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二暑假的時候,我沒有回魏家坪。我不想吃涼生做的水煮麵,我怕吃著吃著我就會神經質地流眼淚。你們看,我的眼淚是這樣不值錢,說流下來,就會流下來。
涼生同北小武走的時候,一直回頭看我。他說,姜生,爸媽身體都不好,其實,我覺得你該回去看看他們的。
我抿嘴,低頭,聲音變得異常細小,我說,我會回去的,但是,現在我不想回去。
金陵跟涼生說,你不用擔心,我會照顧姜生的。
涼生點點頭,他說,那好,只是姜生,你一個人在外面,多吃飯,別餓瘦了。還有,好好照顧自己。
北小武說,涼生,你是不是覺得姜生是弱智啊?她這一年不是自己過得挺歡實的嗎?別瞎擔心了,快走吧。咱的小薑花很快就有護花使者了。咱快走吧。
涼生笑笑,從口袋裡掏出一些零花錢放到我的手裡,看了看我,沒說什麼。然後,他就同北小武一同離開了。魏家坪的綠草地在頃刻間,突然變得像夢境一樣不真實。
我看著涼生的背影,將手放在自己眼前不停地晃。晃啊晃的,我以為就將自己給晃醒了。然後這十四年,彷彿就是一場長長的夢。夢的此端是我此刻的疼痛,夢的彼端是我四歲前魏家坪碧澄澄的天空。我想,這肯定是一個夢,夢醒的時候,我還是那個四歲的小女孩,腳邊偎著一隻叫小咪的貓。很多時候,我會赤著腳丫奔跑在魏家坪的操場上,同北小武那幫小屁孩一起佔山為王,玩兒過家家。永遠永遠沒有魏家坪那場慘烈的礦難,也沒有一個清秀得彷彿從電視裡走出來的小孩走進我的命運轉輪,他叫涼生。
金陵拉著我那隻晃來晃去的手,回到校園,我才知道,涼生同魏家坪的礦難不是夢,而是永遠存在著或者存在過的人和事,不可變更。
我真傻。
滿滿一個暑假,我都在金陵的帶動下發奮讀書,當然也發奮地吃蘑菇,金陵說,她奶奶說,蘑菇是有益菌。那些日子,我感覺自己都快吃成一朵水靈的小蘑菇了。
金陵是一個特別用心的女孩,但是神經太容易緊張。離高考還有一年時間,而在她這裡彷彿已經奔赴了考場。那段日子弄得我也有些精神失常,常常看著新聞聯播的倆主持人在台上一唱一和的時候,就開始想物理題,想這倆主持人若是碰撞後,會向那個方向移動呢,碰撞做了多少功,產生多少熱,根據動量守恆定律還是動能守恆定理呢?
金陵摸摸我的腦袋,說還好,人還挺正常的,幸虧你沒想化學題,你要是想把倆主持人放到玻璃杯裡加硫酸,化學反應式怎麼寫的話,我就嚇瘋了,我非得四條腿跑到精神科醫院給你掛專家門診。
我笑,你當我數學學得不好啊,你明明是八條腿嘛。說完我就暈過去了。
那天,我是學習學過了頭,中暑了。所以胡言亂語,說金陵八條腿。當然,金陵本來被我的回答嚇哭了,但是一看我暈倒,又驚嚇過度,哭不出來了。加上平時我給她灌輸的鎮定、臨危不亂等等良好的美德,所以在我暈倒的那一刻,她突然有了主意,也顧不得哭了,拎起一桶水澆到我身上。
透心涼啊。
所以,我幽幽地醒了過來,晃晃腦袋,更像老革命黨人一樣不畏強暴,我說,你就是給我灌辣椒水,你也是八條腿。
那天,金陵將我拖到小診所裡,經過那些赤腳大夫的檢查證明,我中暑了,外加吃到毒蘑菇,產生了臆想症。
我指著那個大夫說,胡說,你才吃到毒蘑菇了呢,我中午吃的是美洲豹。
那個大夫人很逗,邊給我打葡萄糖邊問我,說,那你今晚想吃什麼呢,非洲象小姐?
