聖人朝後望一眼,眼神冷漠。往常這種時候,只消聖人一眼望過去,太子萬萬不敢再出聲的。
他畏懼這個父親,比任何人都要畏懼。此刻的太子卻像是變了一個人似的,他的臉上不再有害怕,不再有兒子對父親那種小心翼翼想要靠近卻又不敢接近的怯弱。
太子扶膝從地上而起,仰頭望向聖人,他的聲音頓挫有力,像是失聲的人第一次開口說話那般珍惜每一個字的脫口而出。同時卻又是充滿顫抖和沙啞的。
「聖人,您是打算廢後,還是廢東宮?」
宮人大駭,紛紛跪倒,掩耳似未曾聽到。
聖人拂袖,短暫的驚訝過後,臉上浮現的是尋常不過的淡定。太子筆直地站成一條線,緩緩地朝前邁開步子。
他終是將這話挑明了。多日來的冷落不正說明一切嗎,若聖人對他這個太子滿意,又豈會整日挑他差錯?不,或許,從一開始,聖人就不滿意他這個太子。
十二歲立為太子,他在這個位子上待得太久,都說東宮之位,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存在,可他從未覺得做個太子,有任何值得歡喜的地方。或許在一開始他是歡喜的,因為他覺得自己還有機會,有機會贏得父皇的青睞。
太子的眼裡,有渴望,有疑惑,他不甘心地朝聖人問:「聖人,我哪裡做的不好?」
聖人背對他,挺拔的背影在太和殿逶迤的宮殿之下,顯得冰冷僵硬,似一個永不會倒下的雕塑。「你回去吧。」
說罷,頭也不回地步入太和殿。
太子怔怔地在敞坪前站著,太和殿兩扇大門緩緩閉合,啪地一聲最終消沉於寂靜之中。
李福全在太子身後站著,輕聲提醒:「殿下,快到下宮門的時候了。」
在這種時候,也只有李福全能如此淡定,畢竟是跟隨聖人多年的老人,在這樣刀不見血的場合,尚能微笑著以輕柔之語,說著尋常之話。
彷彿剛剛什麼都沒發生似的。太和殿內外跪倒的宮人,背後一片冷汗,他們在祈禱著,向天上尚且閃爍的星星祈禱,保佑聖人不會因此發怒,他們能保住一條性命。
太子說了那樣的話,凡是聽到的,聞者皆有罪。
太子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回到東宮的,他一回殿,尚未來及褪鞋,便聽得心腹急急忙忙而入。
心腹聲音輕輕的,小心道:「聽得巡宮門的侍衛講,殿下前腳剛走,後腳太和殿的宮婢們便被拖了一波下去,全部杖斃。」
心腹不知方才太和殿發生的事,慌忙問:「殿下與陛下,可發生了什麼衝突?」
太子冷冷一笑,「從今往後,也沒什麼能衝突的了。」他自嘲地走到書架邊,從暗格中取出一塊玉盒。裡面放置的,是東宮紅璽,太子專屬。
太子拿出紅璽,手指沿著上面的雕花暗紋緩緩撫摸,忽地用力一下將其往地上摔去,大笑道:「留著也沒用,不如摔碎的好!」
心腹一驚,連忙上前拉扯,問:「殿下,你這是……」
太子瞧他一眼,眼中意味深長。心腹即刻明白,片刻的失望以及恐懼過後,心腹直面而問,「殿下,事情可還有挽回的餘地?」
心腹本是皇后娘家氏族之人,所行之事,表面雖聽命與太子,實際上卻是以王氏一族馬首是瞻。
如若聖人真的準備廢後廢太子,那麼他們也絕對不能坐以待斃,得趕緊商量出對策。
心腹往太子臉上瞧一眼,見他毫無鬥志,整個人頹頹的,根本提不起一點精神。心腹將到嘴邊的話嚥下去,匆匆告辭。
太子被幽禁東宮的事情,很快傳遍朝野。沈灝本只想以此次之事,重創皇后以及其後家族勢力,卻不想,聖人直接將太子牽扯了進來。這份意外收穫,倒是沈灝未曾料到的。
他本意並非直接對付太子,畢竟太快了,他習慣於步步為營。梅家也是這個意思,太快了,若是此刻進一步對太子出手,難免會惹得聖人厭煩,還不如靜觀其變得好。
他們等得了,有人卻等不了。接連好幾天,沈茂的人連連彈劾東宮以及其勢力範圍內的人,順帶著連太子妃和皇后娘家的人都帶上了,大有一舉殲滅的意思。
聖人收了折子,卻並未發表任何意見。沒有發火,也沒有表示贊同。沈茂膽子大,見聖人沒有阻攔之意,便加大勁頭,連雞毛蒜皮的小事都往東宮身上扣。
沈灝約了梅中書至書房談事。
梅中書愁眉不展,問:「三殿下一向魯莽慣了,這次的行事,卻連老夫都有點看不懂了。」
沈灝沉思片刻,「不是他的行事,而是他背後之人的行事——廊閣王大人。此人計謀詭譎多變,絕不會無的放矢。」
梅中書問:「倒是聽殿下提起過。上次殿下說想收服此人,可否成事?」
