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作主張甩掉護衛的後果是嚴重的,沈灝以一整晚的言傳身教來告訴禾生這個道理。
早上起來時,禾生直不起腰,身旁人早已上朝去,她披垂著頭髮,坐在拔步床中央發懵。
翠玉撩起幔帷,身後數十位青黃衣裙的侍女躬腰捧著盥洗之物。翠玉擰了把巾子,禾生尚沉浸在余夢中,臉上一濕,鋪天蓋地的溫暖蓋住了眼睛耳鼻。
禾生拿開巾帕,自己動手洗臉。翠玉忙地拿來上襖為她披上,順了順她垂在肩前的一綹青絲,輕聲稟:「宋家姑娘來了。」
禾生未睡醒的困意消了七八成,「來多久了?你怎麼不早點叫醒我?」
翠玉伏頭,「是宋姑娘說要等著的,且早上王爺走時特意吩咐過,今早不許任何人打攪娘娘,連早上請安的管事嬤嬤都一併回到秦嬤嬤那邊去了。」
秦嬤嬤是宮裡德妃遣來助她協理王府內務的,樂得有面子來王府協理,對禾生是百般感恩,比先前在宮裡服侍德妃時,更要盡心十倍。
故禾生樂得將後院的大小事宜一併交給秦嬤嬤。
禾生換好衣裳,急急地往東廂房去,那邊是專門待客的院子。翠玉拿了個青狐披風,小碎步地跟上。
外面風大,正是消寒去冷的時節,比先頭冰天雪地更要冷上三分。撩了暖簾進屋,屋裡燒了地暖,禾生搓搓手,喊宋瑤的名兒。
宋瑤沒想到她已經起了,外面也沒個丫鬟通稟,見她親自到東廂房來迎,倒有些措手不及。
禾生往跟前一看,臉上笑容僵住了:「阿瑤,你眼睛怎麼了?莫不是誰欺負了你,惹你哭成這般模樣?」
宋瑤拿手心掖掖紅腫的眼睛,擠出一絲笑,「沒哭,天氣燥,眼睛迎了風愛流淚,老毛病了。」
禾生沒說什麼,拉她手一起坐下,命人傳了早膳。
侍女上膳的時候,禾生拿布裹了煮熟的熱雞蛋,動作柔柔地為宋瑤敷眼睛。不問她為何要遮掩,也不問她今日來作甚,知道她心中定是有事,若是想說,自會詳告。緩緩地說:「待天暖起來,約了衛林我們一起放風箏。」
宋瑤垂了嘴角,勉強答了句:「噯。」
溫溫軟軟的雞蛋挨著眼皮子,輕輕柔柔地打圈著滾。宋瑤閉著眼,鼻子一酸,她今日來見禾生,是想做什麼,說什麼呢,連她自己都不知道。
是來怪禾生搶了她的臨陽哥哥嗎,卻又不是的。
禾生貴為王妃,從未與臨陽哥哥有過私密接觸,若說搶,實在太言過了些。可是她不甘心吶,這種事情落到誰身上,誰都會不甘心。
臨陽哥哥一句話都沒有解釋,他只是淡淡地看著她,告訴她,她是個聰慧的女子。
聰慧在哪呢,呵,是誇她這麼快就看透了他的真實情感麼?那她情願不要這份聰慧。
禾生移開手,為她濕臉重新上妝。宋瑤僵僵坐著,一雙眼睛睜開了,滿是紅血絲。
禾生笑著問她:「你想吃什麼?我讓人捧了八寶攢湯和棗泥捲來,這兩個你是愛吃的。」
婢子捧了兩個玉碗來,宋瑤不好推脫,吃一口棗泥卷,就一口攢湯,原本喜愛的東西,如今吃起來卻是半點滋味都沒有。
禾生同她說起宮中的事解悶,說的大多是好吃的好玩的。宋瑤一句也沒聽進去,握緊了袖子裡的荷包,耳朵裡像是有蟲子在嗡嗡叫一般。
她恨禾生嗎?
答案是否定的,但她並非聖賢,怨肯定是怨的。就像人總要找個理由來緩解自己的痛楚,她想或許將怨氣撒在禾生身上,她便會覺得輕鬆許多。
昨日臨別的時候,她問臨陽哥哥,她與禾生,有何不同,為何入不了他的眼。
她有過那麼一絲念頭,想著或許是不是禾生無意間勾引了臨陽,否則他怎麼會那麼死心塌地。
這兩個問題,他一個都沒有回答。他甚至沒有抬頭去望她充滿怨恨的眼睛,他只是丟給她一個荷包。
「那裡面裝有砒/霜,你若覺得誰辜負了你,毒死便是。我這邊,一切照常,你若願意,我便還是你的臨陽哥哥,你若不願,拿了□□來,我喝下便是。」
宋瑤手一抖,忽地記起她今日為何來王府。
禾生抓一把鹽花生撥開吃,心想,阿瑤今天有點怪怪的,是和王大人吵架了?
