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4 章

  清雪節過罷,整個鹿城像是忽然變得蕭條了一樣,路上行人驟然減少,一夜的大雪在城裡城外都鋪出了一片白茫茫的清冷景色。

  鹿城城守府與長風營上下在太子被神秘人襲擊之後,都陷入緊張當中,讓這座邊城本就嚴肅的氣氛更加沉凝幾分。

  在塞北的軍士無人不知那黑甲神秘人的本事,若是他想殺太子,就算有人在場,怕是也難以阻攔。

  城守府嚴格的戒嚴,太子出入必有十名親衛貼身守候。

  城守膽子小,生怕太子在塞北出了什麼意外。他知道那神秘人對黎霜有不一樣的感情,於是天天跑到軍營裡請黎霜去城守府陪伴太子。恨不能讓黎霜在太子身側住下,一整天都給太子當護身符。

  黎霜初時也是有幾分憂心的,城守來求,她便也去了,可是去了幾天,發現那神秘黑甲人根本沒有絲毫動靜,軍營裡她也讓人看著晉安,這幾天晉安也都乖乖的,白日裡跟隨軍士出去訓練,晚上就縮在被窩裡睡覺,也不來找她了,算是撿他回來後,最安靜的一段時間。

  黎霜心道,那晚她保護司馬揚的模樣大概是讓這過分單純的神秘人……傷心了?

  她曾也在晚上悄悄的出了軍營,尋了個城裡僻靜的亭子坐一坐,可那神秘人卻再也不像以前那樣,找準時機就出現在她身邊。

  黎霜在亭子了坐了半宿,心頭卻竟還起了幾分難以言說的落寞。

  那個人……再也不會在她身邊出現了嗎?

  那是個認死理的人,若是那天他下定決心從此以後不再理會她,那以後大概就真的沒有再見的機會了吧。畢竟……從來都是那黑甲人主動來尋她,到現在為止,她也根本不知道那黑甲人的來歷行蹤,更無從尋找。

  她摸了摸自己微涼且有幾分乾裂的唇瓣,一聲輕嘆,身體裡的熱量變成白霧揮散了出去,吸一口氣,黎霜只覺這夜是越來越寒涼了。

  翌日,城守如往常一樣來求黎霜去陪伴太子,黎霜借由軍事繁忙的理由推脫了。城守失望而歸,太子也並未派人來邀。黎霜便自樂得逍遙。

  她不想與司馬揚再有過多的交集。

  她知道司馬揚對她有情,他們年少初遇,相互陪伴,黎霜不同與一般閨中貴女,她與王公貴族的公子們一樣騎馬射箭,學兵書律法,習武練功,她是大將軍的義女,她的老師與司馬揚都差不多,她與司馬揚在一起的時間或許只比他那兩個伴讀要少一些。這麼長的時間裡,黎霜自然會對司馬揚有過仰望,可也只是仰望,不能更多了。

  司馬揚立了自己的太子妃,府中姬妾雖然不多,這幾年聽聞也添了兩三人,

  她自小和阿爹學習打仗,就是為了未來能走出將軍府那狹小的後院,不去理會幾個姨娘之間令人倍感無聊的明爭暗鬥。她不想讓自己終於有一天能天高海闊了,卻又因為姻親而掉入另一個深坑。

  加之司馬揚是當今太子,聖上百年之後,若無意外,他是要登基的。未來,他的身後那些爭奪,只會更比這戰場更血腥,陰暗和骯髒。

  三年前,黎霜就知道自己想要什麼,她也知道,自己若是繼續在京城呆下去,最後的結果會是什麼樣,太子於她有情,多麼讓人喜聞樂見,因為她是將軍義女,她注定會為了皇權與軍權的結合而與太子結合。

  妃位注定不會是一個義女的,但側妃一定有她的一席之地。她未來若與太子有了子嗣,那更是前途不可估量。

  她阿爹不一定為她歡喜,但將軍府背後那龐大的利益群體,必定歡欣鼓舞。

  黎霜不喜歡做棋子,她想掌握自己的命運,做下棋的人。

  那時黎霜將情勢看得清楚,司馬揚卻也將她看得清楚,三年前,司馬揚娶了太子妃之後,黎霜便動了離開的心思,司馬揚知道黎霜怕什麼,但他不允許她害怕,更不允許他走。於是司馬揚向皇后提了迎娶黎霜這事。