沈灝搖搖頭,「算了。據我觀察,此人沒有半點投誠之意。」他頓了頓,接著道,「舅舅,待此次風波一過,我準備……」他做了個殺的姿勢。
梅中書悶聲道:「我也是這個意思。只要除了他,三殿下便再無臂膀。」
兩人說著說著又回到正題上來,梅中書百思不得其解,按道理講,如此賣力地彈劾太子,三殿下肯定是希望聖人能夠對太子有所懲戒的,聖人卻半點反應都沒有。
三殿下卻還是不厭其煩地遣人彈劾。沈灝點出重點:「或許,三弟只是為了彈劾而彈劾。」
梅中書想到一種可能性,驚訝道:「難不成……」
沈灝點點頭,「舅舅與我想的,正是同一件事。」
太子無大罪,並無廢黜之由。但若他被逼造反,那麼事情便不一樣了。
三王府中。
沈茂伏首案頭。才結束了一天的議事討論,他覺得自己全身上下哪都酸得緊。適才有人推門而入,沈茂展展臂膀,不用看,也知道是誰進來了。
「來,替本王捏捏肩。」
衛錦之解披風的手一怔,而後在屋裡找了一圈,不知從哪拿了個棒槌,也沒往沈茂身上使,朝他跟前的案首一砸,冰冷道:「不過一天而已,往後日理萬機的日子,還有得你受。嬌氣。」
沈茂攤手一笑,提著棒槌往窗外扔。以防萬一衛錦之考他學問答不出來,還是先把一切看得到的武器藏起來為好。
衛錦之果然開口便考他待臣之道。
這個他經常考,沈茂背得熟,一口氣背完。衛錦之點點頭,「不錯,有進步。」
沈茂得意,「那是自然。」
目光觸及到案上堆壓的折子,沈茂想起一事,問:「太子那邊,人手都安插好了嗎?」
衛錦之瞥眼看他,一副「我辦事你不放心?」的神情。沈茂自討無趣,撇開話題,問:「以太子的性情,只怕幹不成謀逆的事來。」
衛錦之抬頭道:「他幹不出來,身邊的人卻幹得出來。且到了緊要關頭,性命與道義,哪個更重要?自然是性命。真到了那步,以太子的角度來看,只有活著,才是唯一出路。他不僅可以得到皇位,而且從此再也無人位於他之上了。這樣的好事,攤你身上,你要不要?」
沈茂答:「問我作甚,我肯定是要的。」
衛錦之從案上抽出一張白紙,提筆寫下幾個名字,「如不出我所料,用不了幾日,聖人那邊便會有所動靜。這些人是東宮主要黨羽的親戚,所未在朝中擔任重職,但只要找到理由將其誅滅,便足以達到殺雞儆猴的程度。唇寒齒亡,東宮一黨就再也坐不住了。」
沈茂靜靜地聽他說完,沉默半晌道,「好法子。」
衛錦之丟開筆墨,斜眼睨他,忽地想起什麼,沉聲問他:「太子被除之後,下一個,便是平陵王,你可曾想過,或許聖人在你們二人之間,逕直選了他呢?」
沈茂瞇眼笑,「老子處心積慮做了這麼多,可不是要為他人做嫁衣。退一萬步講,我這不還有你嗎?就算聖人覺得我不是他心中的太子人選,那又如何?命運從來都是掌握在自己手上的,他不選我,我自己選自己,不就成了嗎?」
他這話說得極為隱晦,衛錦之卻懂得他在說什麼。
自己選自己,大不了謀個反嘛。
窗外更深露重,衛錦之披上來時的外衣,走到窗邊將窗欞輕合,推門而出。
「殿下,看完案上擺著的《寶慶通鑒》再睡。」
沈茂懨懨地歎口氣,哼,還以為這小子要囑咐他早點睡呢。沒想到竟還是讓他看書。都忙一整天了,還不讓人歇息,真是太無恥了。
心中腹誹萬千,嘴上卻是另番說辭:「知道啦。」
衛錦之滿意轉身,一頭遁入黑暗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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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月之後,以私自運輸買賣官鹽為由,聖人下旨斬殺伺監令王氏等二十三個涉案之人,手段雷霆,絲毫不容人置喙。
東宮一黨,在經歷了兩個月的如履薄冰之後,終於在一個初夏的夜晚,決定起兵造反。
眾人將所有事情商量完畢之後,自東宮秘道,與太子相商。
太子聽後,臉色鐵青,一口拒絕:「為人臣子,怎可有如此罪無可恕的念頭!」
眾人跪倒,哀求:「殿下,聖人生性多疑狠辣,為求自保,只有此路可走啊!」
太子甩袖,氣得跳腳,「混話!混話!」
眾人跪求一夜,了無進展,太子堅決不肯鬆口。眾人無奈,求了太子妃進宮,與皇后相商。
皇后在承天殿待了近三個月,一身華服盡褪,形容蒼白,眉眼之間,卻依舊戾然鋒利。
