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面便是千丈深淵,禾生緊拽住馬車內欄,腦海閃過沈灝的臉。
今日這劫,怕是逃不過了。
風聲在耳邊呼嘯而過,她閉上眼,深呼吸一口,盡量讓自己不要害怕。
後面跟來的將士見前方是懸崖,紛紛勒住馬,唯見一人不顧一切,瘋了一般往前踏馬而行。
「大人!」
衛錦之縱身一躍,棄馬縱身一跳。
馬頭前閃過黑影,禾生抬頭望,一見是他,驚訝異然。想到他是三殿下的人,心一下子又懸起來,憤然道:「救我作甚,你們休想拿我來威脅王爺。」
衛錦之沒理她,他勒住馬繩,用盡全身力氣,試圖制服癲狂的烈馬。
禾生震驚,這人怎麼了,難不成想和她一起死麼!
馬兒力氣太大,他拖著病殘身軀,無法像以前那般發力。千鈞一髮之時,他往裡一撈,將她緊緊摟住,飛身往下跳。
只遲一秒,他們便會隨著馬車墜入深淵。還好,他們及時棄了馬車。
衛錦之抱著禾生,兩人往下滾,他用盡力氣將她往上推。
一路滾至懸崖邊,他摸索著解下自己衣帶,往她腰上一捆,另一頭打成結往旁邊的大石頭處扔,希望能止住她的下落。
半邊身子懸在半空,他攀住粗糙不平的石崖邊緣,手掌早已被磨得血肉模糊。
所幸,她並未隨著他一起下墜。
禾生戰戰兢兢地望著身下的深淵,衛錦之一只手艱難地攀在石崖上,只需一點小小的動作,便足以讓他粉身碎骨。
她心裡盤算著,若是一腳踢下去,他死了,三殿下也就沒了後援,說不定就不能再與王爺作對了。
衛錦之卻在這時抬頭衝她一笑,「還好你沒事。」
禾生心一滯,僅僅猶豫了半秒,身後便有士兵趕著上前來相救。
除掉敵方的最好時機,被她錯過了。
衛錦之被扶了上來之後,並未來得及查看自己的傷口,他身上白袍盡染血跡,衣衫破損,他卻只關心一件事——
「阿生,有哪裡受傷了嗎?」
這樣的語氣,讓禾生很是不習慣。她沒有力氣開口,經歷這一連串的意外驚險,她早已筋疲力盡,現如今睜眼看人,只覺得混沌一片,眼前忽地一暗,便昏了過去。
衛錦之不知從哪裡來的力氣,攔腰將她抱起,一步步朝前走,吩咐周圍人道:「將宮裡最好的太醫召到三王府。」
沈茂聽聞衛錦之回府,正好議事結束,他急急地便往衛錦之的院子趕。剛到門口,便看見宮裡的太醫提著藥箱,屋裡頭的侍女捧著浸血的毛巾和銅盆出入,沈茂一驚,踢開門便喊:「王小八!」
「殿下,斯文。」
沈茂聞聲望去,見衛錦之著一襲中衣,身上披著白狐大氅,安靜而專注地盯著床榻之上的人。
見他沒事,沈茂鬆下一口氣,大咧咧往裡走去,「床上躺著的是誰,你的宋姑娘?」
往前挪兩步,瞧見榻上躺著的,是臉色蒼白的禾生。沈茂皺眉,指著禾生道:「你怎麼把她帶回來了?」思及剛才衛錦之慌忙出門,難不成也是為了這小妮子麼?
