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0 章
喬妹的決心

回到家的時候天剛剛擦黑,略顯得黯淡的月亮邊上幾顆針尖大小的星點兒,零零碎碎的模樣看得很是冷清。

晏玳接過她遞來的包,另一隻手攬著她的腰將自己的臉貼近她的。暖暖的臉熨著她冰冷的臉頰,一點點地將熱力過渡過來:「凍壞了吧,今天早上你該多穿件衣服的。」他身上有著淡淡的甜香味,還有一種無法言述的溫暖味道。她有些恍惚地想著小時候,入冬前媽媽總會把櫃子裡的棉被翻出來曬太陽。曬好的被子蓬鬆綿軟,陽光的氣息裡夾雜著絲樟腦丸的氣味,世俗卻安然。回憶如漲潮的海水般一發不可收拾,她近乎貪婪地汲取著他身上的氣味,心跳都加快了許多。

雖然覺得有些莫名奇妙,撂平常也會覺得不對勁。但是她軟玉溫香在懷,他也樂得裝糊塗。過了好一會兒她才輕輕推開他,囑咐他把菜蔬料理好,便轉去洗手間。

洗臉盆裡已經放好了水,因為耽誤了些時間所以略有些涼了。她放了些熱水,將手腳仔細擦洗了一遍。洗臉台上的鏡子被熱氣熏得一片雲籠霧罩,連人的輪廓都照映不出來。抬手拭開一隙,冰冷的水珠在掌下凝結,指尖便有些發冷。鏡子裡人的臉略有些蒼白,雙頰像是被凍得厲害了,呈現著不正常的緋紅。眼皮有些浮腫,可眼神卻還算是精神。

她定定地看著鏡子裡的人一會兒,低下頭長長地嘆了口氣。

出去的時候他已經按她要求地把東西準備好了,見她出來了他很慇勤地迎上前來:「晚上吃火鍋啊。」她點點頭,「天冷,吃點熱的。」他高興地真搓手,「我去洗鍋子。」

「不是鴛鴦鍋。」她說,「洗另外一個,還有,把電磁爐搬出來。」他一一照辦,然後在一旁眼巴巴地看著她料理火鍋。

把洗好的紅蘿蔔和山藥土豆還有玉米切成小塊一層層疊在火鍋裡,上面碼上豆腐、麵筋、腐竹、百頁結,還有油豆腐皮小包,裡面是香菇木耳的餡。最後澆上撇去浮油的蓮藕排骨湯,移到電磁爐上小火慢煮。

雖然沒有大魚大肉的葷香,但那蔬菜豆類製品特有的清淡香味卻也能引得人食指大動。

晏玳早已經擺好碗筷等待她入席,家裡的桌子不大,兩個人面對面坐著也是十分親近的。晏玳手長腳長,總是喜歡把腳爪伸長到她座位下。她體質不算特別好,一到冬天手腳就容易冰涼。他總是拔弄著她的腳丫子然後夾到自己的腳爪間,一邊暖和一邊吃豆腐。

今晚煮的菜都是他喜歡吃的,特別是那小半鍋的油豆腐包,他吃得眼睛都眯起來了。相較起來,她卻吃得不多,喝了幾碗湯啃了幾塊玉米再吃些麵筋就停了下來。卻也不離開,只是支著下巴看他高高興興地享受這頓豐盛的晚餐。

晏玳吃得高興,嘴巴卻也不停,嘰嘰咕咕地:「幸好昭霜今天晚回來,不然便宜他了。」

「昭霜走了。」她替他添了勺湯,淡淡地說道:「他托我和你說一聲。」

晏玳愣了一下,「他今天去找你了?」

「嗯,陪他出去轉了轉。」她輕描淡寫,「辦完事他就走了。」

晏玳放下筷子,略有些遲疑地問道:「你們哪裡轉了?」

她掰了塊豆腐皮下鍋,說:「就在我公司附近。」

他沉默了一下,隨後以一種極為謹慎小心的口吻問道:「你,幫他找人了,是嗎?」

她看著他,輕輕地點了點頭。

晏玳臉上浮現出一種可稱之為興奮的神情,可語氣還是小心翼翼地:「他找了,是吧。你看到她了嗎?」

她抿抿嘴,臉上浮起一絲忍俊不禁:「看到了。」

晏玳像是鬆了口氣似地,抱怨道:「他真是討厭,都說好了這次我也要陪著去的。喬喬,他和我們一樣呢。昭霜和他的愛人,他們和我們一樣。雖然會有生老病死,可是不論怎麼輪迴,他都可以找到她。一世接著一世,沒有一次落空。昭霜說,每次的尋找就好像是尋寶遊戲,她就是最大的獎勵。」

