:「溫閣主,那接下來……還行刑嗎?」這才是大家關心的重點。仙心閣多年以來一直是武林的公平秤。
現在這桿秤涉及自己首腦成員的直接利益了,是否還能夠一如既往地公平公正?
溫謎說:「小女之刑,乃經仙心閣執法長老丁長老親自查證,一應證據確鑿、證人亦全部核對過口供。四根絕脈釘之刑,並無錯漏。但現在,溫謀有一個不情之請。」
諸人不說話了,數百雙眼睛盯著他看。
溫謎說:「正所謂養子不教父之過,溫某十五年來身為人父,卻未盡絲毫養育、教導之責,她的過錯,其實是溫某之過。今日,溫某以己之身,代她受絕脈釘之刑。此後定會嚴加督促,令其改邪歸正、棄暗投明。」
此話一出,頓時諸人再顧不得身份,議論紛紛。柳冰岩說:「閣主,不可!」
丁絕陰也道:「四根絕脈釘雖然不至喪命,卻也非同小可。你何苦非要……」
溫謎搖頭制止他,微笑,說:「我……我只當了一個月父親,其實並不知道怎麼當一個父親。可我也知道,絕脈釘釘在我身上,至少不至於心痛。」
丁絕陰沉默。
柳冰岩說:「他不是個會輕易改變主意的人,去吧。」
丁絕陰說:「開什麼玩笑?你還真打算對他施刑?」
柳冰岩說:「去吧。」
丁絕陰漸漸明白過來,這是真的。他瞪了一眼藍小翅:「記住你爹為你做的事!」
藍小翅回瞪他:「我逼他了?!」
丁絕陰氣急,有心一耳光下去,到底也不忍心。當初的溫謎與青瑣,多麼天造地設的一對璧人。
想來想去,只能惡狠狠地罵——該死的藍翡。
溫謎除去外衣,丁絕陰戴上白色手套,拿起一根絕脈釘,手有點晃。溫謎苦笑,說:「好不容易大家肯給這個面子,你手穩一點,留條命給我。」突然發現還有好多話想對她說,好多事沒有做。
丁絕陰怒道:「我這是第一次對仙心閣閣主行刑,心裡激動!」
溫謎說:「別難過。」丁絕陰頓住,溫謎說:「能以身代之,是上天對我的仁慈。」
丁絕陰穩了穩心神,第一支絕脈釘入體,鮮血飛濺。溫謎悶哼一聲,別過臉,看見藍小翅就在旁邊,歪著小腦袋盯著他看,一雙眼珠滴溜溜地亂轉。
那眼中眸光,似乎可以止痛療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