衛錦之絲毫沒有要跟他解釋的意思,開口淡淡道:「祭天大典在即,一切都在掌握之中,殿下只管好好做你的皇儲,其他的事,就不用殿下操心了。」
沈茂往後退一步,故作輕鬆,雙手放在後腦勺,「你這是什麼話,我不操心誰操心,萬一你幹出什麼人神共憤的事呢。」
衛錦之沉默片刻,而後緩緩道:「殿下,有一事相商。」
沈茂挑了挑眉,「說。」
衛錦之伸出手,往床邊探去,「我在她身邊消失得太久太久了,我要做回當年的衛家二郎。」
沈茂太陽穴一緊,「這個嘛……也不是不行……」只是有些棘手,「衛二」早已是個死去的人,如此一來,便得費些口舌解釋了。
聽得衛錦之又道:「殿下不必為難,我不會以真面目示於旁人,僅僅只想在她面前露出真顏而已。」
沈茂哈一聲,隨即笑道:「這樣的小事,你自己做主便好,何需問我。」
衛錦之轉過眸子,神情認真,「殿下為上,臣為下,自當事事相稟。」
沈茂聽得心裡頭爽歡爽歡的,大手一揮:「有啥事就派人來喊我,不打攪你了哈。」
衛錦之守著禾生,直到她醒來。
此時已是深夜,他卻絲毫不曾有睏意,望著床榻上的人眼皮微動,一顆心緩緩提了起來。
隨著她的睜眼,他清楚地聽到自己的心跳聲是如何撲通作響。
而後他背過身去,伸手摘下了自己臉上的□□。
禾生醒來,便於黑暗之中,望見一人獨立床頭,緩緩撕開臉上的皮。
驚悚至極。這是地獄嗎,她已經死了嗎?
她止不住地下尖叫起來,被人一把摀住嘴。
驚恐之中,清秀男子柔聲相待:「阿生,你這般叫法,全府的人都會嚇醒。」
禾生心頭猛地一跳,往後縮,問:「你是誰?」她從未見過這人。
衛錦之起身拿來蠟燭,往臉上一照,笑著看她:「是我,衛二。」
禾生想,她果真是死了,不然怎麼會見到死去的衛二呢。
禾生不記得衛二模樣,下意識問他:「你怎麼還沒投胎?」
衛錦之輕輕笑起來,撂下燭台,伸手往她臉上一撫,手心燙燙的,往她肌膚上多蹭了幾下。
「你看,是熱的,我是活人,沒死。」
禾生一時間沒反應過來,衛錦之坐下,想去握她的手,被她防備地擋開了。衛錦之沒法,只得改而拉她的衣袖。
他微低著頭,旁邊燭台輝輝,昏昏暗暗的燭光映在他臉上,長濃睫毛隨著呼吸聲而呼呼顫顫。
他開口,緩緩將前事因果盡數告知。
禾生只覺得耳邊轟的一聲有什麼炸開了,眼前這個男人,竟是在她身邊蟄伏已久的王大人,是她剛嫁過去便沒了的衛錦之!
她覺得眼前的人簡直可怕至極,一下生一下死的,加上衛家人的刻薄嘴臉,禾生幾乎是瞬間衝他低吼:「你走開!」
衛錦之一怔,眸中神色黯淡。果然她是恨他的。
他一動不動地看著她,萬般柔情滿溢而出。縱使她害怕他,討厭他,無論怎樣都沒關係,這一次,他再也不會從她身邊走開了。
禾生緊攢著錦被,顫顫發抖,她覺得自己好像掉進了無底漩渦,而眼前這個人便是罪魁禍首。
他要假死,娶了她沖喜以掩人耳目,詐死歸來後,為何還要化身王大人接近她?宋瑤呢,他不是愛慕阿瑤嗎,他為何還要將一切事實告訴她,他到底想做些什麼!
禾生只覺得腦子亂成一團漿糊,思緒理不清斬不斷,她越是焦急,衛錦之就越是淡然。
他知道,這樣的事情太過難以接受,她需要一點時間緩緩。
衛錦之起身,喚了兩個丫鬟上前,吩咐道:「好生伺候著夫人。」轉身又對禾生道,「阿生,你先休息,我明日再來看你。」
言罷,邁著步子往門外去。
禾生聽得噹噹一聲,有人將屋子上了鎖。她赤腳下床試圖往屋外去,被丫鬟拉了回來,「夫人,快歇息吧。」
禾生既驚恐又憤然:「不要叫我夫人,我是平陵王妃!」
兩丫鬟面面相覷,假裝沒聽到,將頭埋得低低的。
禾生整宿未眠。
她滿心滿念地都是沈灝。禾生將自己抱緊,從未覺得像今日今時這般思念過他,她想逃出去,想要去見他,想要被他攬在懷裡輕輕柔柔地喚一聲「阿生」。
晨起衛錦之過來時,見她雙目無神地斜坐在窗邊,一聽到腳步聲,回頭望他,眼神瞬間變得可怖。
「放我出去。」
衛錦之走到她跟前,抬手去撫她鬢邊的絨毛。他背著光,晨曦在他週身籠成一層淡淡的圈,他說話的神情,彷彿是在看著這個世界最美好的事物。
「阿生,我在這裡,你還要去哪?」
禾生揮開他的手,狠狠瞪他:「我要去找王爺,在他身邊,才是我該有的歸宿!現如今我已嫁於他,與衛家的婚約也已解除作廢,我與你,已無半點瓜葛!」
衛錦之挨著她坐下,忽地一把伸手將她狠狠抱住,任憑她如何掙扎,甚至連撕咬都用上了,他卻依舊不鬆手。
「你是我的,從始至終都是,從今往後,世上再無平陵王妃,你是我衛錦之的妻子。」
禾生聽得渾身的雞皮疙瘩都起來了。他果然有所圖謀,他竟然還厚著臉皮說她是他的妻子!
