紙包不住火,孟勤華很快就知道了兒媳婦出了意外。即使是未親眼見到,她依然覺得後怕。
因為知悉時已經是晚上,她不方便打電話過去,便和老伴抱怨幾句:「早說了讓她在家裡休息,現在懷著孩子呢。這次是運氣好,要真有個什麼好歹可怎麼辦?」見丈夫不發表意見,也有些不滿,「老陸,你也說句話啊。」
「人沒事就好。」
「這次是沒事,下次呢?」孟勤華有些惱火,「要有個萬一,怎麼和小蘇爸爸交代。她現在是我們家人,我們有責任的。」
陸雲德摘下眼鏡,揉揉鼻心,「那你想怎麼樣?讓小蘇辭工回家?她要是有這想法的話早就做了。」
「她是不懂事。現在這階段是最容易出狀況的時候,她要住在家裡,在我們眼皮子底下,有個什麼也能及時反應。你看看這次在外面出這樣大的事,鬧了半天才通知到東躍。」 孟勤華眼眶有些紅,「我知道你還在生氣。可東躍和小蘇都結婚多久了,每次他們回來你都沒給兒子好臉色。你這個樣子讓小蘇看了,她心裡怎麼想?」
陸雲德沉默了片刻,問道:「你之前有沒有和小蘇提過?她怎麼說?」
「我原來是想讓她換個工作,不是前陣子正好若澤那邊缺人麼,她那塊工作清閒,還有班車接送,多好。」
「那就是沒答應,既然她有想法那就隨她的意吧。」陸雲德用軟布擦拭鏡片,「你覺得好的,人家未必喜歡。就算是好意,也得先尊重本人的意見。」
孟勤華冷笑:「你這話說得,像是我在逼她似地。若澤那裡多少人削尖腦袋也擠不進去,她還嫌棄了。」
「這怎麼是嫌棄了?人家覺得自己不合適那份工作,拒絕了很正常。」陸雲德看了眼老妻,說:「不過依我看,她拒絕你的時候也是有壓力的,畢竟你是長輩嘛。這樣看來她是實在接受不了,你也別費心思了。」
孟勤華覺得自己好心全給當驢肝肺,父子倆關係已經這樣差,但居然在這個問題上的立場驚人的一致,孟女士覺得十分心塞。
陸雲德見老妻氣鼓鼓地甩門出去,搖了搖頭,嘀咕一聲:「真是有其母必有其子,這都打哪兒來的自信!」
第二天一早孟勤華就去小夫妻的住處。
陸東躍開始以為是送牛奶的,就把門一開將手伸得老長,也不看人,「謝謝。」孟勤華一把將他手打開,「謝什麼?」
陸東躍這時才把門開大了些,「媽,您怎麼來了?」
孟勤華掃了兒子一眼,問他:「怎麼一大早就拖地板?」兒子笑了笑,「這兩天灰大,多走兩圈腳底板就黑了,今天起得早就拖一拖。媽,您先穿拖鞋,在這兒坐坐。我很快就好。」
孟女士心情複雜地看著兒子忙裡忙外。這房子她極少來,細節印象已經不那麼深刻了,但依稀記得家裡的裝潢擺設極簡單,典型的單身漢住所。顯然家裡多了女主人後有了不少的改變:顏色單調的遮光窗簾換了,空無一物的茶几上也多了水果盤和糖果盒子,窗檯上除了仙人掌還多了幾盆茉莉和薄荷……
原本單調到有些空洞的房間因為這些細節而變得充滿溫情。孟女士坐在沙發上,隨手取了顆抱枕,上面的十字繡小天使正衝她甜甜地笑。
陸東躍這時已經做完事情,一邊脫著手套一邊說道:「這是她閒著的時候繡著玩的,不錯吧。」
孟女士面上淡淡地。
他沏了茶來,孟女士讓他坐下,問道:「小蘇還在休息?」陸東躍點了點頭,說:「週末一般會睡到九點多快十點,最近也容易犯困,昨晚很早就休息了。」孟女士說:「還有個把月的時候,你再撐一撐。等孩子出來了,你們也可以輕鬆一下。」
陸東躍笑起來:「媽,瞧您說的,好像生完孩子就沒我什麼事了。您該不是想把寶寶接到家裡去帶吧。」
「你難道想讓你媳婦一邊坐月子一邊帶孩子?你知不知道女人坐月子有多重要,你一個大老爺們能伺候得來嗎?你敢伺候我還不敢讓你往前靠呢,粗手粗腳。」
「不是還有月嫂嗎?」
「月嫂肯定是要請的。」孟女士早已訂了個可靠的,「你們小夫妻倆怎麼個商量我不管,有些事我可以隨你們,可這件事你們必須聽我的。等出了月子,你們想怎麼著都成。」