太子妃將眾人的意思傳達完畢,低下頭有些不太好意思。眾所皆知,皇后對聖人的癡情,是深而入骨。
皇后在殿內三月,外人無法傳遞消息,故而東宮一黨的密謀她並不知情。雖不知情,但近日來聖人明面上處置罪臣的消息早已傳遍宮野,並未忌諱承天殿。
皇后聽聞消息後,並無半點震驚之色。神情平淡,彷彿一切都是意料之中的事。「哥哥做出這樣的選擇,是正確的。」
太子妃一震,她完全沒有想到皇后竟會比她想像中的更要堅強。
皇后接著問,「太子不同意,是嗎?」
太子妃再次震住,一直以來,她都以為皇后不過是個癡迷於情愛的傀儡皇后,貴族世家並無真正敬仰皇后德行之人,皇后的存在,不過是依附於聖人,在眾人眼前,皇后或許還當不起一國之母。
太子妃點頭。
皇后起身,取筆墨,提筆寫下書信。
太子需要有人推一把,他平生最聽兩個人的話,一是聖人,二是她這個母后了。現如今,她親筆去信,交待他千萬要舉兵起事,迫於當下局勢,太子定會肯的。
太子妃欲言又止,皇后看出她心中疑惑,笑道:「回去告訴他們,大可不必為我擔心。我的兒子,定是要做皇帝的,這是毋容置疑的,所以你們只管放心行事。至於行事之後,聖人若不小心壽終正寢,也無妨,屆時我自會跟隨他而去。」
兒子的皇帝之位,她要爭。聖人身旁的同棺之枕,她也要。太子若能順利登基,最好的情況,是聖人知趣退位,從此與她山水之間不問世事。她有這個信心,他們定會像年少時那樣,了無憂愁,帶給彼此快樂。若聖人不幸離世,那麼,她也不會苟活於世間。
太子妃深呼一口氣,朝皇后一拜。
皇后扶起她,拍拍她的手,「你要照顧好太子。」
太子妃想起那日太子抓著陳安挑明關係的一幕,心痛難耐,低垂視線,一時忘了答應。
皇后不知她心事,以為是大事在即,太子妃不過出於婦人之仁,害怕恐懼而已。故而安慰道:「沒有過不去的坎,夫妻之間也是如此,世間之事也是如此。」
太子妃嚥下喉間一抹酸楚,點了點頭。
回東宮之後,太子妃呈上皇后親筆書信。太子拆開來看,一字一字,讀了數十遍。
燭台晃動,兩人的身影映在地上。許久,太子將信撕毀,抬頭憤然,「我不信。母后絕不會寫這樣的信。」
太子妃跪下,細細將撕毀成渣的紙一點點撿起來,捧在手心,拿了個燒盤,置於燒盤燒燬後,方才抬起頭道,「我們只有這條路走了。」
太子恨恨看她一眼,忽地大笑道:「不就盼著做你的皇后嗎?我若登基,皇后指不定是誰呢,你就這麼自信,我一定會封你為後?」
太子妃靜靜地看著他,目光誠摯而熱烈,她的眼神裡有愛戀,有她一直想要告訴他的纏綿情意。
她搖搖頭,「無所謂,我只希望你能活下來。活著做皇帝。」
太子忽地一把撅住她的下巴,目光凶神惡煞:「別跟我來這套,宣兒的事,我這輩子都不會忘記。」
太子妃揚起嘴角微笑,笑著笑著,眼淚就出來了。
「我……不是……故意的。」
太子一把推開她,根本不想聽她的開解之詞,甩袖揚長而去。
太子妃癱在地上,掩面而泣。
那是宣兒的宿命,他不能怪她。她哭得軟綿無力之時,忽地想起今日下午皇后在宮殿說的那句話,「沒有過不去的坎」。
是了,只要能度過眼前的難關,什麼事都不是事了,他們會像以前那樣和好,他終有一天會感動於她的癡心。
太子妃哭得更傷心了。
太子拉著陳安,在葡萄架下坐了一宿。
這一夜,星空璀璨,他們在風中默無聲息。夏日的清晨,總是來得格外早,第一抹晨曦自雲後透出來時,樹上的知了也開始蟬鳴。
陳安坐得腿都麻了,卻依舊不敢動。太子躺在他的臂膀上,忽地問:「安兒,你知道父皇為什麼厭惡我嗎?」
陳安本想安慰兩句,卻發現任何的語言,在太子與聖人的父子關係跟前,都是蒼白無力的。
於是他問:「為什麼?」
太子答:「他厭惡我平庸,厭惡我是母后所生,厭惡我做了太子,厭惡我是他的兒子。」
陳安抬起手,下意識想要撫摸他的額頭,意識到這動作太過親密,似有逾越。他剛要將手放下,太子卻一把拽住他的手,他的眼神認真而專注,他看著他道:「安兒,父皇說我喜歡男人,他厭惡我喜歡男人,只是安兒,我真的不喜歡男人,我只是喜歡你而已。」
陳安笑了笑,他知道太子今日赴宴即將做出的舉動,所以他什麼都沒說,只是繼續剛才的動作,將手放在他的額間輕輕撫摸。
太子閉上眼。
陳安唱起了家鄉的小調。與先太子妃生活的望京不同,他這個沾親帶故的遠方親戚只是個生活在江南望江一隅的窮小子。
