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9 章
物是人非

  

  陸東躍和弟弟費了一番唇舌才將母親勸說回家。

  陸夫人本不是個要強的人,和陸雲德結婚幾十年連拌嘴都很少。他們是在特殊年代結為夫妻的,一起攜手經歷過風雨磨難,同甘共苦至今。到了這個年紀,他們之間的感情僅僅用愛情來形容已經顯得太單薄,那是比血緣親情更濃厚的一種情感。

  除了些婆婆媽媽的事,陸夫人在大小事務上都以丈夫為首是瞻。夫妻倆之間默契十足,連對外的姿態都保持在同一高度。

  任誰也沒想到這次鬧得這麼厲害。

  「我這氣還沒消呢,回去別指望我和他說話。」陸夫人說,「你也別理他,讓他一個人去唱獨角戲。」

  陸東躍笑道:「媽,大過年的也得給我爸一點面子。」

  陸夫人心疼兒子的臉,「都把你打成這樣了,……這年後去上班給人看了還指不定怎麼議論呢。」說著又上火,打人不打臉,何況兒子也三十多歲,再過兩年升司長是板上釘釘子的事。臉上給扇了倆巴掌印子,這不是明擺著讓人看笑話麼。

  陸東躍不在意,「那就再請兩天假,這陣子手上也沒什麼事。」

  陸夫人還要說什麼,陸南嘉早就收到大哥的目光示意,趕緊黏過去扯開話題。

  兄弟倆時間掐得很準,母親前腳剛進家門,陸家老爺子後腳就跟了進來。老爺子還挺不高興地,「明天才年三十呢,急啥呀?我棋還沒下完呢,就差老徐兩個子,才差兩個子呢!」

  陸西瑤扶著老爺子坐下,說:「您下棋什麼時候不能下呀,大過年的早早回家團圓嘛。再說了,爸也會下棋呀,大哥也會,讓他們陪您下唄。」

  老爺子十分不屑:「一個一個的臭棋簍子,水平太差。」

  陸南嘉沒扛住,噗地樂出聲來。

  老爺子招手讓大孫子到跟前,前年他的眼睛因為白內障動過手術,光線稍弱些就看不太清。陸東躍半跪在爺爺跟前,恭敬道:「您要想下棋,我陪您。我這陣子找人指點了兩手,您看看我有沒有長進。」

  老爺子似笑非笑地看著他,「你爹可有多少年沒和人動過手了。你倒是長進了,能激得他。」

  這樣明嘲暗諷地聽在耳朵裡他也不覺得難堪。總歸老爺子的基本態度是定了調的,於是心裡也不犯怵。

  陸夫人已經提前吩咐人將老爺子的房間清理打掃。老爺子對衣食住行的要求很簡單,看不上那些什麼風格的裝飾裝修,所以他的房間是宅子裡最樸素的一間。

  陸雲德往年是不在家過年的,他或是下基層探望一線的工作人員,或是去慰問那些堅守崗位的戰士們。有許多年陸家兄妹們都是看著父親在屏幕上亮相,再和母親、爺爺一起守歲吃餃子。

  直到前年陸雲德因為突發心律過快而送醫,陸夫人在丈夫出院後與其促膝長談了一次,此後陸雲德便減少了外務活動,這才開始在家裡過年。

  安頓好了老爺子,陸夫人正和女兒下樓準備去廚房看看晚餐準備得怎麼樣。冷不丁陸雲德從側門進來,一抬眼視線就撞到一起。

  陸夫人沒說話,只是淡掃一眼就挪開視線。陸雲德見老妻這個樣子也不生氣,只是垂下眼匆匆走過。

  陸西瑤挺尷尬地,小聲勸道:「媽,這大過年的您就消消氣吧。我哥也是您兒子也是我爸的兒子啊,您別看他打我哥打得那麼狠,其實他心裡也疼。」

  陸夫人餘怒未消,「你看他那樣子是後悔嗎?他還不當一回事呢,就和沒看見我似地愛搭不理。等過了年我就回去,不受他這氣。」

  「這不是不好意思麼,您好歹給他個台階下嘛。」陸西瑤笑嘻嘻地,「我爸大小也是個領導,您這樣他面子掛不住的。」

  「就他有面子,就他愛面子。」陸夫人冷哼著,可口氣卻不似先前那樣強硬。

  到底是老夫老妻。

  雖然還在鬧矛盾,可陸夫人仍是費心操持了新年的家宴。席面上小輩們談笑風生,夫妻倆相敬如賓,一派其樂融融的景象。

  家宴結束的時候陸老爺子露出疲態,陸東躍扶他上樓。老爺子問他:「那簿子用好了沒?」

  陸東躍笑著點頭。

  「那就是咱家的人了,怎麼也沒帶回來?」老爺子昨天就想問他,可年紀大記性不好,轉頭的功夫就忘記了。剛才席面上才記起來,正想問的時候又被小孫子打了岔,一直耽擱到現在。

  陸東躍解釋說因為是獨女,怕父親一個人在家過年寂寞冷清。老爺子瞅了他兩眼,乾瘦的手拍了拍他的肩膀,「你這理由也挺充分,但是爺爺沒那麼好哄。」他的眼睛有些渾濁看不清,但這並沒有影響他的判斷力。

