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0 章
如影隨形

  

  陸家的婚宴定在圓山禮堂。

  與方薇同車的人就問:圓山禮堂在哪兒?沒聽過啊。邊上有人湊聲說:可能沒訂到酒店的婚宴,現在快到結婚旺季了吧。

  方薇從後視鏡看見開車的人勾勾嘴角,挺不以為然的表情。她也沒聽過圓山禮堂,但是從她進了這台車子後就覺得好友嫁的這家人不簡單。車標確實是滿街跑的大眾,但是車子的結構與內飾卻極為考究,比起百萬級別的豪車半點不遜色。

  車子緩慢地前行,在鬧市的中段拐道。漸漸地道路兩邊已見不到商戶,取而代之的是一長排的行道樹。市內的行道樹多是新植的,而這裡的行道樹樹齡少說也有幾十年。

  粗壯的樹莖撐起茂密的樹冠,層次交疊著,遠遠望去就是一條綠色的長廊,靜謐而幽深。

  車內漸漸變得安靜,等到車子停下來時已經完全沒有了聲音。開車的是個二十出頭的年輕人,看著就是身嬌肉貴的公子哥但眼下卻正兒八經地套著白手套,彎腰為她們開車門做足了司機的本分,並說:「在一樓的北國廳,一會兒有人帶你們進去。」

  後面的姚子瀾隨車也抵達了,這廝不知受了什麼刺激一下車就貓著腰蹭過來,一把勾住方薇的胳膊,聲音都發顫:「丟臉丟大了,剛才我問那司機這邁騰中配的二十五萬搞得定不,他就回我兩字。」

  「搞不定?」

  「不。是『呵呵』。」姚子瀾的臉到現在還發燙,「我就手機上網查了下,那車是大眾的沒錯,不過是輝騰高端定製版,好幾百萬呢。我剛上車的時候還手賤地去摳座椅的皮子了,我靠我靠……」

  另外幾個也湊過來,說:「這酒店看著就和人民大會堂似地,我感覺自己是來開會的。」

  這話是說對了。圓山禮堂本就是專供行政招待用的宴會場所,輕易不對外開放。原先婚宴是訂在陸夫人娘家旗下的五星級酒店,但考慮到不少賓客的身份特殊,最後由陸家老爺子拍板定在這裡舉行。

  作為陸家的長房長孫,陸東躍的婚禮辦得低調而隆重。宴請的賓客不多,均是陸家多年來的知交。因為年長的人居多,所以年輕人的舉止也很收斂。沒有人提著酒瓶滿場亂竄找人拼酒,連大聲嚷嚷的都沒有。

  陸家老爺子坐在主桌,笑眯眯地和蘇父聊著閒話。而一旁的陸雲德面色卻是很嚴肅,這邊陸夫人與老姐妹寒暄完回到位子上,俯身坐下時用低到幾乎聽不見的聲音說:「今天兒子結婚,你繃著張臭臉給誰看呢。」

  陸雲德瞪了老妻一眼。陸夫人像是沒看見,仍是保持著一貫的端莊優雅,說:「孩子都要當爸爸了,你就不能專心等著抱孫子嗎?」她知道丈夫縱然是再生氣也不會當場給兒子難看,傳出去不好聽傷的也是陸家。作為陸家的男人,頭一樣是護好家裡的老老小小,再一樣就是得顧全家族的名聲。

  陸雲德再生氣窩火,他也不會將這兩樣事一併做了。

  雖然安排了婚慶公司,但更多心思花在會場佈置與迎賓細節上。因為婚禮中的許多花哨環節都被省略了,所以僅剩的宣誓儀式便下足了功夫,十分地煽情。

  蘇父獨自撫養女兒長大,現在又看著她出嫁,自然感慨萬千。因此在給小夫妻倆祝福語時他說得結結巴巴地,有幾次哽咽地說不下去。和陸家夫婦的穩重大方比起來他顯得太過激動,然而現場卻沒一個人覺得他失儀出醜。

  台上,新娘抱著老父親久久不願意鬆開。心底深處,她其實對父親是有些怨懟的。然而此情此景,那點怨懟早已是不值一提。至少她能安慰自己說,至今為止自己所做的一切仍是值得的。

  台下,陸夫人碰了碰丈夫,說:「西瑤出嫁的時候我就沒見你這樣,這當爹的也是有不同的。」

  陸雲德看著台上的父女倆,只是嘆了口氣。

  到了敬酒的環節,新娘要去換敬酒的禮服。陸東躍不放心要跟著去,被伴郎給按住:「哥哥,別這麼形影不離成不?就換個衣服的時間都等不得啊。」陸東躍脫不開身,就使喚弟弟:「你跟過去,看看她們有什麼需要。」

  小公子苦哈哈地領命去了,沒多久又一溜煙地跑回來說大嫂換好衣服後覺得不舒服。陸東躍原本就有些擔心,聽了弟弟這麼說就更管不住自己的腳了。伴郎們也識相,紛紛表示嫂子要緊,這邊有兄弟們給頂著。