來望京之前,他學過唱戲。家道中落,為了贍養父母,他迫無無奈,當過一陣子的戲子。後來來了望京,無意間得知自己家還有房德高望重的親戚,厚著臉前去打秋風,被人一棒趕了出來。
他永遠也忘不了那個冬天。他衣履闌珊餓倒在雪地裡,自東邊而來一人,抬眼去望,錦衣玉冠的男人騎在高高的馬背上,震驚地看著他,彷彿故人重逢般。沒有望京貴族一貫趾高氣揚的傲氣,男人和氣得很,朝他伸出手,那手白皙修長,他從來沒有見過這麼好看的手。
「從今往後,你叫陳安,是我沈驀的人。」
那個時候的陳安還不懂這句話對他意味著什麼,他只是隱隱知道,或許,以後的人生,會不太一樣了。
婉約綿長的江南調順著清晨的霧氣,緩緩散開,紛紛揚揚一曲又一曲。太子讚道:「安兒,你唱得真好聽。」
陳安沒有停下。
日頭自東邊升起,高高地往半空中一掛,太子不能再待,按照時辰,他得趕緊往宮裡去。
這是他被幽閉之後,聖人許他參加的第一個宴席。宴席之上,東宮一黨欲借眾人醉酒之時,行謀逆之事。
他們要他親自將毒酒遞給聖人。這件事只有他可以辦到,旁人都不行。
太子有些發抖,他終究還是害怕的。不是怕將毒酒遞給父皇,而是怕別的。
陳安只好停下來,柔聲安慰:「殿下,無論如何,我都會誓死追隨你。」
太子看向他,有些嘲諷地問:「你知道我要做些什麼嗎?」
陳安點頭,「我知道的。」
太子繼續道:「不,你不知道。」他們都以為他定會謀逆,定會將那杯酒遞給父皇。
陳安搖頭,從袖子裡取出一包藥粉,「若是連我都不知道殿下在想些什麼,殿下活在世間,豈不是太孤獨了些?」
說罷,他當著太子的面,將藥粉倒入杯中,一口氣喝下,笑道:「為君為子,弒父篡位,是為不忠不孝,殿下心性純良,萬不會做這樣的事。為人主君,臣子盡心竭力,拚死相從,若不相應,是為不義。如此不忠不孝不義之事,殿下是寧肯犧牲自己也不願辜負他人的。」
太子欣慰:「知我者,莫若安兒也。」
陳安看起來有些痛苦,許是吃了方纔那碗茶的緣故。「陛下,你命人備下的白綾,我不想用,舌頭掉在外頭,傳說下輩子會變成啞巴,如有下輩子,我還是想唱唱曲的。還是砒/霜好。」
太子眼中有震驚、痛苦、愧疚。原來他早就料到了一切。
□□入口,陳安無力支撐,倒在太子懷裡,抬頭問他:「殿下,殿下也準備用砒/霜嗎?」
太子的淚奪眶而出。他點點頭,「是的,我也準備和安兒用一樣的。」
陳安覺得整個身體的氣息都被褫奪了,胸腔裡只剩了一口氣,他用這最後一口氣,緩緩道:「殿下,我先行一步。」
此後世間再無陳安,再無太子跟前第一人。
他再也不能聽他的曲了。
太子抱住陳安,嚎啕大哭。
近午時,宴席開,絲竹歡樂,一派熱鬧愉悅。
聖人坐於高位之上,俯視下方。目光觸及最左方的太子,瞳孔一緊,似有考探之意。
他喊了聲,「太子?」
太子猛然抬頭,自案幾饒桌而出,「兒臣在。」
出東宮前,他重新換了衣裳洗了個臉,熱水敷過哭腫的眼,拿白脂粉輕輕一抹,倒也能遮個七八成。
聖人指著正在進行的歌舞問:「此曲此舞,如何?」
太子將頭埋得低低的,他的聲音沒有一絲沙啞,回答得乾淨果決:「宮御坊出來的歌舞,自是天下最好的。」
聖人點點頭,沒說什麼,撫了撫袖,示意太子坐回去。
太子重新入座,抬眼便望見對面坐著的東機令王凌舉杯示意,王凌使了個眼色,示意太子找機會敬酒。
所有的事情都已經準備就緒,只待聖人喝下毒酒,一切便能順理成章。太子登基,他們也能倖免於難,得償所願成為擁君重臣。
太子避開他的目光,假裝沒看到。
躲得了一時,卻躲不過一世。王凌將手扣在腰間所配玉玨上。事先有預料,若太子遲遲不肯行動,那麼他們只好採取最壞的打算。玉玨扣三下,而後摔玨,以抓刺客為由,囚禁聖人。
太子一顆心幾乎懸在嗓子眼,在王凌的手往下扣第三下的時候,太子站起來,舉杯朝聖人道:「父皇,此酒甚好,兒臣想要敬您一杯。」
聖人若有所思地盯住他,眼神隨即移開,道:「好。」
太子想要請求聖人提前結束宴席,避免之後若有不測傷及無辜。苦於如何找正當理由開口,聖人卻搶先一步道:「宴席至此,大家便都散了吧,太子留下來陪朕斟酒暢飲。」
遂得心願。太子鬆一口氣,不敢朝王凌那邊看。
殿中只剩聖人太子兩人,聖人命人另取酒壺,伺酒的小太監恭敬地送上飲具,以掩耳不及迅雷之勢朝太子望了眼。