「我是王爺的妻子,是他的,不是你的!」禾生喊著,竭盡全力地想從他的懷裡掙開,一口利齒咬在他的肩頭,因太過用力,唇齒間皆是一片血腥之味。
他低低地笑了,像是沒有痛覺一般,伏在她耳邊細細碎語:「阿生。」
他喃喃地喚著她的名字,每一個字音從舌尖而過,像是在念著稀世珍寶的名字,期待而興奮。
她終是沒了力氣,像個鬆線木偶一般,任由他摟抱在懷。
相比於三殿下的謀逆,她覺得衛錦之未死的真相像塊大石頭一般,壓得她喘不過氣。
衛錦之抽出一隻手,為她擦拭眼淚,憐惜道:「阿生,現如今你恨我,這是正常的,待日子一久,你也就恨不起來了。你那麼善良,我一直知道的。」
禾生連與他辯駁的力氣都沒有,眼神撇到一旁。
「你要助三殿下謀逆對不對?」
衛錦之輕輕一笑,「這樣的雜事,阿生你不需要去想。你好好養傷,太醫說了,你墜下馬車的時候不慎壓了腳腕,得靜養著,才能痊癒。」
禾生望向自己的腳腕,那裡巨疼無比,走兩步都覺得無力,原來是因為這個。她忽地又覺得悲涼,就算有了機會讓她逃出去,沒走幾步她自己就會先倒下。
在屋裡悶了半月,她始終不願意與他多說一句話。剛開始他還會一個勁地找話題,到後來,索性也不說話,就靜靜地看著她。
許是怕她在屋裡悶壞了,他推她出去賞花。彼時已是十月,金菊盛放,團團朵朵,簇擁著熱鬧。
他捧了花往她跟前,慇勤獻好。
禾生看都沒看一眼,拿起花束便往他身上砸去。
「就算你將我囚上一輩子,我也不可能多看你一眼!」她的聲音急躁衝動,像是恨不得立馬與他撇清關係一般。
衛錦之從地上撿起被她摔碎的花瓣,指尖輕輕捻壓,涔出的花汁順著玉蓋似的指甲往下滴滑。
他有的是耐心。
禾生覺得自己活這麼大,從未像現在這般惡毒,可是無論她如何刻薄待他,說多麼狠毒的話,他就是沒有半點表情變化。
他彷彿永遠都是這麼地好脾氣,對她的刻薄照單全收。
三王府往來人群太多,衛錦之單獨另僻一方院府,望能終日與禾生相守。就連沈茂有事相商,也得親自登門。所幸需要在外處理的事情已完成得差不多,他足不出戶即可應對剩下的事情。
沈茂上門來的時候,衛錦之正在哄禾生進食。
沈茂揪住一個小廝便問,「你家大人呢?」
小廝答:「大人在東廂房。」
沈茂往東廂房去,剛到院門口,便聽得裡面傳來喊聲和碗筷摔地的聲音。
緊接著便見衛錦之滿身狼藉地被人趕了出來。
沈茂一愣,緊接著立馬明白過來。想必是病秧子又碰了一鼻子灰。氣咧咧就要衝上去,「這小妮子反了天哈!」捲起袖子抬腳踢門。
衛錦之將他攔下,生怕屋裡頭的人嚇著了,轉過頭生氣對沈茂道:「殿下這是要作甚!」
沈茂氣焰消下來,「幫你出氣啊。」
衛錦之甩袖,將他拉到院子外面,「這是我的家事,無需殿下插手。殿下來此,可有要事?」
沈茂小聲嘟嚷一句,「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心!」
忽地前方有將士進府來稟,說是城外五十里外的驛站,有軍隊駐紮。
沈衛二人一愣,將士的稟話聲音大而洪亮,禾生在屋裡也聽到了,當即趿鞋從屋裡跑出來,問:「是王爺嗎?」
沈衛同時看向稟話的將士,將士將下半句還沒來及說的話,小心翼翼上報:「依軍隊標識,是平陵王所屬軍隊。」
禾生喜不自禁,她幾乎忘記自己的腳傷,恨不得歡喜雀躍地旋轉。是王爺,他來救她了!
