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上大學的那天,父親送我到火車站。我們提著行李,坐了整整三個小時的汽車才到省城。汽車比原定的時間晚了半小時,等我們匆匆忙忙地進入站台,離開車的時間,只剩下了十五分鍾。父親不喜歡送別,尤其不喜歡在最後一刻送別。他把我所有的行李放好之後,就迅速地下了火車。
「別太想著省錢,下月初一,我會給你寄錢過去。」
我含著淚,點頭。
「記得先去開個銀行帳號,把帶著的錢存了,別一去就丟了。」
「哦。」
「好好學習。」
「嗯。」
「小秋,咱們是從窮地方去大城市,但咱們人窮志不短。記住爸爸的話,做人要有分寸,更要有氣節。」
有關氣節的話,從小到大,父親不知說了幾百遍,好象他生活在明代末年。其實父親就在我們生活的小鎮中學裡教書,他自己倒是城裡的大學生,分配那年自願下鄉,接著,又娶了我母親,便永遠地留在了鄉下。如今他看上去末老先衰,胡子已經花白了。
「明白,爸爸。」
他笑了笑,說,「我先走了,下午還有課呢。」
說完,他的人影迅速消失了。消失得如此之快,沒等看見我滴下的眼淚。
我坐著擁擠的火車,坐了整整一天,到了北京。然後,我按著「入學通知」上的指點,坐了幾站公共汽車,終於到了S大學。這是一個師范大學。我的成績,其實上北大有余,可不知為什麼,北大沒有錄取我,錄取我的是第二志願S師大。我報的本是國際經濟,國際經濟系也沒有錄取我,錄取我的是外語系。雖然我的外語很好,但我從沒有想過要以此為業。我便是帶著一分沮喪進了S大學的校門。排隊辦完了入學手續,在綠蔭中穿梭了良久,找到了我的寢室。
寢室的門是開著的。一共六個鋪位,三個下鋪上都堆上了行李。三個女孩子正坐在鋪邊談笑。其中一個高個子轉過頭來,看了我一眼,問道:「你是新生嗎?」
我點頭。
「哪個系的?」
「外語系。」
她眉毛一挑:「哪個語種?」
「英語。」
她指著其中的一個上鋪說:「下鋪都有人了。上鋪還空著,你自己挑一個吧。」
她長得很美。高鼻梁,大眼睛,皮膚白晰,舉止之中透著一股說不出的悠閒。
「你叫什麼名字?」她又問。
「謝小秋。」
「我叫馮靜兒。這是魏海霞,這是寧安安。我們都是本地人。」她指著另外兩個衣著時尚的女生,說:「我們都是你的室友。」
本地人就是北京人。
「你們好。」我說。魏海霞和寧安安向我點頭示意。
「等會兒還有一個上海人會住進來。她已經到了,補辦一個手續去了。」寧安安指著門腳的一堆行李。過了一會兒,她想起什麼,又說:「還有一個鋪會一直空著。那是劉萱的位子。她是劉校長的女公子,家就在學校。估計大多數時候會住在家裡。」
「你們大家以前就認識嗎?」我輕輕地問了一句。
「我們都是一個高中的。」
我沒再說什麼,以最快的速度打開行李,爬上上鋪開始鋪床。我的行李很簡單,床很快就鋪好了。
魏海霞四下一望,問道:「喂……你沒帶帳子嗎?」
我搖頭:「沒有。冬天快到了,這裡還有蚊子嗎?」
魏海霞淡笑:「帳子不是用來擋蚊子的。帳子是一個世界,裡面是你的隱私。你總得有點自己的隱私吧?」
我覺察到此言不善,脊背頓時挺直了,我看著她的眼睛,說:「我沒什麼隱私。」
三人目光交替,無聲的句子在眼光中傳遞。
末了,寧安安笑道:「這屋子別看在四樓,灰塵挺大的。還是有一個帳子好,睡著干淨。大家都有帳子,這屋子看著也整齊。你說呢?對了,你叫什麼名字來著?」
「謝小秋。」
沒人問我從哪個城市來。生怕答了她們會沒聽說過,或者我會不好意思說。
