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4 章
竹林盡染

看花千骨昏倒在地上一動不動,哼唧獸不由得有些焦躁起來,鼻子噴著氣,繞著花千骨的身子一圈圈走著,似乎是在想辦法。

花千骨舊傷未愈,又添新傷,到處磕磕碰碰,跌跌撞撞,又是淤青又是破皮,肩上被刺穿,身體的自我復原能力越來越跟不上了,鮮血還未止住。

哼唧獸躊躇片刻還是埋頭在她傷口上舔了舔,雖然它的唾液有一些止血的功效。但是它對自己的克制能力沒多大信心,每次聞到她身上的血香都會狂躁不安,怕終有一天自己獸性大發吞噬了她的血肉,以換自己從妖獸飛升為真正的神獸。

想了半天,低頭將她銜在口裡,往林間走了幾步,可是又突然停住,猶豫很久,還是再次回到木屋前,一爪便將屋門拍開。

那個男人頭也不抬的在桌邊喝茶,哪怕身處蠻荒,身上儒雅的氣息仍未泯滅。一襲青布舊衣洗得微微發白,頭發隨意披散開來,但是一絲不亂。面上、脖子上、手上,只要漏在外面的皮膚皆可見薄薄的青色的一層疤,雖不像花千骨臉上燒得這麼嚴重,看上去也十分可怖。但是最讓哼唧獸覺得不舒服的是他眉宇間透出的一股邪氣。

哼唧獸對著他咆哮一聲,熱風吹得他的長發和袍子都飛了起來,可是他依舊頭都不抬一下。

仿佛威脅一樣,微微抬爪,將他面前的桌子瞬間擊成粉碎。男人不慌不忙的接住鐵質的茶杯,冷哼一聲:「有這樣求一個人辦事的麼?」

哼唧獸才不管那麼多,一爪把他從房裡抓了出來,按在地上,微微用力。

男人看著它,皺起眉頭,從腰間抽出了一把匕首。一人一獸久久對視著,終於哼唧獸移開爪子,退了兩步。

匕首是上古神物,上面沾過許多神獸的血,不知道他從哪裡尋得的,難怪他敢一個人住在這林子裡。

男子從地上爬起來,轉身去修理他小木屋的門,對於躺在一旁奄奄一息的花千骨仍舊看也不看一眼,然後便進屋裡去了。

哼唧獸在附近尋了些藥草,嚼爛了敷在花千骨傷口上。可是畢竟能力有限,那個男人似乎有些本事,如果他肯幫忙,花千骨一定能快點好起來。

硬的不行,只能來軟的。

哼唧獸用巨大的尾巴為花千骨做了一張毛茸茸的床,一屁股蹲坐在他家門口賴著不走了。男人似乎懂得奇門陣法,一般野獸和妖魔靠近不了這裡,卻不知道它當初是怎麼誤打誤撞碰對了路,闖了進來的。

雖然它堂堂哼唧獸居然要棲居於他人屋簷之下,靠一個人類的庇護,實在是有失尊嚴。但是為了花千骨也只能暫時如此,她身子虛弱成這樣,再經不住顛簸了。不管那男人是好是壞,呆在這裡總比它每天帶著花千骨躲躲藏藏,東奔西走,跟無數妖魔還有貪婪她血肉的妖獸打得天昏地暗,死去活來要強。

於是哼唧獸便自作主張的在木屋外住下了。

花千骨大多數時間都昏昏沉沉的處於半睡半醒狀態,不過就算醒著她也不能動不能看不能說,跟死了沒多大區別。可是她從來都不覺得現在的處境讓她痛苦到哪裡去,最痛苦的是醒著的時候回憶過去,睡著的時候夢到過去。

師父的笑,師父的發,師父的白衣飄飄;師父的話,師父的吻,師父提著斷念的手……

過去像烈焰一樣,溫暖她又狠狠灼傷她。她無力解釋無力辯白,更無力忘懷無力逃開,只能在對他的思念中苟延殘喘。

那男人不管他們,也不趕他們走,一副完全無視的模樣。哼唧獸一開始不放心,每次到周圍覓食都會把花千骨帶上,後來慢慢卸下防備,便鋪好干草將她放到簷下,自己獨自出去了。

有次它出去的遠了又碰上剛好大雨,花千骨泡在雨中整整淋了一個時辰。男人依舊坐在屋內不管不問仿佛整個世界只有他一人。

哼唧獸趕回來時,花千骨又開始發高燒,神智更不清了,好不容易開始愈合的多處傷口又開始發炎。哼唧獸焦急的團團轉,拍開木屋的門,將花千骨放在地上想求男人救她,他卻冷冷的從她身體上跨了過去出了門。