太子瞬間明白,這小太監定是他們安插的內線。他的目光凝視在案前的精緻酒壺,左旋為酒,右旋為毒,是他們備下的了。
聖人笑著看他,似乎在等待著他斟酒。太子遲疑半秒,而後伸手去拿酒壺。
一斟斟到杯麵,幾乎滿溢而出。聖人並不急著喝酒,笑望著太子,問,「面壁思過三月,想來你也是大有長進。」
太子謙卑道:「兒臣知錯。」
聖人嘴角一抿,只那麼一瞬間,閃過一抹輕蔑而無奈的笑容。這個兒子,確實是太過平庸,連他所說的言外之意都聽不出來。
這個長進,說的可不是太子如今假模假樣的虛意奉承。
罷了,既然已經給過機會,後面的事,注定是天命。
聖人並未多說,舉杯碰了碰太子的杯子。或許是出於對血肉之情的尚未泯滅,聖人開口問:「太子今日想要敬酒,可是有什麼話想要對父皇說?」
這般柔和的語氣,恍若昨日,恍若太子充滿嫉妒與懊惱的童年時期。太子搖搖頭,「兒臣要說的,都已經說了。」
生硬而倔強的回應。聖人輕哼一聲,將晃到嘴邊的酒杯一個回轉,遞到太子跟前,「太子如此孝心,不如替父皇喝下這杯酒吧?」
此話一說,太子幾乎立即明白,東宮黨的計劃失敗了。聖人,早就有所防備,今日宴席,不過是甕中捉鱉。
不知為何,太子忽地覺得解脫,$e6ac應由他獨自解決的事,終究又是被人推著前進,聖人的命令,一如既往,他只要照著做便好。
那一瞬間,太子想起今早躺在陳安懷中時的發抖不安,是啊,他不是害怕謀逆,不是害怕死亡,而是害怕失敗。平生第一次在聖人面前拿主意,他擔心會出漏子。
呵,現在想來,有什麼好怕的。看,父皇讓他喝酒,本來就該是他自己拿主意喝下的那杯酒,最後終歸是由父皇拿了主意。
這一次,太子沒有顫抖,他順從地從聖人手中接過杯酒,就像以前做過很多次的順從那般,沒有絲毫猶豫地一口氣喝下。
聖人冷笑,他正準備揭穿這愚蠢的謀逆以及太子拙笨的手段,嘲笑太子連個謀逆都做不好的時候,太子卻一把搶過案上的酒壺,按開壺頂,往裡面潑灑些許東西,而後一口氣仰面灌下。
這一連串動作,僅僅發生在數秒之間。動作快得僅夠聖人眨個眼,聖人一怔,酒壺裡面,是有毒的。
而從他手中遞給太子的那杯,其實是沒有毒的。謀逆雖是大罪,但畢竟血濃於水。
聖人上前搶奪,臉上有過慌亂神情。太子口吐鮮血,扯住聖人的袖子,安慰似地同他講:「阿耶,你放心,我另外又加了些砒/霜,肯定能死的。」只有他死了,事情才能真正解決。阿耶最不喜歡看到的兒子,從此以往再也不會礙眼了。
聖人一震,往前便要喊太醫,被太子一把抱住雙腿。
聖人回頭,緩緩低下身,將太子扶住,聲音顫抖,「你大可不必這樣。」
太子使出最後一絲力氣伸出手,在空中比劃著,「阿耶,我只是想做你的好兒子,最優秀的那個。我……我從來沒有……「氣息越來越弱,聖人不得不低下頭去聽,聽到他艱難地擠出幾個字:「……沒有背叛……阿耶……你要相信我……」
而後,再也沒有而後。
太子眼睛瞪著,了無氣息。而他的手卻仍舊緊緊攢著,四指緊握,大拇指突出,是一個表揚的手勢。
皇子們小的時候,聖人每次誇獎,便會做出這個手勢,朗朗地贊上一句:「我的好兒子!」
聖人撇開視線,朝前一伏,沒有半點眼淚,喉頭一癢,猛地嘔出血來。
史官記載,明慶二十四年六月,仁孝皇太子沈驀突發疾病,崩於乾天殿,享年三十歲。時月,太子妃王氏自縊殉情,與仁孝皇太子合葬於陵園。明慶二十五年八月,昭憲皇后思子成疾,崩於承天殿,享年四十六歲。
炎熱的夏天終是要隨著這場風波掀過去,又是一年秋風起。太子的事情,望京城內忌諱莫深,聖人有令,凡妄自議論者,無論世族庶民,一律受舌刑。
九月,梅穠枝前往紫山寺出家,禾生前去送行。
送至山下,禾生勸道:「山上清寒,你修煉幾日嘗嘗鮮就罷,不一定要真的皈依佛門。」
梅穠枝笑道:「難不成我還等著嫁人麼?」
禾生自知說錯了話,低下頭來。王爺同她說過的,東宮那邊,本來是準備行謀逆之事,不知怎地,太子突然崩了。沒了輔佐之人,底下之人縱胸懷大志,也毫無用處了。謀逆之事,就這麼掩過去了。
皇后雖死,卻是帶著皇后封號而崩,聽說是聖人賜她自縊,只是宮間傳聞,不可盡信。一場場的風波,歸根結底,還是起源於梅穠枝的上告。
聖人失去了兒子,他不能再失去第二個兒子,失子之痛,此刻隱而不發,日後保不齊什麼時候就發作了。
梅穠枝早就想好了,無論怎樣,東宮騰出來了,灝哥哥離皇位更近了,這就足夠。