「小賤人,別高興得太早。」沈茂狠狠朝她瞪一眼,甩袖而去。
衛錦之皺了皺眉,匆匆跟了上去。獨留禾生一人興高采烈地遙想沈灝進城的意氣風發。
只要有王爺在,三殿下的陰謀就不會得逞。
她知道的,他一定會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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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茂與一干擁立之臣在小書房議事。
衛錦之百思不得其解,一針見血地問:「平陵王為何提前回京?」依照計劃,此刻平陵王應該正在關外與漠北皇室叛亂分子廝殺,根本□□無力。他走了,漠北皇室的內亂誰來平定,難不成漠北四王子親自上麼?
退一萬步講,就算關外的事情提前結束了,他回望京,為何一路都無人通傳,待眾人反應過來時,他已離城不遠。明明盯得那麼緊,為何他還能一路北下駐紮城外?
這中間,一定有他們不小心忽略掉的地方。
衛錦之無心聽他們再議,起身往外,派人前去探查。
半個時辰後,衛錦之氣沖沖地推屋而入,不顧眾人的眼光,當眾質問沈茂:「數月前,你是否背著我放了一個老太監出宮?」
沈茂好面子,抿抿嘴,不習慣被他當眾怒斥,硬著腰桿子道:「你這是什麼態度,我放個太監出宮怎麼了,那老太監是以前伺候過我的,年近六十了,好不容易央我一回,想要回家團圓,又老又鈍的,難不成還能出什麼岔子!」
衛錦之氣得拿過旁邊几案上的花瓶便往地上砸,「豎子!」
籌謀了這麼久的計劃,眼前著就要成功了,竟然就這麼被他給弄折了,可氣可歎可恨!那老太監雖老,以前卻是練過武的,並且伺候過聖人一段時間,雖身處雜物庫,實則是聖人的心腹。據探子來報,消息就是那老太監放給沈灝的。
眾人一驚,沈茂也被嚇住了,壯著膽子喊衛錦之一聲,見他氣得面色發白,捂著胸口就要吐血。當即明白事情並不像他想的那麼簡單,將眾人遣散之後,逕直拉著衛錦之的衣袖便開始道歉:「衛二,這事是我錯了,當務之急是如何擋住二哥的軍隊,你得想想法子,我可就全靠你了。」
衛錦之狠狠揮開他的手,「你當我神仙不成,捅了簍子只管問我要法子?」
此時又有人來報,說是行宮被破,一干重臣家屬悉數不知所蹤。
衛錦之氣得一掌往牆上捶去,沈茂及時以身體擋住了他的拳頭,雖被這一連串的壞消息嚇得臉色蒼白,卻還是顫著聲朝衛錦之笑:「我知道你一定有法子的。」
衛錦之握緊拳頭。
他費了那麼大的勁,好不容易才將沈灝京中勢力壓制剷除,如今行宮被破,想來沈灝那邊竟還有殘留勢力。
衛錦之鬆開眉頭,歎一口氣,道:「行宮的人,定是被二殿下救走的,除他之外,想來沒有第二個人能做到了。沒了諸臣把柄在手,我們需盡快起事。殿下,即刻下命,封鎖城門,調三千將士與城門守候,凡靠近城門者,一律格殺勿論。明日午時,提前行祭天大典。」
沈茂點點頭,後背仍舊有些發涼,「行了祭天大典,旨意一頒布,我便是皇儲,想來就算老二想攻城,屆時也佔不到理。」
衛錦之點頭,「正是如此。」
沈茂想了想,還是不放心,與他道:「雖然沒了群臣家眷,可我們還有那個小妮子啊,萬一……」他砸吧嘴巴,將不吉祥的詞嚥下去,繼續道:「到時候將小妮子一搬,老二那麼寵她,說不定就降了……」
話未說完,被衛錦之當即打斷,他斬釘截鐵道:「不行!」
沈茂央求他,「又不動她,就拿她做個幌子而已,傷不到的。」
衛錦之狠瞪他,「想都別想。」
沈茂皺皺眉,只得作罷。心中腹誹,自古紅顏多禍水,瞧病秧子如今這模樣,古人的話還是有幾分道理的。若明日情勢所迫,哼,他要做什麼,病秧子未必擋得住。