  皇后自是樂見其成,允了司馬揚,當日夜裡欲與聖上商量。

  多虧司馬揚的小皇弟在皇后處聽得了口風,歡天喜地的跑來於那時正在宮裡辦事的黎霜說了,黎霜這才大驚失色,連忙從宮裡趕回將軍府,請求阿爹立即上書聖上。正巧彼時塞北有戰情,黎霜懇請出戰,在阿爹的請求下,聖上終於是應允了黎霜。

  黎霜北上鹿城的事情敲定,不日便傳遍宮闈,她不是本朝第一個上戰場的女將軍,卻是敲定得最快的一個,皇后知曉聖令之後,這關於司馬揚的請求便也按捺了下來。

  黎霜出塞北那日,司馬揚前來送行,黎霜現在都還記得司馬揚當時沉凝著臉色問她:「我便是如此不堪?你情願逃去苦寒塞北,也不遠留在我身邊?」

  黎霜俯身下跪,頭深深的叩在地上:「殿下言重,黎霜萬分惶恐。」

  那是她第一次這般應對司馬揚,她想盡一切辦法拉遠自己與司馬揚的距離,司馬揚默了許久,方才聲色低沉的令她起了。那次起身後,也是她第一次看見司馬揚對她,用以失望且落寞的神色:

  「我以為,你會懂我,會願意一直站在我身邊……」

  黎霜將他這句低語呢喃擋在了心門外。黎霜知道,她是可以一直在他身邊,一直陪著他,一直視他為唯一。但是司馬揚的一生,注定不會一直在她身邊,一直陪著她,一直視她為唯一。

  他有後宮三千,有皇權天下。而她,也有自己心裡想要到達的地方。

  再然後,黎霜就未曾歸過京城。

  她以為已經過了三年,司馬揚也以有了子嗣,這份令人惶然的情愫,便也盡可淡了去。怎麼也沒料到,司馬揚這次竟然會請命來到他口中的這苦寒塞北。竟也還會對她說,他來這裡,不是為了那份君臣之情。

  這讓黎霜不安。知道司馬揚來的那一天起,黎霜便暗自想到,若無性命相關的要緊事,她絕不靠近司馬揚!絕不!可哪想,還偏偏真就有這樣的要緊事一下就找過來了……

  黎霜嘆息,這真是新桃花撞就桃花,桃花爛了。

  而在黎霜不去城守府之後,太子除了每天例行公事一樣到軍營城牆上逛一圈,也沒對黎霜過多打擾。

  在黎霜剛安下心,覺得這個冬日總算要開始過上安生日子的時候,城牆上倏爾有士兵報到,遠處原長風營營地外數十里地的那樹林裡近幾日有些動靜。

  黎霜聽了這個消息,心裡起了重視。

  「什麼動靜?」

  「那片林子雖然隔鹿城遠,但天氣好的時候遠遠望去還是能看清楚的,近來有士兵發現那方的樹木有明顯減少,顯然是人為採伐。」

  採伐樹木?黎霜捏著下巴琢磨:「可有見得有人將樹木運走,或者就地搭建了什麼建築?還是升起過什麼燃燒的煙霧?」

  「沒有,那些不見的樹木就好似憑空消失了一樣。未見運走,也未有搭建,更未有人用來生火。」

  「派人去探一探。」

  「是。」

  軍士退下,黎霜想到那片樹林是當初撿到晉安的地方,她與羅騰及幾個軍士去查過,那方還有一處亂葬著人的地下石室,那疑是「起屍」殺到長風營來的那個老太太也是從那地下石室裡爬出來的。

  現在那個樹林又有動靜了?

  是人,還是說……是那個地下石室裡的別的「人」?而且,不運走不搭建也不用來生火,他們採伐樹木是做什麼?

  黎霜派了幾個人出去探,不止探了一次,白天夜裡不同的時間過去,可也都未曾見到有人在那樹林裡伐樹,然則樹木還是在漸漸稀少,隔了幾日,因為樹木的減少,甚至能看到那方裸露的山頭了,但依舊未曾見過人。

  長風營的將士們未曾多想,然而鹿城的守軍私底下卻有一個傳聞傳開,說是鹿城之外開始鬧鬼了。

  清雪節後大家的生活都是極為無聊的,沒幾天群眾的力量便將那樹木漸漸稀少的樹林傳出了版本不同的十來個鬼故事。

  塞外本就寒冷,配著這鬼故事一聽更是骨子裡都颼颼的吹冷風。黎霜一開始本沒管這些無稽之談,可沒想到這傳言越傳越厲害,甚至有幾分開始動搖軍心了……有人說,是那黑面甲的神秘人殺掉的西戎人的鬼魂死得不甘心,開始作祟。