「那孩子呢?」
說了這麼多話繞了這麼大一圈子他還記得關鍵詞呢,孟女士有些悻悻然,「孩子當然得跟著爸爸媽媽。要是你們看顧不過來,那就讓家裡的阿姨來幫你們一陣子。不過,不是我說你,這兩居室也太小了些。要不然還是在家裡多住一陣子,等你們自己能上手了,再回來。」
陸東躍悶笑,「媽,您的意思我明白了。那就依您的意思,等出了月子我們再回來住。您還不知道我,我學東西多快啊,眨眼的功夫就能上手。要是實在忙不過來,再讓阿姨來住一陣子。家裡是小了點兒,不過不還有明泉那邊的房子麼,總能調劑得過來。」
孟女士的小心思給拆穿了,覺著這兒子實在可恨,「就你學得快,學好了就帶著老婆孩子跑。過河拆橋。」
陸東躍實在忍不住了,「我這不是怕孩子吵得您神經衰弱嘛。」孟女士打了他兩下,「你就氣我吧。一個兩個的都不聽話,讓人操心。」
電飯煲的定時器響起來,陸東躍起身去廚房,孟女士也跟了過去。電飯煲裡的粥已熬好,上面一層薄薄的粥油。孟女士看到邊上的電燉盅,笑道:「從我這兒挖走的花膠吃得差不多了吧。」
陸東躍攪了攪粥,又蓋上蓋子,說:「還沒吃完,那裡邊西瑤上次拿來的燕窩。」想想又笑起來,「第一次燉的時候傻傻搞不清楚,看它那麼硬就加了椰汁放高壓鍋裡蒸,結果端出來都化了。」
孟女士看著他仔細認真的模樣,心裡不免發酸。她是知道那時葉行楚在現場的,可並不知道具體的情況。今天來也是有意要問問他,但眼前這情景讓她欲言又止,只好問:「你和小蘇,最近怎麼樣?」
陸東躍手上的動作滯了一瞬,很快又恢復如常,「和以前一樣,我們好著呢。」孟女士放心了,走的時候留下兩盒陳年乾貨,又頂仔細地交代了一番。
陸東躍送走了母親,看看時間也不過九點半。正打算將陽台也清理一番,轉身就看到她揉著眼睛從臥室出來。
他迎上前去,「今天起來得早,沒睡好嗎?」她搖搖頭,仍是半眯著眼睛一副困得不行的模樣,「不能再睡了,越睡越困。」光溜溜的腳丫踩在剛拖過的地板上,發出吱吱的聲響。
已經過了入秋時節,早晚有明顯的寒意。他取了拖鞋過來,「沒料到你這麼早醒,地板還沒乾透,小心滑。」又倒了杯溫水,看著她喝完後才去端燕窩。
「剛才有人來嗎?」她留意到桌上有用過的茶杯,「是誰?」
「媽來送點東西。」
「媽媽來了,你怎麼不叫我?」
「你不是還在睡嘛,媽也不想吵到你。」
她低頭拔弄著碗裡的東西,問:「媽媽有說什麼嗎?」
陸東躍把母親提的事說了說,順便徵求她的意見:「我覺得這個方案可以,畢竟媽是過來人,總比我們有經驗。」
她沒有異議。
下午他陪她回蘇家。車開到一半她提出去趟商場,「爸爸的手機丟了,得給他買支新的。」
「不用,我已經買好了。」他呶了呶嘴,「在後座。」出事的那日聯繫不上就是因為蘇俊文出去散步時被人扒了手機,倘若不是這樣也生不出後面這些事,陸東躍有些苦澀地想。
女兒女婿回來老丈人特別高興,事先將兩隻貓崽鎖了起來,又將房間裡裡外外打掃乾淨。
「貓是挺乾淨的,就是掉毛不大好。」蘇俊文近日來因為思想包袱減輕,人也比之前精神,拿著新手機讚不絕口,「這機子能拍照片,還能錄像,比我丟的那支不知強多少。」
蘇俊文這陣子迷上圍棋,閒著沒事就在網上和人對奕。知道陸東躍也會下,他立刻來了興致。
平常都是父女倆閒話,陸東躍在一旁聽著。現在是顛倒過來了,丈人和女婿和樂融融。不過蘇俊文還是惦記著女兒,一邊在棋盤上廝殺一邊說鍋裡有煮栗子,現在正好可以吃。
蘇若童端了盤栗子在一旁觀戰。她對棋類一竅不通,連跳跳棋都下不好,也就看看熱鬧。
栗子還有些燙,她只剝了兩顆手指就有些發紅。他的目光沒有離開過棋盤,可手指卻和長了眼睛似地尋過去,從盤裡拿出栗子一顆顆地剝好,又一顆顆地放回去。