下午的時候,我到雜貨店買了蚊帳,花掉四十塊。又去買這個學年的課本,花掉一百三十塊。我身上只剩下了三十塊錢。而學校的食堂竟出奇地貴,一頓飯要至少兩塊。
回到女生寢室,那位上海的女孩子已經坐在自己鋪好的帳子裡。她叫蕭蕊,小個子,奶白的肌膚,黑油油的長發,盤著腿,一邊坐一邊吃巧克力,好像一個小精靈。
「晚上學校禮堂放電影,三塊錢一張門票,大家都去吧。放完電影是舞會,女士免費。靜兒,你的保鏢來不來?」 寧安安笑道。
「好哦!!」所有的人都舉手,除了我。
「你吃巧克力嗎?」蕭蕊遞給我一塊:「德芙的。其它的牌子我不吃。」
「謝謝,我……不大吃甜食。」
「來一塊吧,給個面子,好不好?」 她繼續往我手裡塞。
「好吧。謝謝你。」
「別客氣。」蕭蕊一面吃,一面忽然說道:「我覺得,這個上下鋪的安排是不是應當每個學期更換一次,才合理呢?比如說,上個學期住下鋪的下個學期住上鋪。上個學期住上鋪的下個學期住上鋪。大家都有機會住下鋪,這樣才公平,小秋,你說呢?」
我點點頭。
馮靜兒的臉色有幾分不自在,魏海霞更是不悅地看了我們一眼。寧安安笑道:「下學期還早,等下學期開學我們再仔細商量吧。也許到那個時候你住習慣了,不肯搬下來了呢。」
蕭蕊咬了一口巧克力,道:「我肯定願意搬下來,我現在就住得不習慣。」
魏海霞看著我,問道:「你呢,小秋,你也不想住上鋪嗎?」
「我覺得蕭蕊的主意不錯。住不住上鋪無所謂,重要的是公平。」我不動聲色。
「先去看電影吧。」 寧安安拿起小挎包,走了出去。大家魚貫而出。
「小秋,你真的不去?」蕭蕊問道。
「對不起,我約了見一個老鄉。今天晚上。」
「還沒開始學外語呢,中文語法已經忘了,小姐,時間短語的位置在前面。」 魏海霞調笑了一句。門外一陣咯咯亂笑。
其實我早已經見到了我的老鄉林青。她和我來自同一個小鎮,歷史系四年級,眼看就要畢業了。我下午見到她,寒暄之後就問她在北京的生活之道。
「這裡的消費實在太貴,你必須打工,才能維持生活。」
我深有同感,連忙告訴她我帶來的錢已經花掉了大半。她猛然想起一件事,道:「我知道有個咖啡館招人,本來我打算去的。因為離學校有些遠,要坐四站路的公汽,所以改了主意。你想去嗎?那是家星巴克,當招待。不累,主要是早班和夜班,時間靈活,他們倒喜歡外語系的學生,因為那裡外國人多。你想去現在就告訴我,我得先給人家打一個電話。」
真是天上掉下來的餡餅,我連連點頭。
老鄉替我寫了一個簡歷,借了一套衣服給我,臨走時,又遞給我一支口紅。
「我們是小城市來的,本來口音就土,再不穿時髦點,更要讓人笑話了。你的普通話說得還好吧?」
「還好。口音不是太明顯。」
「卷舌不卷舌就不說了,這裡的人in 和ing都是要分清的。」
「我一定注意。」
「話裡盡量多帶些英文,別時時都說老實話,別亂露自己的底細。一老實就受人期負,明白嗎?」
「明明,謝謝學姐提醒。」我做了一個鬼臉。
「在咖啡館裡打工的都是大學生,掙的是正經錢,所以我倒不擔心你會學壞。別學你們系和音樂系那些不長進的女生們,為了高消費,做雞做二奶做小三,什麼都做。」
「哦。」
林青指點完了工作,就出去給我打了電話。回來告訴我,說咖啡館有三天的試用期,今晚就開始。問我願不願上晚班,晚班從六點鍾開始,到半夜十二點。其它的時段都沒有空。
我當然願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