衛錦之來了禾生屋裡,見她臉上精神奕奕,比起之前的樣子,氣色要好了很多。
縱然她的好心情是因為另一個男人,他也覺得開心,她那般抑鬱的樣子,他實在不想再看到。
禾生見他來了,只覺得明日他便要成為王爺的階下囚,連帶著眼神都和順不少。
他站在大窗台下,窗欞未放下,風透過紗簾呼呼地吹進來。禾生撩眼去看,望見他錦衣白袍下露出一截瘦削手腕,脖頸是白細的,彷彿古書裡描繪弱不禁風似的病美人一般,他似乎隨時會被這大風吹倒下。
衛錦之伸手去關窗,好不容易頂著狂風將窗戶欞子放下,屋內回歸平靜,只聽得屋外依稀風過枝頭的聲音。
禾生忽地問他,聲音裡充滿了期待:「王爺要來了,是麼?」
這是自她進府之後,第一次主動搭話。衛錦之長睫一顫,低下頭,聲音緩和如流水:「是的,已到了城外。」
他悄悄側過頭,將她臉上的欣喜盡數覽入眼中。悲涼又開心,心想什麼時候,她會因為他而盛放如此純真美好的期待呢。
禾生正高興著,冷不防被他拽住手腕,想要掙扎,掙不開。衛錦之同她柔柔道:「就牽一會。」
他的手像蔓延的籐枝,沿著她的手腕緩緩移向前,溫柔得沒有任何侵略感。
禾生想,或許他確實是喜歡她的,只是這份喜歡來得太遲太偏執,她根本無力承擔。
兩扇大窗一關,屋子裡光線昏暗,案上有沉香裊裊升起,他握著她的手,感覺像是握住了天荒地老。
衛錦之開始同她說自己的事。
小到他喜歡的團茶種別,大到與沈茂的一拍即合,那些他生命中記得清清楚楚的事,他都一股腦地說與她聽。
忽地她插了一句,問他:「當初你為什麼想娶我?」她終歸還是好奇的,一個小門小戶的商家之女,怎麼就突然被他這樣的世家之子看上了呢。當時的媒婆怎麼說來著,非她不娶。哄得她爹娘將她嫁入了衛府。
衛錦之衝她一笑,「怕我功成名就歸來,你爹娘將你嫁於他人了。早早娶了,名分已定,心頭方安。」
禾生搖頭,她問的不是這個。
衛錦之一愣,當即明白她的意思。像是想到了什麼美好的事,眼角簇了笑意:「第一眼看到你時,我便知道,這輩子是要娶你的。」
禾生臉上微燙,下意識又想掙開手。感覺自己被調戲了一般,憤憤地呼著氣。
衛錦之輕輕摁住她,聲音有些疲憊:「再牽一會。」
他想到明日的祭天大典,於慶廣殿完成典禮後,於城頭向萬民宣告定嫡旨意。草木皆兵,所有的士兵都已整裝待發。
禾生想到什麼,開口央他,「明日你將我帶上好不好。」不出意外,明日上城頭監旨的定是衛錦之,沈茂是不會親自去冒險的。
衛錦之語氣溫吞,「你想去?」
禾生怕被他看出異樣,講出一句真話來:「我想去城頭看看王爺。」一雙小鹿般的清澈大眼,眼中帶著委屈,似乎只要他說一句不,便能立馬落下淚來。
衛錦之心中一顫,手輕輕撫過她的臉龐,「好。」
城郊駐軍營。
沈灝一襲銀鎧,負手在背,聽下屬報備明日行動。
「一切都已安排妥當,信使已經出發,卯時一刻便會到達三王府。」
沈灝點點頭,撩帳遙望,不遠處的望京城,湮沒在黑夜之中,沉寂安靜。他想到城中的禾生,多日來被強壓下去的惴惴不安,此刻又被挑起。
數月前,父皇的一紙親筆信快馬加鞭遞至關外。當時漠北之戰正是焦灼狀態,眼見著便要取勝。閱信之後,他不得不將行使權全部交於拓跋,一路北上,自鄞州調了兩萬大兵,直逼望京。
他未曾想過,昔日吊兒郎當的三弟,竟也有這般果敢決心。沈茂的計劃他全部都知道,聖人留給他的書信裡,還有另一封私璽國璽加印的定嫡旨。防的,就是沈茂明日這一出祭天大典。
城中的人暗自接應,到行宮救了重臣家眷,唯獨沒有找到禾生。稟信的人來報,說城中近日傳了謠言,昔日的王廊閣原來是未死的衛二郎。
只悔當初沒能殺了王小八。沈灝不敢去猜,也不想去猜。