我嘿嘿地笑,說,不吃了,不吃了,我晚上就變成禿鷲了,最近禿鷲們都在減肥,要選禿鷲小姐,奪冠了就可以進軍好萊塢,跟小湯哥演情侶檔……
……
當然,這一些都是我清醒了後,金陵告訴我的,她說,那一整晚,她被我嚇得又哭又笑的,真難受。
從那以後,我再也不吃什麼蘑菇了,當然,更不像金陵同學那樣發瘋地學習了。我怕真將自己逼瘋了,樣子比較難看。
這件事情我告訴過程天祐。然後看著他張著血盆大口狂笑五分鐘。那個表情讓我想起一個成語,就叫氣吞山河,估計老祖宗造出這麼一個詞,就是為了形容千年後,我眼前這個男子誇張的嘴巴的。
第六分鐘的時候,我問程天祐,你笑完了沒有?
程天祐才將嘴巴抿成櫻桃狀,含情脈脈地看著我,半天,他說,其實,姜生,你也就是一花痴,還總在我面前裝清高。你看你吃了毒蘑菇,變成禿鷲,都不忘記對著帥哥發花痴,有你這樣的女人嗎?
我說,我就是花痴怎麼了,我就是對全天下所有男人都花痴,就是對哥哥你有抗體怎麼了?你氣不順了是吧?氣不順了,你也去吃毒蘑菇啊!
程天祐嘆氣,唉,我被你已經毒得要死要活的了,毒蘑菇就免了吧,留著您老慢慢享用。這次變禿鷲,下次變雄鷹……等你變完了七十二變,就飛到天庭上面去,老天爺就封你做第二個孫悟空。
我冷笑,程天祐,等我變成孫悟空,先將你這貨色打回你豬八戒的原形,免得你整天自戀地以為自己是全天下女人的春藥!
……
就這樣,你一言我一語的情況下,程天祐的房間變得人仰馬翻,亂成一團。其實,我接受他的邀請,來他家玩,完全是為了享受空調,順便吃他冰箱裡的冰激凌。每次享受空調的美好時光總是在唇槍舌劍中度過。不知道為什麼,只要我同程天祐待在一起,就像火藥上了槍膛,不發射也得走火。
真無奈。
好在冰激凌還是很好吃的,還能補償一下我幼嫩心靈遭受的創傷。
我吃冰激凌的時候,程天祐就在打掃戰場,他邊收拾,邊將臉拉得跟馬臉一樣長,他說,姜生,你不覺得我們這個樣子不好嗎?我們多大了都,怎麼還跟小孩子一樣吵架呢?多丟臉的事情。
我說,我就是小孩子,你是大叔。總之,是你在裝嫩,不是我。當然,丟臉的也是你,不是我。別總是用我們這個詞啊,我們之間有代溝的,很嚴重的代溝。
……唉,話不投機半句多,這下子,連可愛的冰激凌也加入了我們的戰爭。戰爭的結局是,我勝利了。但是,被我用冰激凌給弄髒的床單毛巾被等等一切東西,包括程天祐身上的那身皮,都得由我來打掃。
整整一天,我都在程天祐的家裡,跟個小怨婦似的,不停地洗東西,滿手滿臉的肥皂泡沫。幸虧有空調,我沒有中暑。程天祐那個可惡的男人,一直背對著我,悠閒地對著落地窗,對眼前的海景讚不絕口,同時,還向我炫耀手裡冰激凌的味道不錯。
我被程天祐的衣服床單摧殘了一天,回到出租屋,四肢僵硬無比,一直躺在床上做殭屍。
金陵剛看完政治試題,見到我的時候,一直大笑,說,那啥,程天祐不至於摧殘了你這一祖國的花朵了吧,你別嚇我!
我將枕頭扔她臉上,我說,你想什麼呢?你才十七歲多一點兒,怎麼滿腦子不純潔的思想啊?那真是要摧殘的話也得我摧殘他,不是嗎?
金陵抱著枕頭笑,唉,你這個破說法,還沒有我的說法純潔呢!
我板著臉不理她。她抱著政治試題依在我身邊,神秘兮兮地問我,姜生,你和程天祐在一起的時候開心嗎?
我沒好氣地說,開心個屁!說完了又覺得這話對不起自己的良心,至少我在他家吃冰激凌的時候是很開心的。所以又馬馬虎虎地說了一句,還行吧。
金陵就笑,說,那麼,姜生,你是不是喜歡上他了呢?
她這句話讓我噎了半天,愣是沒回過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