蘇父棋藝比老爺子還差些,走一步要想半天。就走幾步棋的空當,陸東躍已經將盤裡的栗子都剝好了。
蘇父這邊琢磨著下一步棋怎麼走,眼睛卻也沒漏過這些小動作。他說:「童童小時候就喜歡吃煮栗子,唯一不喜歡的就是剝的沒有吃的快。」又給女兒打眼色,「你也給東躍拿兩個吃。」
她權當看不懂父親的暗示,倒是男人很有自知之明,拿手指夾了兩顆扔進嘴裡,說:「這栗子真不錯,甜得很。」
蘇俊文很開心,「拿來燉鴨子也很好,等會兒帶些回去。」看看時間也晚,到底不是真棋痴,便催他們早些回去。
夜涼如水,她攏了攏外套,等著他將車從窄小的車位裡倒出來。打包的栗子放在車後坐,車內一絲淡淡的栗香。
「你喜歡不喜歡吃菱角?喜歡吃栗子的人應該也會喜歡吃菱角。」
「還好吧。」
他看她一眼,說:「明天我去市場看看,有的話就買點回來做菱角糕吃。小時候我最喜歡吃這個,有一年外婆做了很多帶過來給我,我捨不得一下全吃完,就一天一塊地安排。結果不到一週那糕就全壞了,真可惜。」
他絮絮地說著往事,到後來竟有些眉飛色舞。他像是急於分享的孩子一樣,恨不能將自己最寶貴的回憶全盤托上,由她細細挑揀,博得一樂。
他說了那樣多她卻沒半點回應,他不免失落,可眼角掃過去卻見她也在看自己。
他心跳漏了一拍。
「今天謝謝你。」
他握著方向盤的手緊了緊,扯出一絲笑容,「謝什麼?」
「爸爸今天很開心。」
他緩緩地吐出一口氣,「這事不是應該的麼,有什麼好謝的。再說,我們是夫妻,夫妻間沒必要這樣客氣。」
已經是孕後期,她每天都睡得很早。今晚倒是有些例外,等他洗漱好出來時她仍捧著本書倚在床頭看。
男人多是記吃不記打的,前些天才被她一盆冰水從頭澆到底,整個人都涼透了。然而這時見到此情此景又心潮浮動,更有些耳熱。
他掀開被子,本欲像往常那樣躺下。但想想又不甘心,便湊過去問她:「在看什麼?」
「陸文夫的散文。」
他訕訕地笑,接不上話。她看他一眼,說:「大概是睡多了,今天也不怎麼困。你先睡吧,我把燈調暗一些。」
「別,這點光線不影響,我能睡得來。」他悻悻地縮回被窩裡,可視線卻由天花板慢慢往下移,最後落在她身上。從這個角度看去能看到她圓潤的肩膀與小巧的耳垂,隔一陣子就能聽到翻書頁的聲音。
他守了許久,終於等到她有了睏意。等到她躺下,他便去搖她肩膀,「童童。」
她知道他沒睡,也應了一聲。
他停下來,說:「你轉過來好不好?我們說說話。」手卻是往前伸去,握住她的。
她卻是起身摁亮床頭燈,問道:「你想說什麼?」
他將半張臉埋在被子裡,眼裡滿是失落。他想說:你能不能躺下來,我們面對面地聊個天。說什麼都好。哪怕不說話也好。
可是她這樣看著他。居高臨下的視界,他在她眼中又是什麼樣子?他心裡一片苦意,「沒什麼,還是早點睡吧。」
她這才又關了燈,順勢慢慢地躺下。
陸東躍睜著一雙眼看著天花板,等到身邊的人呼吸變得均勻了才苦笑出聲。
他小心翼翼地坐起來。
眼睛早已習慣了黑暗,這時看她的臉倒也清晰。仍是像平常一樣雙手合十放在枕旁,唇微微張開。
他拔開她耳邊的發,又怕驚擾到她更只敢貼著發尾輕輕地梳理著。少頃,他低下頭吻了吻她的臉頰。大約是被頭髮絲撓到,她微蹙了蹙眉,人往外挪了一些。
他替她掖了掖被子,放輕動作翻身下床。
這時已是半夜,連照明的路燈都熄去了一半。陸東躍扭亮車燈,明亮的燈光穿破迷霧黑暗,鋪出一條筆直的道路。
手機那頭的人還未清醒,語不成調地抱怨他沒有時間觀念。陸東躍靜靜地等他抱怨完,說:「……你就當是發善心,出來陪我說說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