試探問道:「阿瑤,你和王大人的事什麼時候定下來呀?我這份子禮可備好久了。」
她這一問,正好戳到宋瑤心尖上。
宋瑤回頭瞥眼,正好望見禾生低頭剝花生,櫻桃小嘴在花生殼上輕磕,露出瑩白的貝齒來。然後她用手輕輕一剝,殼裡吐出兩顆飽滿圓滾的花生米。
她這樣好看,臨陽哥哥喜歡她是理所應當的。
宋瑤不免又有些自卑,覺得自己這輩子都不可能在容貌上超過她了。起初的悲憤以及被欺瞞後的氣惱,早已在經過一夜的抽泣未眠後,消失得一乾二淨。
此時此刻,宋瑤的心情是惶恐和害怕的。她說不清為什麼,可能是因為藏在袖子裡的那點砒/霜。
她終究捨不得將砒/霜下在禾生的茶食裡。
都說女人的嫉妒是可怕的,對於宋瑤而言,嫉妒之後的清醒時分才是無比可怖的。
她覺得自己一瞬間掉到了無邊地獄。
中午沈灝回來時,宋瑤已經走了。禾生同他吃了飯,兩人說了會子話,躺在榻上無睡意,沈灝索性帶她去散步。
到了後花園,她拿了個籃子採花,剛立春,雜花野花雖多,能種在園子裡供人觀賞的花卻不多。沈灝想起今日是二月初二,問她有沒有吃炸黍米棗糕。
也不知道為何要吃,總歸是老一輩傳下的規矩,說是二月初二吃煎餅吃炸糕,這年定會紅紅火火。天下人人都吃,那豈不是人人都紅火了,那還哪來的災民難民?雖是迷信不可盡信,但總歸是先遵循了為好。
夫妻倆一人一個炸黍米棗糕,金黃酥脆的皮,一口咬下去,裡面是鬆軟的棗泥,香甜可口。
禾生連吃了五個,還想再吃第六個時,伸手去拿,卻被沈灝一掌拍下。
「吃了又不動,遲早養出病來,不准再吃了。」
禾生背過身吐吐舌,心想著等他下午走了,吩咐廚房來一盤子,她一個人坐在殿內慢慢吃。
沈灝傳話膳房總管太監,「今兒個下午不准往正殿送炸糕。」一句話就斷了禾生的念想。
她饞啊,為了再吃上一口,也是豁出去了:「窯子裡的藏花該拿出來透風了,我與夫君一起去搬花,也算是鍛煉身子了。」
沈灝沉沉地看她一眼,摸摸她的腦袋:「破天荒頭一遭,竟然肯幹活了。」
禾生象徵性地攏攏袖子,「說得我多懶似的,明明勤勞著呢。」
沈灝笑,「你倒說說,你什麼時候勤勞了?」
禾生勾勾手指,抿嘴一笑,湊到他耳邊吐出五個字:「床上的時候。」
兩人到花窯口前,裴良指揮一干人往裡面搬花盆。園子裡珍貴的花栽都搬到窯子裡過冬,裡面多少有瘴氣,聞了容易頭暈,主子們是不能立馬進窯的。
待花盆搬到了窯口,禾生低下身看去年植種的牡丹和菊花。花瓣鮮艷欲滴,竟和去年盛放時一個模樣,絲毫沒有頹敗之氣。
禾生想挑兩盆換下內殿放的梅花,再好的梅花,看多了也就沒有當初那個新鮮味了。
牡丹枝葉上有蟲子扭動,禾生湊近一瞧,是青蟲,估計是跟著窯洞裡一起帶出來的。
沈灝最討厭這些扭扭的蟲子,嫌棄地命人將這株牡丹挪開了。禾生努努嘴,「是蟲子自己爬上去的,和牡丹有什麼關係?這株花長得多好看啊,放外屋擺著,別挪了。」
沈灝嚇唬她:「小心爬到床上去。」
禾生道:「一腳踩死便是,夫君莫怕。」
她這話嘻嘻笑笑地說著,言語之間,他彷彿才是那個手無縛雞之力的人。還需得她護,嗤!
她親自捧了整盆花回內殿,手上衣裳上沾了泥土,沈灝就著水同她洗手,說起東宮的事,交待道:「若是太子妃命人來請你,你找理由推掉,得罪了也不要緊。」
禾生見他一副嚴肅的模樣,不像是說笑,與之前太子妃初次與她結交不同,這次王爺是真心不想她與太子妃扯上半點關係。
禾生問他何事,一問才知道,原來太子長子宣殿下年前生了病,斷斷續續的一直沒好,拖到現在,太醫說是風寒入骨,侵蝕肺脾,若小心養著,尚能有轉機。
太醫院的人,向來只報喜不報憂,不到萬不得已之時,報出來的憂,也得聽上去像是有幾分希望。
所以,太醫的話,不能正著聽,得反著聽。言下之意,就是你兒子沒救了,準備後事吧。
這消息對於東宮而言,無疑是個巨大的打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