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 章

書房,衛有光與沈灝相談甚歡。經商之前,他也是讀過聖賢書,加上這些年走南闖北的經歷,談天闊海不在話下。讓他驚訝的是,貴人的經綸學識不但比他認識的所有人都要好,而且他對於當今世事的見解獨到,著實讓人佩服。

眼見太陽便要落下山頭,衛有光有意留宿,不出所料,沈灝一口拒絕。

衛有光沒有強留,像貴人這樣對茶具都萬分挑剔的人,對於下榻的住所肯定更加抉剔。

「聊了這麼久,一直悶在屋子裡,我們出去透透氣。」

說罷,帶著沈灝往園子裡去。

現在正是夕陽西下,微風輕輕地吹過樹梢,翠綠的樹葉簌簌作響。禾生在樹下乘涼,衛林在一旁的小木凳上攪弄顏色各異的彩繩。

衛林念叨:「你不打絡子麼,最近流行新樣式,我記得你有件嫩黃色的羅裙,絡了青綠色的絛子繫上,肯定好看。」

禾生擺手,今天因為沈灝的到來心煩了一下午,好不容易吹吹涼風爽快一下,可不要做這勞什子。

「我手笨,絡得醜,還是讓翠玉來弄比較好。」

衛林一邊弄絡子,一邊問:「過幾天我要去宋家看宋若,她和我從小玩到大,人特別好,要不你跟我一塊去?天天待在家裡也怪悶的。」

禾生點點頭,來盛湖這些天還未曾出去逛過,有機會交交新朋友也好。有新就有舊,想起家鄉的故人,忽地悲從中來。

自她來了盛湖,還未與家人通過信,這些天天氣變化多端,時而曝曬時而陰冷,最易生病,也不知爹娘身體如何,弟弟的學業是否有長進?

想著想著,乘涼的好心情全沒了,心裡焦急,恨不得立馬與爹娘通信。可是,她不識字,會寫的字也有限,而且也不知如何才能將信送到爹娘手上。

她一急,臉上的甜甜笑容便沒了,取而代之的是緊縮的眉頭,下垂的眼角。

衛林打絡子弄得入神,完全沒有在意她的心情變化。禾生靠著樹,看著雲端處漸深的暮色,一看便是半個時辰。

絡子打到一半,衛林的繩子不夠,身邊的丫鬟今日放風,各自玩去了。衛林只好自己回屋裡拿繩子:「你在這等我,我拿了彩繩,把最後半圈打完,咱倆就去吃點心。」

禾生「嗯」一聲,繼續背靠大樹發呆。

衛林離開沒一會,身後響起腳步聲,禾生以為是衛林去而復返,並未在意。

半黑不明的夜色在樹後的天空上蔓延開來,月亮悄悄爬上枝頭,釉白的光如流水一般,從在樹葉的空隙間緩緩流淌,柔柔地灑在男人的肩頭上。

他沐浴在新月的皎潔中,面容清冷,目光透亮,一動不動地望著樹下乘涼的人。

「衛林?」禾生見身後遲遲沒有動靜,下意識喊一聲。

恰逢有風吹過,掀起男人的縐紗衣角,細柔的紗衣拂過禾生鬢角,傳來男人低沉悅耳的聲音。

「是我。」

禾生受驚一般跳起來,轉過身差點撞到樹,跟前沈灝面無表情地看著她,彷彿在打量什麼。

「你一個人在這作甚?」

她還沒問呢,他便拋出了問題。禾生下意識往後面退了好幾步,試圖與他劃清界限。

他怎麼跑到這裡來了,大老爺呢?

沈灝往前踏一步,對於這個他唯一不暈的女人,他需要瞭解更多。

禾生見他走過來,生怕他想做什麼,畢竟在船上的那一抱,給她留下了不可磨滅的「陰影」,情急之下,她輕喊了聲:「不要過來!」

沈灝停下腳步,白皙乾淨的面容上多了一絲好奇。故人相見,她為何這般反應?