眼底浮漾著溫柔包容,極有耐心地聽他說著昭霜的故事:年幼的龍神在某次意外中流落到人間,因為元神受損法力盡失,只能以孱弱的幼童姿態四處遊蕩。某日,他尋到一處蘊著靈氣的深山,正在盤算著棲身之地的時候不慎掉進了捕獵的陷阱裡。晏玳說起這段的時候手舞足蹈,彷彿這情景活脫脫就在眼前:「我和他說了許多次,那獵戶算是厚道的,只是挖坑沒有在裡面鋪上些竹籤子和刀刃之類的物什,不然他當時就被叉成刺蝟了。」

後面的故事便像所有仙凡戀一般的浪漫而俗套,紮著髻的小丫頭上山采菌子挖鮮筍,無意中發現了這只角還沒長齊的長蟲,然後費了番功夫將他救了上來。受人之恩必定相報,年幼的昭霜便與之約定,允諾對方一個願望。小丫頭當然沒當真,權當這個一身破爛的小孩子和自己說笑。臨走前昭霜得到了她送的半張死麵餅,他當時餓壞了,一口咬下去卻被那硬梆梆的麵餅硌掉了一顆牙。龍牙落地後便化成一枚指肚大小的月牙狀白玉,昭霜教她貼身收好,以備不時之用。

晏玳說得生動,畫面感極強。喬稚也入了戲:「他還挺會用小手段的。」

「可不是麼,」晏玳說,「後來,龍伯便尋了他回去。過了些時候,那枚龍牙終於被用上了,他便下凡去尋她。」

「然後呢?他們便終成眷屬了。」

「不,」晏玳略有些得意地搖了搖手指頭,「昭霜本以為那姑娘是要金銀珠寶或是一世榮華富貴,可沒料到那姑娘卻只向他要了一樣東西。」

「昭霜的人?」

晏玳臉上原本的玩笑神色斂起些許,搖頭:「那姑娘當時已有心上人了,同村的小秀才,不過那日卻是秀才娶妻。」

她沒料到會是這樣,一時有些接受不了:「怎麼,難道是要昭霜去搶親?」

「不,」晏玳托著下巴,眼裡有了些許的迷離,「她求昭霜,說你既然是龍神那我便求你,下一場綿細的小雨。昭霜說,何必小雨,我發水淹了他家都成。可是她說,求雨並非心存不忿,而是求雨後的一道彩虹。她希望以此為賀,祝心上人新婚大喜。」

「這樣……」難得那個時代的女人會有這樣的氣性。

「不要說你我,連昭霜都吃了一驚。」晏玳嘆道,「說起來,若不是她家道中落,也會尋得好姻緣。」

「然後呢?昭霜便和她成了一對?」

「沒有。」晏玳將她的手合在雙掌間,輕輕地摩挲著,「可是那次他回來,我便覺得不對了。他自己和我說,或許是他的劫數到了。我當時還不明白他的意思,可是雖然他再沒親自去看她,卻會通過水鏡窺探。那姑娘很快便聽父母之命嫁了個小商戶,起初兩年日子過得還算好,但是商人重利又貪新厭舊,很快又納妾娶小。那姑娘沒有生育,日子漸漸過得艱難起來。後來,她被誣與人通姦,被下了牢。昭霜再坐不住了,他想救她。可是龍伯對他管教嚴格,從不輕易放他下去。他就來求我,我想辦法把那姑娘救了出來,找了個地方安頓她。」他停了下來,似乎在回憶,過了好一會兒才說道:「昭霜過了兩日才來,我看他走路的樣子不太順,氣色也不好沒敢多問。只知道後來他化成一個獵戶,和那姑娘一起隱居深山,平穩安樂地過日子。」

她的拇指輕輕搓弄著他圓潤的指甲,問道:「她最後是怎麼死的?」

「安享天年。」晏玳說,「昭霜雖然有大神通,可是怎麼也不能用在她身上。因果報應,這一世的青春永駐長命百歲,就要用下幾世來償還。他不敢用。她增年歲,他也增年歲,她紅顏老去齒搖發落,昭霜也是。到了最後的時刻,昭霜更是寸步不離。」

「這樣……有意義嗎?」她說,「如果她知道昭霜的身份,或許她根本不會願意讓他看到自己老去的模樣。」

「不,喬喬。」晏玳極認真地看著她,「她知道的。」

她的手僵了僵。

「昭霜說,她臨去的時候說,在我第一眼看到你的時候便知道你是誰了。昭霜自以為掩飾得很好,所以當時是大吃一驚的。她還說,按年歲算昭霜還是個孩子,因此許多時候她都覺得心虛發愧。她說,沒料到自己幼時的一個善舉會換來這樣的福報。雖然他們之間沒有子息,但這一生的安樂,她覺得很幸福。昭霜和她說,他會一世一世地尋找她的輪迴,永遠給她幸福。我那時才知道,昭霜來之前因為這個而被龍伯懲戒,幾乎沒丟掉性命。就是經過這樣的磨打,他才得到允許,才敢許下世世相伴的承諾。後來,他果然遵循承諾,每百年她輪迴一世,他便入世尋找,相依相伴。」