他只知道,禾生一定在等著他去接她。
次日卯時,門人來稟,說二殿下有信相於,沈茂拆信一看,氣得當即撕個粉碎。
「老傢伙,老混賬!」
沈茂隨心所欲地罵著聖人,恨不得立刻衝進宮去,掐著聖人的脖子問他,為何要如此奸詐。不僅暗中派人與沈灝相通,竟還給他留了另一封份量更重的定嫡旨。
沈茂做好迎戰準備,大手一揮:「大不了我死守這望京城,與他拚個你死我活!」
眾臣一聽,有些畏縮。本來以為三殿下穩操勝券,他們只想穩穩地站個隊,哪料到二殿下會領軍殺回來呢。
沈茂看出他們的懼意,一拍桌子,「我若敗了,你們一個也別想活!」
眾臣連連稱是,嚇得大汗淋漓。
終歸是在衛錦之身邊待了許久,沈茂自府中冠冕而出時,早已隱下臉上憤然不安的神情,端得一身威風凜凜。
他甚至迫不及待地將太子朝服都給穿上了。
衛錦之默默看了他一眼,想說什麼,終是將話語嚥下了。
沈茂趁旁人不注意的時候,悄悄問他,「老子穿這一身俊不俊?」
衛錦之咳了聲。都到了這個時候,他還有心情開玩笑,要是能將這份淡定用於政務籌謀,只怕早就拿了這天下。
或許是城外劍拔弩張的局勢,又或許是這一路太過乏味緊繃,衛錦之快速輕快地答了句:「俊。」
聲音太過縹緲,似煙霧一吹便無。
沈茂忽地覺著被沈灝嚇掉的自信此刻全回來了,他朝前,趾高氣昂對身邊人道:「你放心,我們一定能贏。」
兜兜轉轉,終是結束典禮,衛錦之捧金玉盒上城門鐘鼓,敲鐘鳴威,旁邊尖細嗓子的太監一句句地念著如妃以假亂真寫的聖旨。
城下被甲執兵,打頭的小兵喊道:「速開城門,二殿下領聖明命,清君側除逆賊,速開城……」
話未完,但見一記利箭出弦,貫穿小兵的心臟。
衛錦之將弓箭往地上隨手一丟,看了眼隊伍裡清出來的細作,輕啟唇齒,只說了一個字:「殺。」
無人開城門,縱有千軍萬馬,只要拖上一些時日,他自有辦法取勝。
禾生見那些人被拖下去時的面不露怯,覺得害怕極了,她往城下看,使勁地在萬馬奔騰中找尋沈灝的身影。
衛錦之的手段有多厲害她不知道,但能扶起三殿下這個阿斗,定不是等閒人物。
禾生想,王爺定是想進城來的。
她跟在衛錦之身後,斜眼瞥見沈灝的人混在人群中。
是了,就是現在了。
她深呼吸一口氣,忽地從袖子裡掏出一把小刀來。這刀她藏了數月,終是派上用場了。
刀尖並未指向衛錦之,而是擱在她自己的脖子上。
她瘋了一樣推開前頭擋路的侍衛,趁人不備往城樓下衝去。
她在賭,賭衛錦之對她的愛慕,到底有幾分。這樣的想法或許太過自以為是,但她已然管不了那麼多。
衛錦之當即反應過來,伸手去攬,卻晚了一步,侍衛集結朝她而去,她未曾停下腳步,朝著城門的方向跑去。
「你們若再過來,我便立馬揮刀自盡!」
她顫著聲,往脖子上劃開一道血痕,彷彿只有這樣,才能證明她的視死如歸。
衛錦之臉色蒼白,喝住想要上前阻攔的侍衛。
她越跑越遠,絲毫不敢懈怠。人群中沈灝的人顯了出來,跟著她一起往城門跑,人雖不多,卻足以打開城門。
忽地她停下來,隔著湧動人群,沖衛錦之的方向看了一眼。
他望著她,因她這回眸的一眼,而熱血沸騰。
或許昨晚她說要來城門的時候,他便預料到了。她怎會無緣無故地求他,還對他笑,定是有所圖謀的。
可憐他謀了一世,卻仍不知道該如何拒絕她。
城門若開,敗局便定。
他未曾想到,她竟會以如此決絕的姿態,以死相迫。
衛錦之轉身,帶著侍衛倉皇而逃。人頭攢動,城外軍隊的呼喊聲一波強過一波,於人聲鼎沸喧囂雜亂之時,衛錦之聽見自己心頭的一聲歎。
敗了。
沈灝帶領萬軍立於城門,心焦急躁之時,忽見城門大開,三三兩兩的人,中間一個嬌小的身影,拚命地朝他奔來。
她跑得那般用力,甚至連鞋都丟了一隻。這一刻,她看見他了,她什麼都不怕了,她的夫君來了!