房子太小,哼唧獸進不去,可是外面又陰冷又潮濕,屋內有火總會好一點。這些日子,花千骨跟著它,吃的不是野果就是帶血的生肉。哼唧獸總是一一嚼爛了喂到她嘴裡,她麻木的努力吞咽著,不管是什麼。

以前能燒一手好菜的她現在連鍋鏟都舉不動了,以前最最貪吃的她舌頭喉嚨全燒壞了,不能說話,沒有味覺。吃什麼對她而言都無所謂,只要能活下去就好。

男人回來,見哼唧獸依舊睡在門口,木屋不大,它一站起來幾乎和木屋差不多了。而花千骨被它放在屋內他的床上。他走進去,不悅的冷哼一聲,抬手便將她掀下床去,然後自己躺下睡了。

哼唧獸怒視著他,身上的毛又豎立成鋼針,冷靜下來,還是把尾巴伸進木屋內,把花千骨卷好蓋住,身體擋在門口堵風,然後趴下睡了。

第二天男人醒來,看看花千骨又看看門口的哼唧獸,心頭無端的郁悶煩躁起來。走到桌前喝一口茶,拿出懷中的匕首小心的擦拭著。突然撩開袖子,露出一臂疤痕上的又道道疤痕,仿佛不知道痛一般,慢慢再割下一刀。血的刺目的紅色讓他有片刻的失神,是的,他還活著的。

活著,就不能放棄希望。

驟然間,他青面獸一樣滿是疤痕的臉上就有了表情。不似往常的麻木和死沉,而是一種介於溫柔和詭異間的笑容。

走到花千骨身邊,細細打量著她。

從第一眼,便知道她是長留山流放來的。因為那一臉和他一樣因為三生池水而留下的疤痕。

看上去這麼小,原來,還是個情種——

他輕蔑的揚起嘴角,試圖從她手裡取出宮鈴,去沒想到她連昏睡中,都抓得這麼牢。

好不容易拿到手裡,他細細打量,眉頭越皺越深。

級別不高的一個小仙,犯下什麼樣的大錯,才會讓長留釘了銷魂釘,廢了仙身仍不夠,還要驅逐到蠻荒的呢?

而小小一個宮鈴級別的丫頭,如何竟將幾大法系融會貫通到這種程度,沒有絲毫偏頗,將宮鈴煉化至純淨透明,沒有一點雜色?博大而精深,汲取仙界百家之長,如果這是有意為之,背後那所教導她之人該是如何厲害,這宏大而有計劃的都有點像一個陰謀了。

五行本就相生相克,每個人都會有自己的弱點,修仙之人講究相輔相成,一方面越強一方面就越弱。就像一掌擊出,身後定會留下空當,就算速度再快也不可能四面同時擊出。受力點越小力越大,四散開來威力就小了。可是教導她之人卻分明是顛覆了所有的修仙練武之道,也半點沒遵循常理,想要讓她成為一個完全沒有破綻沒有弱點甚至沒有短處的人。

長留山,是誰,會有這種氣魄和本事?

更值得深究的是,明明只要十余劍就足夠讓她徹底成為一個廢人,她卻挨了整整上百劍,大小穴道和筋脈幾乎沒有一處放過。

是大仇不共戴天?還是怎樣的心腹大患?才會決絕狠毒到如此不留余地?

是他離開的太久?還是外面世界變化太快?一貫守舊的長留山,何時出了這種修行的小弟子?而她又是犯了怎樣的錯,竟然比自己受的刑還要重了那麼多倍?

有趣,實在是有趣極了……

男人眼睛瞇起,越來越有精神。他這些天其實有留意過她,一開始以為,就是長留山流放來的一個小弟子,反正都已經是將死的廢人一個,留著也沒多大用,死了就算了,他才沒那個閒心去救人。別說他已經被逐出師門,就算還是長留弟子又怎麼樣,干他何事?

不過讓他沒想到的是,她以如今區區凡人之軀,都傷成這樣了還沒死掉,雖然緩慢,但是傷口和筋脈都有自動復原的跡象,生命力之頑強簡直叫人不可想象。

——這丫頭,看來有點名堂。

哼唧獸陡然驚醒,見男人將花千骨從自己尾巴上抱走放到了床上。防范的緊張注視著他的動作,若有任何圖謀不軌,立刻撲上去咬死他。

男人將她一身又髒又潮的衣物換下,簡單的替她擦了下身子,然後把發炎和潰爛的地方敷上草藥,又煮了點東西喂她喝下。

哼唧獸不明白他為何突然又願意救人了,不放心的在門口來回踱著步子,寸步不離的守著。

花千骨依舊半昏半睡,但是傷勢復原的明顯比以前快了。知道有一個人救了自己,但是因為看不見,對方也不說話,她對自己處境和周遭狀況並不十分了解。只是直覺的知道那個人是男人,說不上有多溫柔,但是照顧得很細心。