她若隨便嫁人,日後聖人再行追究之事,定會牽連無辜。且她最想要嫁的人,這輩子已娶了別人,對於世間男子,她已沒有什麼好留戀的。不如清心寡慾,從此歸隱山林。
梅穠枝想起什麼,道:「我這一去,也算是為自己贖罪了。」太子之死,她雖未直接參與,卻間接害死了他。但願後半生吃齋念佛,日日為其念往生咒。
說罷,她跟隨前來迎接的兩個道姑往山間小路走去,腳步輕盈,無半點牽掛。
禾生下意識喊了聲:「穠枝!」
梅穠枝回過頭來,淺淺一笑,回道:「從此以後,世間無穠枝,唯有無憾。無憾見過施主。」
無憾無憾,一生無憾。
禾生怔在原地,忽地悲從中來。
·
宮中傳得沸沸揚揚,說是聖人要立新來的如妃做皇后。而今談起如妃,無人不知無人不曉,都說跟景寧王妃年輕時,長得似有七成像。
淑妃頭一個不高興,向自己的乖兒子抱怨,「為何挑個那樣的人進宮,你這不是成心讓母妃心頭不痛快嗎?」
沈茂獻上新得的明珠玉冠,親自為淑妃戴上,嘴甜地誇了幾句,將淑妃哄得喜笑顏開,這才開口解釋:「她若沒有那個模樣,兒子還不屑送她入宮呢。母妃難道不覺得,聖人最近對我們母子,格外寵信嗎?」
淑妃回想種種,覺得也是,暫且在心中不快壓下,點頭道:「還是我兒子聰明。」
沈茂不敢搶衛錦之功勞,「是兒子的門客聰明。」
淑妃想起衛錦之的模樣,連忙揉揉沈茂的臉,「兒啊,和醜的人待久了,會變得一樣醜的。除了必要事務相商,你還是不要和他多待。」淑妃緊緊眉頭,歎一句:「長成那樣,實在對不起爹媽啊。」
沈茂擠擠嘴角。只怕母妃還不知道,衛錦之才不醜呢,賊好看了,至少比父皇要英俊得多。
沈茂想,萬一以後他登了帝位,衛錦之恢復本來面貌,以他那樣禍國殃民的容貌,會不會出個街就被人用鮮花砸死了。病秧子身子弱,被花砸死還是有可能的。
哎,為了讓病秧子長長久久地服侍他這位英偉之帝,以後還是下道命令,讓他不得以真面貌示人。
禾生入宮時,正巧碰上沈茂出宮。兩人在宮道上相遇,沈茂一見是她,兩隻眼睛都發光了。
這可是病秧子的最大弱點,得好好供著。沈茂試圖以最友好的姿態打招呼,由於他常年浸淫在美色之中,此刻似笑非笑的僵硬嘴臉,看起來頗為猥瑣。
加之他剛才吃了油炸之物嗓子幹得緊一不小心嚥了嚥口水,這動作讓禾生想起秋獵之時不好的事情,她恨不得避道而行。
沈茂開始補救自己的形象,沒話找話:「王妃今日氣色很好。」
禾生低眉,「三殿下也是一樣。」
沈茂:「王妃今日頭飾與衣裳甚是搭配。」
禾生回:「三殿下也是一樣。」
沈茂繼續道:「王妃好像瘦了點,得多多進補。」
禾生尷尬笑:「三殿下也是一樣。」
沈茂鬆口氣,聳聳眉頭,心想,這一回,平陵王妃總該感受到他的善意了吧。
禾生頭也不回,碎步快速往前。
到了德妃宮中,恰逢遇見如妃進宮請安,禾生與她撞個正著。
禾生不識得她,抬眼去望,視線觸及她的臉,不由一滯。德妃適時提醒,「這是如妃。」
禾生趕忙行禮。
如妃怯怯地受了禮,沒有久留,找了個理由匆匆離去。
禾生驚訝道:「母妃……她……」
德妃會心道:「別說是你,就連我,當初一見,還真以為是那位呢。」
禾生訝異:「虧得三殿下找來這麼個人,也算得上是一件奇聞了。」
德妃笑了笑,「什麼奇聞不奇聞的,我們只管過好自己的日子。井水不犯河水的,自是最好。她若借那張臉做些什麼,我也不是好惹的。」
禾生隱隱有些擔心,一想到太子背後兩家人的勢力,一日之間,說倒就倒,不得不叫人膽戰心驚。
德妃拍拍她的手,知道她定是想起了廢太子的事。體恤她膽子小,在這樣的事情面前,自然是會害怕的。撇開話題道:「我有件重要事,你且湊過來。」
她說著,將週遭之人一個不留地全部遣下來,剩了禾生一個,這才放心輕聲道:「漠北之事,聖人準備讓灝兒前去解決。聖人有意讓灝兒領五萬大軍,此次平定漠北內亂,有漠北四王子在,必定不會難到哪裡去。待灝兒凱旋,便是大功一件。聖人要給他一個大大的賞賜。」
在德妃和沈灝身邊待了這麼久,禾生早已耳濡目染,學會聽半句揣測全句,有些不敢相信,問:「東宮?」
德妃摸摸她鬢邊的碎發,「聖人終歸是看好灝兒的,你只管叫灝兒放心前去,務必要將此事辦妥。」
禾生應下。
回府將德妃的話一傳達,沈灝陷入沉思。事情肯定是要辦好的,文書未下,聖人先同母妃交待,定是有原因的。是不放心他,想要穩住他,還是想讓他做些別的?