  圓山禮堂九樓往上是貴賓房,出了電梯就是厚厚的地毯,腳踩在上面聽不到半點聲音。

  化妝師見他進來便迎上來,壓低聲音說:「剛換好衣服要站起來突然說頭暈,現在正靠著緩神呢。」見男人眼睛直勾勾地盯著人看,也知趣地退出門不當電燈泡。

  婚紗已經被換下,這時她穿的是金銀絲勾繡的龍鳳袍,紅得鮮豔耀目。頭飾也撤了下來,只是在鬢邊簪了枚造型古典的花鈿。水滴狀的紅珊瑚耳墜悠悠地晃蕩,襯得皮膚越發白皙幼嫩。

  他欲伸手探她的額,她卻是扭頭避開。他的手在空中停頓片刻後便落下,順勢握住她的手,皺眉:「怎麼冷冰冰的。」雙掌合起小心地搓了搓,「要不舒服就在這裡休息,別下去了。我和長輩們解釋一下就好。」

  她搖搖頭。新娘在婚禮的半途離場,就算用身體不舒服做託辭也會惹人閒話。她雖然心有芥蒂,但還不至於這麼不識禮數。

  「再給我兩分鐘。」

  他為她倒來熱水,走兩步又想起摸了摸口袋,掏出兩塊奶糖拆了包裝扔進水裡用勺子攪化。

  他將杯子湊到她唇邊,哄她:「喝點甜的。」她就著喝了兩口便搖頭不肯繼續,他耐心滿滿地哄她,「可能是你今天起得太早,有點低血糖。再喝一點,再喝一口。」

  他一聲一聲地哄著,她嫌吵,「不要了。」沒留神將杯子打翻在地上,地毯沾水顏色變深,上面還有顆半溶化的奶糖。

  陸東躍只在手被打開的時候收了收笑,卻仍是好聲好氣:「那你就再休息一會兒。」

  蘇若童也知自己剛才舉止有些過份,可又實在不想道歉。她閉了閉眼,緩和了一下疲勞所帶來的暈眩,說:「沒關係。」扶著矮幾站起來時原本放在身側的手機滑落在地,他先一步替她揀起來。卻是在這時手機微震,屏幕上有水波一樣的紋路蕩漾開來提示收到短信。

  發信人:楚

  他的目光在上面停頓了一秒,隨後遞給她。他看得分明,她的眼裡突地跳躍起一朵細小的火焰。在手機被抽走的同時他彷彿聽到一陣刺耳的撕裂聲,突然之間遍體生寒。

  理智告訴他現在最好裝作若無其事,他有足夠的信心她不會逃離這裡。葉行楚於她已是翻過去的一頁,不可能再回溯。收到婚訊後他甚至沒回國,而是與謠歡一起去比利時度假。

  她與葉行楚已經結束了,徹底地結束。

  他應該留有風度,保持著勝利者的體面與大方。不過是一條短信,他沒必要惴惴不安。

  然而他卻無法放過她臉上的一絲表情,殫精竭慮地想要解讀出她每一次眨眼,每一回顰眉裡所包含的情緒。

  不知信息有多長,待她讀完時他的掌心裡竟滿是汗水。多可笑,三十多歲的男人,無論心智還是意志都應是堅強的,然而現在卻被一條短信輕易地動搖。他很想問她,短信內容是什麼。可是他清楚地知道這樣只會讓她反感,他咬碎了牙也得忍著。

  她垂下的眼睫如鴉羽般濃密,層層疊疊地不知掩去多少心事。他往前邁一小步,問道:「可以走了嗎?」說話間手卻已扶在她的腰側。

  他極緩慢地側傾著身體,手掌沿著她仍纖細的腰身往後探去。龍鳳袍上的龍鱗鳳羽交纏,金絲銀線織就成一張密密的網。

  「可以了嗎?」

  她收起手機,沉默了片刻後說道:「我們……」

  他的垂在身側的手無意識地彈動一下,這個細微的動作誠實地反應出主人潛意識中存在的極大不安。見她只說了兩個字便沒有了下文,他反問道:「怎麼了?」

  握在手裡手機發燙,她的心情卻漸漸平靜下來。有些問題現在問已經沒有意義了,畢竟和現實比起來任何的假設都是一場鏡花水月。

  他仍再問:「你想說什麼?我們……怎麼了?」

  她忽然就想起他曾說過,他要的是一輩子。可是一輩子會有多長呢?她真的不清楚。

  見她搖頭,陸東躍就知她無意和自己繼續這個話題。他在鬆口氣的同時,心也從高處重重地墜回原地——他真不想在今天這樣的日子裡將時間浪費在猜忌與毫無意義的拉鋸上。

  他低下頭親吻她的臉頰,喜悅重新漲滿心房。

  「差不多該下去了。」

  他環著他的新娘,親密無間地並肩前行。

  厚重的木門慢慢合上,收起一室的富麗華貴。地毯上的污漬已暈化成一塊沉甸甸的黑影,逐漸隱沒在幽暗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