沈灝縱馬上前,一把將她攬到馬背上,領著將士往城中邁進。
禾生使勁地抱著他,激動得甚至忘記了脖子上的傷。她蹭著他堅硬的鎧甲,顫唇撫摸他的臉,眼淚瞬間侵染。
「你回來了,終於回來了!」
沈灝用下巴蹭蹭她的額頭,將她摟得更緊,「是啊小傻瓜,我回來了。」
這一個月來的委屈瞬間爆發,禾生在他懷裡哭得泣不成聲。
於是夫妻倆這就麼在全城觀禮老百姓的注目下,一個哭一個哄,情意纏綿,恨不得將所有的情話都說盡。
沈灝始終沒有放開她的手。這一次的教訓太大了,他差點就失去一切失去她。喚了大夫為她簡單處理了傷口之後,沈灝帶她入宮,帶她一起處理後續事宜。
一場鬧劇,很快就得到了解決。沈灝的辦事效率很快,用了不到半個月,朝廷便恢復如初。
沈茂帶著衛錦之逃出了城,追擊的探子回稟,說是人墜了崖,問是否要下山搜尋屍骨。
此時沈灝已順聖意監國,處理了淑妃娘家以及東宮餘黨的勢力。他略微愣了愣,一襲絳紅清冷如斯。
「罷了。」
簡短兩個字,沒有一絲語氣變化。
聖人恢復身體後,並未臨朝,於三月後宣佈退位。
禾生與沈灝一起領命時,望見這位昔日聖君拖著身軀緩緩關上了承天殿的門,他的身旁,是挑斷了手筋腳筋灌了啞藥全然廢人一個的如妃。
放下了心心唸唸的江山權勢,唯獨放不下對那人的感情,寧願守著影子度日。
禾生同沈灝玩笑道:「你們沈家人,倒盡出情癡。」
沈灝攬她肩頭,「我也是一個。」
禾生咯咯地笑,躺在他胸前,覺得日子彷彿可以永遠這麼美好綿延下去。
天寶元年,沈灝登基之後,頒布的第一道明旨,便是封她為後,並昭告天下,一生不立後宮,唯姚後一人。
許是皇宮風水好,一年之後,新帝便迎來了太子。
太子滿月席時,眾人進宮相賀。此時東陽已嫁於宋武之,姚晏也如願所償將安倩娶回了家,剩一個宋瑤,隨了梅穠枝而去。
禾生出門時崴了腳,沈灝二話不說,將她背起。
如今他已是皇帝,穿著黑赤朝服像背小孩子那般,反手護著她,坦然淡定地踏入殿內。
眾人一愣,紛紛低下頭去。
帝后恩愛,非禮勿視。
禾生左手抱著太子慎,右手邊是英俊溫柔的帝王,坐在高高的金鑾殿上,聽見眾人福賀相呼。
沈灝悄悄返過頭來,湊在她耳邊道:「以後我們每年生一個。」
禾生臉一羞,心中幸福感滿溢而出。
她想起當年十五歲待字閨中的少女,少女滿載著對未來的美好期許,衝著滿天星星許下心願——
願得一人心,白首不相離。
如今她十八歲了,得到了想要的一切。可是這還不夠,她還要貪心於他的一輩子。長長久久,快快樂樂,永世不分離。
《獨寵》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