無論如何,得先將漠北之事順順當當地辦妥。
禾生貼著他的胸膛問,「要去多久,今年冬天能回來嗎?」
沈灝拾起她的一捋青絲,道:「不知道,我會盡量趕回來同你守歲的。」
禾生道:「還有種樹呢。」想到這,她愁眉苦臉地歎一句,「今年又得空著肚子去了。」
沈灝摸摸她的小肚腩,「來得晚,來得貴。」
一番*之後,他將她緊緊抱在懷裡,柔聲交待:「我不在的時候,你要照顧好自己,爬上爬下的事情不許做,每天記得多走走,但是也不要到處亂跑。」
禾生回抱住他,「你交待了這麼多,怎麼不告訴我,想你的時候,我該怎麼辦?」
沈灝的下巴輕輕抵在她的額頭上,來回小幅度地磨蹭。「這個啊,還真沒想過呢。」
過了數秒,他忽地一個鯉魚打滾,抱著她從床上起來。「我有你的畫像,你卻沒有我的,不如這樣,我們現在畫一個。」
禾生皺皺眉:「大半夜的,上哪找畫師?」
沈灝伸出手指點點她,「自己畫的,才夠刻骨銘心。你來畫。」
禾生捂嘴笑,「就我這畫功?你不怕我將你化成個四不像?」
沈灝捏捏她的臉蛋,「那你可得當心了,若真畫成四不像,後半夜我可要好好懲罰你。」
夫妻倆拿了作畫的東西,他往床上去,掀了衣服問:「要不要來張裸的?」
禾生嗤一聲:「不正經!」
沈灝不肯罷休,央她:「要畫就畫一套,有我半裸著床上歇息的,有我書案前奮筆疾書的,有我同你吃飯時的,諸如此類,都得一一畫下來。」
禾生攤手表示罷工,「會累死的。」
沈灝柔聲哄她:「反正時間多得是,你可以慢慢畫。」
這一畫,就是一個月。趕在沈灝出征之前,禾生終是將一套畫了出來。
取名叫做「平陵王威武日常。」
沈灝問她,「為什麼要叫威武日常?」
禾生想了想,聳聳肩:「這樣聽起來比較有氣勢,好像是什麼名家名作之類的。」
沈灝低頭翻看畫作,臉色不太好。禾生湊過去問,「怎麼樣,我畫得是不是很好?」
沈灝舉起一張畫作,命裴良上前,指著畫問:「你告訴我,從這張畫上,你看到了什麼?」
裴良思考半天,答:「好像是個成精的狗尾草在進食?」說完後,他也覺得自己的回答太過匪夷所思,連忙請罪。
沈灝揮手讓他下去,轉過頭沖禾生道:「聽到了嗎,狗尾巴草,你硬生生把我畫成了一株成精的狗尾巴草。」
禾生連忙解釋,「不是啊,這瘦瘦的一橫一豎,代表的是你的身體,由於上次我看宗王叔頭髮少得快謝頂,然後你們沈家人好像都有這個毛病,我就想給你多畫點頭髮,所以才有上面那搓毛茸茸的部分。」
她解釋得好充分,沈灝竟無言以對。用了半個時辰欣賞畫作,沈灝最終接受了他作為一株狗尾巴草存在的畫作。
反正是她拿著睹物思人的,嗯,她喜歡就好。沈灝擠出尷尬的笑容,將一套畫作鄭重其事地塞到禾生懷中,親了親她,認真道:「那你一定要記得想我。」
禾生蹭蹭他,「我會天天看著畫作想你的。」
沈灝:「……好的。」
沈灝遠行前夕,聖人召其入宮,父子話聊,談至深夜。
大軍將出,禾生在城門前與沈灝道別。他駕馭著赤紅戰馬,領著鬥志昂揚的戰士,朝北出發。
不知怎地,望著他離去的背影,禾生心中惴惴不安。總覺得,好像這次一分別,再次見他,就得是天荒地老之後的事情了。
城門之上,衛錦之負手挺立,沈茂手執紙扇,笑:「終於走了。」
衛錦之盯著城門下那個嬌弱的身影,看得出神,並未理會他。
沈茂聳聳他肩,笑:「再忍忍,不過幾個月的功夫,待我哄好了聖人,還怕你的小王妃到不了你懷中嗎?」
衛錦之嫌棄地看他一眼,「庸俗。」說畢便走了。
沈茂倚在牆頭,呸一聲,「庸俗怎麼著,我樂意。」
輾轉已是十月,聖人舊疾復發,如妃伺候御前,日夜不相離。
一日,淑妃急召沈茂入宮,沈茂匆匆而入,殿內並無淑妃,只有如妃。
如妃先行行禮,眼前之人是她的救命恩人,無論何時何地何種身份,她都得對其禮遇。
沈茂回禮,「娘娘客氣。」