  霎時軍營之中隱隱有了幾分壓抑恐懼的情緒。

  黎霜發了大怒,尋了第一個傳出這個謠言的人,狠狠打了幾十大板。

  卻令人更沒想到的是,在第二天,那個挨了打的士兵竟被人發現死在了城外雪地裡。

  一夜大雪幾乎將他掩埋,只留了個手掌露在外面,被人挖出來的時候,他氣息早絕,心臟被人掏空挖走,一個空蕩蕩的胸腔看起來極為駭人,且他死時面容驚恐,仿似見了萬分恐怖的景象。

  此事一出,軍營更是震顫,謠言四散,甚至傳入了鹿城百姓家裡。家家戶戶的忙著給自己貼符畫咒,一個好好的鹿城,一夜之間咒符滿佈,看起來更有一種詭異的氣氛。

  黎霜深知軍心不可亂,正在與眾將領商議應對之法的時候,城守府傳令來讓黎霜去面見太子。

  秦瀾觀了一眼黎霜的神色,主動請令:「將軍而今要處理軍中雜事,怕是無空抽身,末將便斗膽代將軍前去上見東宮,代為聽答東宮之令。」

  黎霜自是求之不得,連連點頭:「甚好甚好。」

  秦瀾見她這模樣,微微垂下頭,嘴角輕輕勾了個無聲的淺笑,他願意為她擋掉令她為難的所有事。

  「屬下且隨使者先行去城守府。」秦瀾告退,在即將出門的時候卻又聽黎霜喚道:「秦瀾。」

  他回頭。

  黎霜琢磨道:「若是太子之事不好應答,你便遣人回來叫我。」

  秦瀾眸光一柔,這是怕太子為難他呢。他掩下眸中情緒,只抱拳應了聲:「是。」

  秦瀾去城守府沒有停留多久,司馬揚也沒有詢問黎霜為何不親自來,他只是提了最近鹿城裡面關於鬼怪作祟的謠傳,並未怪罪誰,反而提出了解決之法。

  黎霜聽得秦瀾回報,司馬揚的解決之法,她下意識的蹙了眉心,可卻也不得不聽:「太子如何說?」

  秦瀾頓了一頓,道:「太子欲讓將軍與他領一行親衛,同去那荒林之中巡視一圈。親自鎮住這謠傳。」

  黎霜沉默。百姓迷信,她無法與他們講道理,而最能快速平息謠言的方法確實只有用迷信以克迷信。她與司馬揚去那方走上一圈,再讓人散出消息去,說太子真龍之氣已令邪祟魂飛魄散,乃是最快捷的方式。

  而且他們也正可親自帶人去看看究竟。探子畢竟是探子,起武功身法到底是比比上他們身邊的人和自己,難免會留下一些蛛絲馬跡未曾探尋得到。

  司馬揚提了一個好辦法,唯一難做的,是要她與司馬揚一同去。

  「就這麼辦吧。」黎霜尋思片刻,到底也是點了頭,好歹兩人身也是要帶著各自的親衛去的,「秦瀾,你著人安排下去,親衛營中人明日隨我一同出發,太子那方也做好萬全準備,此一行最重要的任務,還是保護太子。」

  秦瀾垂頭:「是。」

  翌日午時,黎霜著了銀甲軍裝,提了八面重劍,令了十二親衛在城牆之前靜候司馬揚,司馬揚來時,亦是一身鐵甲軍服,與黎霜站在一起,落在旁人眼裡倒顯得般配極了。

  營中大半的人都前來叩見太子。

  正巧今日陸欣來看季冉,她目光本一直停留在季冉身上,可此時陽光正當中央,映雪一照,卻讓黎霜與司馬揚搶了注意力去。

  「哇。」陸欣不由輕聲感慨,「將軍與太子殿下好生般配。」她搖了搖自己牽著的那隻小手,「晉安,你看,是不是?」

  在她身側,周圍一圈大人的包圍下,只有晉安一個小不點站在裡面。

  他眸光冷淡的看著那方的黎霜與司馬揚,但見兩人上馬的動作幾乎都一模一樣。他沉默不語。只掙開了陸欣的手:「我說過,別碰我。」他背對所有人,不再看黎霜與司馬揚,轉身回了營地裡。