晏玳說到這裡有些不好意思:「喬喬,其實我讓他來也不是沒有私心的。我……我是想和你說,你什麼也不用怕。我們並不是窮途末路,未來也不像你想的那麼糟糕,我們有很多出路也有很多的選擇。你看昭霜,無論輪迴多少世,無論過去多少時候,他總能找到她,他們總會在一起,這也是一種永恆長久。你不必去想自己白髮蒼蒼的樣子,我老去的時候也不會很好看。不管你怎麼變,你總是你,我也還是我。我們的心還有感情都是一樣的,它們不會選擇錯誤。所以,你別怕。」

淚水順著腮慢慢地滑落下來,很快便泣不成聲:「……昭霜受了那樣大的罪……你呢?你……」

他以為她說的是昭霜受誡的事,趕緊說道:「我阿爹和阿叔早已經不在了,現在是我當家……天律天條什麼的我就沒聽過這個東西……不過是說書的胡咧咧,你可不能把這些個當真啊。」

她的眼角猶有淚花,可看他緊張兮兮的模樣卻實在讓人忍俊不禁。晏玳見她笑得舒心自然,以為萬事大吉,很是鬆了口氣。

因為狐狸心結開解,胃口大開很快便清空了火鍋。爾後又極勤快地收拾東西,洗鍋子碗筷。她也樂得輕鬆,拿了衣服便去漱洗。

出來的時候他已經將收拾妥當,將房間的燈關掉大半,只留一盞小小的床頭燈。半明半暗間,他斜倚在床上含情脈脈地看著她。她覺得他身邊要多幾叢花,活脫脫就是一副海棠春睡圖。

剛坐到床邊,他便軟軟地黏上來,替她鬆散了頭髮再慢慢地吹乾。這個晚上十分詳和安寧,他竟然是一點不軌意圖也沒有。大約是覺得晚餐的話題十分感性,於是便要一路文藝到底。

他將她圈在懷裡,她的背心緊貼著他的胸膛,十足包容的安全姿勢。她枕著他的手臂,手指在他手心裡輕點著。過了一會兒,身後傳來均勻而輕柔的呼吸聲。

她睜著眼睛,了無睡意。昭霜臨走時的話,像是一尾青綠帶刺的藤纏在她心上,「我並沒有仔細告訴他一切,他總是以為我們的每一世都順遂如意,幸福美滿。……她輪迴了近二十世,三世早夭,三世病亡,三世遍尋不著,三世意外而逝,有三世嫁與他人為婦,白頭到老。而這一切我只能看著,因為倘若我出現了她卻沒有選擇我,我便不能改她命數,這是天道。所以你算一算,我和她在一起幾世。可就算在一起,也並不是完全地圓滿,總有這樣或那樣的變數。」

她那時雙眼發紅,問:「可你沒有放棄,你本可以放棄的,不是嗎?」她顫顫地喘了一口氣,用近乎哽咽的聲音問道:「還是說,最後已經無關情愛,只是為了一個願望?」

昭霜的眼裡浮起些許詫色,很快又褪去,僅餘唇邊一絲清淺的笑容:「她的願望與此無關。」這十數世的等待與尋找,無論最後的結局是遠遠地守望或是痛苦地旁觀,都是他自己的選擇。甚至於以後的輪迴,他依然會追尋守護。

不是執念也不是單純地信守承諾,而是遵循自己的心與意志。哪怕是看著她與別人一起偕老,他也甘之如飴。

並不是所有的愛付出了都得到回應,都要得到任何一種形式的報償。或許這樣的想法和做法很傻,可是這樣的愛情卻是那樣真實地存在著。

溫情而又冷酷。

「我相信阿玳也和我打一樣的主意,但這樣的事實,你現在讓我如何和他說?」昭霜苦笑,「這一世,她居然成了這個樣子。」

她勉強扯了扯嘴角。

「阿玳的脾氣很好,可從來比我還固執。」昭霜說,「恐怕我怎麼說他也是不會聽進去的。」

「我來和他說。」她的聲音很輕,卻很堅定,「未來轉世什麼的太虛無飄渺了。我是個現實的人,我不怕被他看到容顏老去,甚至是生離死別。這一切我都有心理準備。只是,我敢說我愛他,但我不敢承諾來生或是下一輩子。因為連我自己都不知道,我下輩子會變成什麼。」

「我沒那麼偉大,能和你一樣看著那般輪迴。我更不願意看他痛苦難過,哪怕是在我不知道的情況下。」她說,「這一世。我只敢要這一世,能給的我都給他。」

傾盡她的所有,毫不吝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