自如妃入宮以來,從未像今天這般急急召人而來,定是有什麼大事相告。
如妃細細道:「這幾日聖人在病中,可能病糊塗了,嚷出了些話,我聽了實在覺得不安,思來想去,還是先告知王爺。望王爺早做準備。」
沈茂皺眉:「但說無妨。」
如妃將那日聖人病中欲寫下傳位詔書的情形一五一十地說出來,最後不忘加重語氣,「聖人想立的,是二殿下。」
沈茂只覺得耳邊轟地一聲。花了這麼多心思,結果還是入不了聖人的眼,換誰誰都不會甘心。所以他一而再再而三地問,「可否聽錯,聖人說的,興許是三,並非二。」
如妃瞧他一眼,有些不忍心,低頭道:「聖人喊的,是二殿下的名諱。」
沈茂一拳揮在牆壁上。
本以為進獻了同聖人朝思暮想長得一模一樣的人入宮,趁著沈灝不在京中的這段時日,能夠好好地討聖人歡心,趁機定下王儲之事,沒想到,聖人心中卻還是偏向了沈灝。
憑什麼!
如妃有些被嚇住,上前查探,安慰道:「王爺莫急,聖人尚未立旨,只是一時胡話也未可知。」
沈茂攢緊拳頭。
將事情同衛錦之一說,衛錦之並無多大反應,淡淡道:「若非親耳聽見,不能盡信。」
沈茂想想也覺得是,萬一如妃坑他們呢?
這種事情,還是得自己親自確認才好。
有如妃在,沈茂想要進宮見聖人一面並不難。之前聖人有旨,病中不許人探望,沈茂也算是除了如妃之外,面聖的第二人了。
沈茂腳踏靴子,放輕腳步朝裡走去,聽得聖人喊道:「是灝兒嗎?」
沈茂一時沒聽清,以為他在喊自己,慌慌忙忙上前,望見聖人躺在病榻上,從被下伸出一隻手來。
沈茂上前握住聖人的手,道:「阿耶,我在這呢。」
聖人迷迷糊糊睜開眼,「灝兒啊,你回來了,漠北的事情,怎麼樣了。」
沈茂心一梗。
聖人繼續道:「灝兒,你是個好孩子,阿耶這一病,不知道還能不能好了,日後這江山社稷的擔子,就交到你手上了。定要好好守護父輩們辛苦打下來的江山啊。」
沈茂內心複雜,另一隻垂著的手,指甲幾乎掐到肉裡去。他盡可能平穩著聲音問:「阿耶,不一定要交給我的,老三也可以,他也能擔起這江山社稷。」
聖人擺擺手,「不行,老三做不到。」
沈茂咬牙切齒問:「為什麼老三做不到?」
聖人的聲音越來越小,估計是要睡著了。「老三,太笨。」
這句話輕飄飄地從沈茂的左耳鑽進,一股溜煙躥進他的腦袋,轉瞬化作牛皮糖,死死地黏在記憶深處。
以至於回府的路上,他什麼都想不了,腦海裡一直重複這句話。像中了詛咒一般,嘴上也念叨:「太笨?」
直到入了書房,一眼望見白衣飄飄的衛錦之,沈茂這才反應過來,摔了滿桌的書,「老子哪笨了!」
衛錦之思慮半晌,吐出一句話:「沒看出來,聖人倒是挺瞭解你這個兒子的。」
沈茂重重地喊一聲:「衛錦之!是不是想摸老虎頭!小心我揍你!」
衛錦之朝他走去,伸手朝他頭上摸了摸,一副淡定的模樣,面無表情道:「殿下,氣度。」
沈茂幾欲抓狂。
半個時辰後,沈茂拿冰塊敷一臉降火氣,翹著二郎腿問:「你瞧著這事情,還有轉機嗎?聖人可能回心轉意想要改立我嗎?」
衛錦之沉吟,繼而道:「應該不太可能。依聖人心意,他或許一開始就沒正眼瞧過你這個兒子。」
沈茂不解,「這一年多來,我辦的事,聖人沒有一件不大加誇讚的,怎麼事到如今,倒跟變了個人似的,難不成真病糊塗了?」
衛錦之未發表意見。事情是怎樣的,他已經沒有心思去關心,當務之急,是接下來該怎麼做。
沈茂激動道:「反!老子要反!」
衛錦之應道:「可行。正如你以前所說,如若聖人不定你,你便自己定自己。大不了一場謀逆,太子失敗了,我們卻可以成功。」
沈茂慫了,剛才只是隨口說著玩玩的,「真要反啊?」
衛錦之朝他望一眼,眼神裡有淡淡的鄙視,「怎麼,你以為我說話逗你玩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