「我不認識路,方便的話,可以帶個路嗎?」他後退一步,斂起神色,故意讓出距離,目光轉向別處。

禾生見他這副冷淡拒人於千里之外的模樣,稍稍放下心來,不想與他糾纏,伸手指向北邊:「你若要出園子,沿著石子路一直走到盡頭再往左邊拐,就是大門了。」

沈灝聞言,並未動作,「我要去衛老爺的屋裡。」

禾生指向另一邊:「那你往那邊走。」

沈灝往她指的方向看去,夜色裡她的指尖似白玉般潔淨無暇,恍人心神。他的視線隨著她手的動作而漂移,等到沉默在兩人之間發酵般蔓延開來,他終於開口,冷冰冰吐出幾個字:「我記不住路,你帶我去。」

禾生下意識想要拒絕,往他那邊快速瞥了眼,瞄見他擺出一副高高在上「你不帶路我就不走了」的陣仗,猶豫幾秒,無奈地邁開步子,頭也不回地往前走,生怕他離得太近。

「那我帶你去吧。」

從園子到主屋,不到一里的路,走得卻是艱難。沈灝的腳步極為緩慢,跟在禾生後頭,隔著一丈的距離,凝視她的背影。

在船上她總是戴著帷帽,總是隔了層細紗,看不清楚。現下她站在跟前了,整個人清清爽爽地都暴露在他的眼皮子底下,他卻不知從何看起了。

樟樹掉落的新葉鋪在路上,踩上去發出吱嘎一聲響,禾生回過身,見他又落了一大段路,心裡有些著急,面上卻不好表現出來:「沈公子,快跟上來。」

她往周圍看了看,迫切希望此刻出現一兩個路過的丫鬟,拯救她於水深火熱之中。

只是,這個時候丫鬟們都開始準備晚膳,基本不會在園子溜躂。估計,除了她自己帶路帶到底之外,沒有別的選擇了。

禾生又喊了聲:「沈公子,再不快點,等天色再晚些,就看不清路了。」

身後人沒有回應,禾生只好悶著頭繼續往前趕。

「你叫禾生對嗎?」沈灝喊她的名。

禾生愣了下,禮貌而生硬地回應:「是的。」

「禾生,我是在街上不小心撞了你和你丫鬟,而後與你同載一船的那位公子,你還記得嗎?」

他如此直白,禾生差點沒絆住腳,驚慌地回過頭,結巴道:「……記得……」

對於她的回答,沈灝很是滿意,她果然沒有忘記他。

對於曾與他共處一船多日的事情,禾生心裡始終有些介意,生怕某日張揚出去,傳到望京衛家,說她行為不檢點。若真這樣,恐怕衛家會遷怒與她的父母。

船上的小廝她已經打點好了,翠玉是一直要跟在身邊的人,肯定不會往外說,剩下沈灝那邊的人,她實在無法觸及。

現在他既然主動說出來了,她乾脆趁此機會與他說說。禾生想,他這般高傲自負,應該不屑於糾纏這些小是非。

禾生決定試試。「沈公子,我有一事相求,還望答應。」

她認真說話的樣子,沒有半點閃躲,目光清澈透亮,大大方方地看著沈灝。

沈灝昂起下巴,嘴角微挑,「你說。」

「之前承蒙沈公子相助,才能到達盛湖。只是你我乃萍路相逢,非親非故一處生活數天,旁人知道難免閒話。我這番說辭雖有忘恩負義之疑,但事出無奈,沈公子若是能假裝從未見過我,我定感激不盡。」