又是一個月後她的外傷差不多都痊愈了,筋脈各處也在逐漸復原,手甚至已經可以自己用勺子吃飯,只是顯得十分笨拙。

她對自己的狀況顯得十分困惑,沒聽說過誰斷了的筋脈可以自己又長連上的。她不知道是神體和妖神力量的作用,只是心存感激的認為是那個男人用什麼稀世珍藥為自己接骨連筋,療傷續命。

「你會寫字麼?」有一日那人問她。他的聲音好聽,就是太過冰冷。仿佛一個人太久,忘記了語言般一個字一個字的僵硬吐出。

花千骨點點頭。

「名字?」

花千骨在被子上用手指一筆一劃的寫:花千骨。

男人沉默的片刻,在記憶裡搜尋了一遍,的確沒聽過這名字。

「長留山的?」

花千骨點點頭,眼前這人,過去應該也是仙吧。

「誰是你師父?」

花千骨久久不語,雖然還沒將自己逐出師門,可是現在自己這個樣子,說出來豈不是丟了他的臉面?他心底,或許已經不當自己是他徒弟了吧。

——長留上仙。她還是老實的寫,他救她的命,她不想也沒必要騙他。

男人點點頭,他果然猜的沒錯,是尊上的入室弟子。摩嚴和笙簫默的授徒方式他不是不知道。也只有尊上,行事總是出乎預料。那一百零一劍,不偏不倚,入劍深淺把握的分毫不差,出招又快又狠,定也是尊上親自下的手了。卻不知道這徒弟犯下什麼打錯,會惹一貫冷淡的他如此震怒。

「我叫竹染,你記著。」

那人起身出去,又忙自己的事去了。一個圓滾滾胖乎乎的東西突然鑽進被窩裡來,拱啊拱啊的。

——哼唧。

花千骨笑了起來,伸手一把把它抓進懷裡抱住。

哼唧獸從被窩裡探出頭,肉肉的小爪子伸出在她臉上撓啊撓啊的,一面開心的發出哼唧哼唧的聲音。

和化成妖獸真身的模樣不同。變小的它跟小豬一樣肥肥的,腿短短,鼻子愛到處拱,看到什麼都吃。又跟小貓小狗一樣渾身都是溫暖的白色毛毛,夾雜著火色的美麗花紋。眼睛又黑又大充滿靈氣,水汪汪的看著你,一副叫人心憐的無辜模樣,直叫你把能找出來的好吃的都給它吃。

對竹染消除戒心,知道他是在用心給花千骨醫治之後,周圍也沒什麼危險,它就變回小豬模樣每天在床邊守著她,和她擠一個被窩睡。竹染則在旁邊另外搭了一張床。

有時候竹染會問她一些關於六界的事情,似乎被驅逐來蠻荒已經很久了,很多事情都不知道。她隨意的用手指在被子和桌上劃,不管多快,他總是看得清楚。

「你想看見麼?」有一天竹染問她。

她愣了愣,點點頭。

「你並不是真的瞎了,只是絕情池水腐蝕下,血肉模糊連在了一起。你當時眼睛應該是閉著的,眼膜受創不大。你如果想看見,我就用刀把你上下眼皮割開,但是會非常疼,你想清楚。」

花千骨不假思索的點點頭。

竹染拿出他的匕首,在火上煨了煨,活生生的割了下去。對於花千骨的不喊不叫,似乎感覺不到疼痛一般的出奇冷靜微微有些驚訝。其實她只是疼得太多,比這更加錐心的都經歷過了,痛覺神經差不多都已麻木。

花千骨見他下手快而准,既要雙眼全部割開,又絲毫不傷她眼球。知道他以前定是高手,而他手中的匕首居然沾自己的血絲毫無損不愧是神器。

拆紗布的那天,花千骨總算能看見了,只是硬割開形成的雙眼,就像一張紙上突然戳破的兩個漆黑的洞,看起來十分嚇人。

眼前仿佛隔了層白色薄膜,霧蒙蒙的看不清楚,但當她看到竹染同樣一臉青色的疤時,忍不住苦笑了。

——謝謝師兄。她在桌上寫。

竹染冷冷一笑:「你倒是聰明。不過我早已被逐,算不上你師兄了。」頓了頓又道,「摩嚴他,之後又收了不少徒弟吧?」

花千骨點點頭,寫道:三個。

看到竹染眉間的積恨和怨氣,花千骨微微打了個寒戰。

她為絕情池水所傷,他卻是為貪婪池水所傷。此人,不可不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