  身後軍士們威武的呼和聲響徹天際,送黎霜與司馬揚出了城門。晉安行至親衛營門前,裡面空空蕩蕩的,沒有一個人在。他躺上自己的床。仰頭望著營帳頂。

  一言不發,連眼神裡也沒有絲毫波動。

  這幾日其實他一直都這樣,只是,好像並沒有其他人發現,連黎霜也未曾來過問過一句。她喜歡那個太子。所以不會關注其他任何事情了。

  晉安不止一次的想,黎霜看見那個太子的時候,是不是也像他看見她的時候一樣呢,感覺全世界其他東西都沒有顏色了,只有她在發光。吸引了他全部的心神與注意力。讓他像蛾子一樣不知死活的撲過去。

  沒有人知道,在黎霜沒有看見他的這幾天裡,他這只蛾子,真是是用了比撲火還要大的力氣,才克制住了自己靠近她的衝動,同時也忍下了比被火灼燒生命更讓人痛苦的疼痛。

  她不喜歡他,也不需要他,他意識到的這兩件事那麼反反覆覆的在他腦海裡出現,像一個詛咒,冰涼了他所有的熱血。

  而且並不是錯覺讓他感到冰兒,而是真真實實的冷。

  他胸膛上的火焰紋開始變涼,顏色開始變得暗淡,即便到了晚上,變成成人,如果不躲在被窩裡,塞北寒冷的風便能凍僵他的肢體,這是在之前,他從來都沒有過的感受。

  從那個山林裡逃出的那天開始,遇見黎霜的那一刻開始,他的心頭永遠都是湧滿熱血,即便身體裸露於寒風暴雪之中,也不會覺得絲毫冰冷。

  可現在……

  「羅將軍!羅將軍!」外面倏爾響起了一個軍士驚恐的大喊,晉安能辨識出這個聲音,這是黎霜親衛之一萬常山的聲音。

  為什麼……他的聲音會出現?所有的親衛,不是隨黎霜出去了嗎……

  晉安一轉頭,但見營帳內竟然已經是一片漆黑,原來他剛才已經在床上躺了這麼久……久到天都黑了嗎,為什麼他時間的流逝……竟然毫無感覺呢。

  「羅將軍!」

  「將軍與太子遇伏!已不見蹤影!」

  晉安空洞的瞳孔在聽到這句話之後慢慢縮緊,他一個翻身,猛地坐了起來。

  胸腔裡仿似已凝固的血液霎時隨著心臟的猛烈撞擊擠向全身。

  他赤腳踩在地上,未覺地面半分冰涼,身形一動,霎時閃出了親衛營外,臨在半路,猛地抓住了萬常山的衣襟。

  「你說什麼?」

  萬常山怔愕的看著面前的人。

  在他黑色瞳孔裡,藉著軍營外的火光,映出了晉安此刻的身影,他已變成成人,雙瞳腥紅,烈焰紋從心口爬上他的眼角,他身上還穿著小孩的軍裝,以至於身上很多縫合處都被肌肉撐裂,碎布一樣掛在他身上。

  萬常山瞪著他:「你……你是何人!」

  「你是何人!」羅騰聽到外面的呼喊也從自己營裡趕了過來,他手中大刀指著晉安,皺著眉頭問:「黑甲人?」而晉安分毫不管,只抓著萬常山的衣襟一字一句問道:

  「黎霜呢?」

  提到此事,萬常山登時顧不得這人了,立馬轉頭對羅騰道:「羅將軍!請求支援!將軍與太子消失在了那樹林裡的地下石室中了!」

  地下石室……

  晉安鬆開萬常山,腦海中不知為何霎時回憶起了一個混亂非常的畫面,一會兒是有人在拿刀割破他的心房放血,一會兒是他嚎叫著拚命痛苦的掙扎,一會兒是蟲子爬進了他的身體裡,一會兒又是血腥的廝殺與狂亂的奔走。

  他霎時頭痛欲裂,然則這些頭痛對晉安來說都並不重要,他覺得唯一重要的是,他知道……他知道那個地下石室在哪兒!

  他知道黎霜在哪兒。

  他要去救她。

  就算她喜歡別人,她為了保護另外的人會對他拔刀相向,就算她這輩子也不願意嫁給他,不願意和他一直在一起,甚至不願意見到他……他也要救她!

  拼盡全力的,捨生忘死的,不顧一切的去救她。

  這像是他的使命,是他的本能,是他唯一的,僅有的,不可放棄的堅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