他沒有答應也沒有拒絕,禾生看過去,正好與他的視線相撞。

他的瞳色很深,深潭般的雙眼,像是黑夜裡最璀璨的星星。禾生撇開眼,聽到他清冽寒冷的聲音裡帶了一絲戲謔:「知道了。」

禾生鬆一口氣,腳下的步子輕快許多,想著今晚要吃的紅燒鯉魚,心情越發歡愉。

沈灝瞇了瞇眼,神色有些捉摸不定。他彎下腰,從地上撿了塊小石子,手指一彈,準確無誤地擊中禾生的腳腕。

禾生走著走著,忽然腳一痛,眼見著就要摔倒。

驀地一瞬間,腰間多了隻溫暖有力的大手——抬頭看,沈灝那張冷峻而凜冽的面龐此時此刻映入眼簾,他臉色平靜,微張著單薄的雙唇,說道:「衛姑娘,走路小心點。」

他放開禾生,手指有意無意地輕滑過她的手背,動作輕柔而迅速,待禾生反應過來,他已往前大步跨去,留下一個若無其事的背影。

禾生晃了晃頭,連忙趕上去。

「沈公子,方才謝謝你。」

「不用,你不嫌我剛才一抱,壞了你名聲,沈某便已知足。」

禾生:……這語氣聽上去很彆扭啊……是在計較她介意搭船之事麼?

真是個傲嬌。

禾生默默不說話,引著沈灝去主屋,自己又跑回園子找衛林。

衛林在樹下等了許久,一見她就喊:「堂姐,你去哪了,我等你好久!絡子不打了,娘喊我們去主屋吃飯,走吧!」

禾生欲哭無淚:早知道就在主屋等著了。

一踏進主屋,便聽得衛有光在說:「衛某疏忽,害貴人迷了路。」剛才他們出了書房,準備往園子裡去,半路上碰到店裡夥計有事找,一忙就忙到現在,著實招待不周啊!

沈灝淡淡地回道:「無礙,衛老爺不必放在心上。沈某還有事,就此告辭。」

說罷,他躬身一鞠,姿態優雅而決絕,容不得人挽留。

衛有光只好嚥下留客的話語,恭恭敬敬地將沈灝送出了門。

等衛有光送客歸來,飯桌邊的人等得心急火燎。禾生坐在衛林身旁,聽見她肚子餓得咕咕叫,自己也餓得心慌。

衛有光坐下,吩咐開飯,愁眉不展,對大奶奶說:「貴人是不是生氣了,莫不是方才冷落了他?」

大奶奶往他碗裡夾菜,「不見得,他若這般氣量,老爺你也不會與他結交了。我想,是不是在園子裡遇到什麼事碰到什麼人,衝撞了他?」

禾生正吃得香,聽到這話差點沒噎著。

衛有光問:「剛才給貴人帶路的是誰?」

下人們默不作聲,這可不關他們的事。嬤嬤站出來說:「沈公子一個人進的屋,沒有看見別人。」

禾生抿了抿嘴,小聲說:「是我。剛才他在園子裡迷了方向,我便指了路。」

衛林插嘴:「難怪後來你不在,原來是帶路去了!」

大奶奶看了衛林一眼,衛林吐了吐舌頭低頭繼續吃飯。大奶奶接著問:「有說什麼話嗎?」

禾生紅了臉,搖頭:「沒有。」

大奶奶和衛有光面面相覷,沒有再說什麼。

等用完晚飯,大奶奶和衛有光在屋裡商量。

「貴人禁忌多,禾生不善言辭,許是哪裡衝撞了他。」衛有光皺著眉,語氣有些沉重。

大奶奶為他脫襪捏腳,「這有什麼關係,他一個大男人,難道還會跟小姑娘過不去麼!你也太小心了點!」

衛有光擺手:「你不懂,他不止救了我的命,而且還有意高價買下我從邊疆拿回來的那些紫暮錦。鋪子裡周轉不開,急需這筆錢,交易不能有任何閃失。」

大奶奶問:「那怎麼辦?」

衛有光想了想,有些難為情,支支吾吾開口:「按理說禾生是客,理應好生供養著,只是現在情況特殊,只能求她幫幫忙。過兩天我與貴人郊遊之時,將衛林和禾生也帶上,若真是禾生衝撞了貴人,屆時我便帶她向貴人道個歉,你覺得呢?」

大奶奶覺得這樣不太妥當,想起衛有光在外經商不易,話到嘴邊又嚥回肚子。

衛家的布匹鋪子一向在盛湖名列前茅,只是最近新開張了個華顏緞子鋪,風頭甚勁,幾乎搶走了衛家的一半生意。衛有光這般焦慮,也是情理之中,畢竟,偌大的衛家,都靠他一人撐著。

大奶奶想,這次委屈了禾生,下次一定補償她。

「好,明天我就跟她說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