  陸東躍苦笑一下,「爺爺。就我爸這態度,我哪敢帶她回來。不瞞您說,我連婚禮都想省去。可是這樣的話我怎麼對得起她?」

  陸老爺子想了想,說:「這事是你做得不對,也難怪你爸生氣。」陸東躍低頭,表現得格外虛心受教,「這我知道,但再錯也是我的錯,和她沒關係。」

  「當然和人家小姑娘沒關係。」陸老爺子轉身進房,「你這次做得就不地道。你得先把家裡都收拾利索了才能做後面的事。你這麼急著生米煮成熟飯,就是怕家裡收拾不乾淨有個什麼,直接把人嚇跑了。你也不想想,現在這樣可不是委屈了人家。」

  陸東躍一個勁地陪笑,「是是是,爺爺您說的對。都是我不好。」正因為處於這不上不下的階段,他必須調動一切能調動的力量盡快地將障礙清掃乾淨。

  新年的第一天,蘇若童陪父親去登山。

  蘇父每年的年初一都要來這座山上的寺廟燒香。倒不是燒什麼頭香討綵頭,而是因為當年他和妻子是在這裡定情。

  那時妻子在裡許願想生個女兒,後來果然如願以償。妻子每年初一來還願,直到她去世前仍然堅持著。對於父女倆來說,每年初一的這柱香是習慣更是紀念。

  下山的路不算崎嶇,但因為昨晚下過雨所以石階有些滑,上下山的人也不少,所以他們走得很慢。父女倆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由沿途的風景到一些零碎的小趣聞。

  在路過半山腰的涼亭時,她正想問父親要不要坐下休息時突然胳膊一緊。她下意識地順著父親的目光看去,迎面而來的是父親原單位的同事。她上學時曾被父親帶去參加單位的迎新晚會,也見過幾次面。

  蘇俊文病退後就沒有再和舊日同僚有過來往,他像只受傷的蝸牛一樣將自己緊密地包裹有脆弱的殼裡,希望連時光都將他遺忘。因為事由緣故被含糊遮掩,本單位的許多人都是在一知半解下遐想連連,並不十分清楚其中過程。但當事人心裡清楚,並因此羞於見人。

  蘇若童理解父親的心情。她並不鼓勵父親去面對那段經歷,因為到了這樣的年紀有些事反而是無法開解。勉強他去反覆地回憶,強制地去理解、釋懷,這對於他太過殘忍。甚至有可能會起到反作用,如今平靜生活來之不易,她絕不會冒險。

  蘇父果然被認出來,不過那位也是個人精,寒暄之間態度與往日無異。父親的身體由僵硬到放鬆,她心裡稍舒口氣。雖然錯身之際她捕捉到對方眼中流露出的淡淡惋惜與鄙夷,但也只有她看到。

  新年假期的最後一天,蘇若童才有準備外出。

  蘇父從花鏡後打量女兒。白色的毛衣搭深色牛仔褲,外面一件卡其色連帽大衣,一向不怎麼關注女兒衣著打扮的父親有了疑惑:「你這麼穿是不是太素淨了些。」

  她有些詫異父親的好奇,反問道:「會嗎?」

  蘇父笑道:「這還在過年呢,還是穿鮮豔一點去約會好。」她神情窘迫,訕訕地說道:「我不是去約會。」過年期間陸東躍因為臉上掛綵也沒登門,只是每日固定電話問候。父親旁敲側擊了幾次她都找藉口推託了過去,不願意多談。

  蘇父擺了擺手,像是不願意點破免得女兒尷尬,「行啦。過年你都陪著我在家裡,再不出門玩朋友都跑光了,快去快去。」

  她有些無奈。

  下了樓,剛出小區門口就見一輛車慢行而來。她小跑兩步迎上,車窗滑下來露出一張略顯疲憊的臉。

  「快上來。」

  蘇若童上了車,系好安全帶後才抬起頭,「西瑤姐。」陸西瑤說:「……今年這年過得真是一言難盡,哎。」她飛快會往旁掃了一眼,嘆道:「你大約心裡也有數了吧。」

  她點了點頭。

  到了目的地後陸西瑤熄了火,說:「我就在這兒等你。」她下了車,扶著車門彎下腰,「西瑤姐,謝謝你。」

  陸西瑤擺擺手,只是苦笑。

  這是一處精緻的蘇式小園,佔地面積不大卻極富韻味。有白衣黑褲的年輕侍者在前面引路,途徑曲折深幽。往上看,天空被波浪狀的屋簷框成一幅色調清淺的畫。

  侍者推開門後往旁邊一讓,躬身退下。

  茶香迎面撲來,濃厚得近乎沉重的釅茶味道。茶也像酒,喝多了也會醉人傷身。

  屋內的人站了起來,身姿筆挺正直如松。蘇若童有了一瞬的恍惚,下意識間她的右手不自覺地彈動一下,像是要抓住什麼。

  是了,她的身邊本該有個人才對。那個人曾握著她的手,緊緊地、顫抖地,用有些緊張的聲音在彼此間作介紹。那個時候,面前的這位發間還未見明顯白髮,亦不見一絲老態。

  未過一載,物是人非。

  蘇若童定了定心神,面帶微笑地迎向屋內人的目光,「陸伯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