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下身,從沒有像這次這樣流血,也從沒像這次這樣地痛。一覺醒來,又過了中午。起身一看,床單上又有一團濕漉漉的紅色。趕緊到浴室沖澡,洗掉渾身的腥味。
關掉水,換上衣服,毛巾在霧蒙蒙的鏡子上擦了擦,裡面浮出一張黃黃的臉,黃得好像得了黃疸。黑眼圈還在老地方,我抹上一層玉蘭油,又掏出香噴噴的粉撲子,把臉弄白。然後,三下五除二,抹口紅,塗眼影,噴發膠,頭發刷得又光又亮。
我對著鏡子懺悔。是的,我,謝小秋,對昨晚的舉止很羞愧。瀝川明明不要我,我還耍什麼嬌?不是他神經,是我神經!不是他有病,是我有病!我荷爾蒙紊亂,我無原則花癡!我對自己說,謝小秋,你別不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不知草有蛇,偏打草裡過!你的愛不過是冬天裡的一把火,卻燒了整整六年,燒掉了你的青春,燒掉了你的感覺,燒壞了你的內分泌,難道還沒燒成灰?難道要等著被燒死?
想到這裡,我沖回臥室,從行李箱裡找出我的救生符,一瓶滿滿的烏雞白鳳丸,認准商標「同仁堂」,就著昨天的剩茶,仰頭吞掉六十粒。我又問自己,為什麼不能恨瀝川?是的,我恨不了他,因為我還欠著他的。我欠他二十五萬塊!雖然從工作的頭一天起,我就省吃儉用,每月都寄給那個律師陳東村兩千塊,細算下來,還清這筆錢也需要十年!就連陳東村都打電話來笑我。謝小姐你這是何必?王先生在乎這個錢嗎?他買龍澤花園的公寓,一買就是兩套,上面自己住,下面空一層,就因為怕吵。不論陳東村說什麼,我硬把錢塞給他,還逼著他打收據。無論如何,那筆錢讓我父親多活了一個月,讓我多享受了一個月的親情。王瀝川,我愛他沒希望,恨他倒要下決心。這無間地獄,何時才能解脫!
我打扮妥當,戴上眼鏡,到走廊上走了一圈。瀝川的套房就在我的斜對面。他的左邊是王總,右邊是蘇群,再過一間,是張總。
每天早上八點,CGP都有一個三十分鍾的碰頭會,各部人馬匯報自己的工作進展。可是,張慶輝說,我可以不去。因為我是翻譯,實際上只為瀝川一人工作。怎樣工作,由瀝川和我協商著辦就可以了。既然老總發了話,我這個懶散的人,樂得清閒。索性一個會也不參加。
我溜到餐廳,要了一碟辣椒魚塊、一碗紅米稀飯。
正是午飯時間,我四下看了看,餐廳裡卻沒幾個CGP的人。我只看見兩個繪圖員,小丁和小宋。其它的好像都到工地去了。我找了一張桌子坐下來,慢慢地吃。吃著吃著,眼前忽現一道陰影。我抬起頭,看見蘇群。
乍一看去,蘇群長得很有些像劉德華。只是皮膚比劉德華黑,鼻子沒有劉德華高,個子倒是差不多。可CGP裡的北方人多於南方人,所以他的個子就算是矮的。聽說他也是設計師出身,也搞設計。但不知為什麼,又很快改行做起了行政。
蘇群的職務是總裁助理,級別與王總同級,因與瀝川關系密切,大家和他說話都十分地小心客氣,拿他當上司看。他整日地跟在瀝川身後,和瀝川一樣寡於談笑,不像助理,倒像保鏢。
我以為他也是來吃飯,不料,他只要了一杯茶,坐到我身邊。
「安妮。」
「蘇先生。」
「別那麼客氣,叫我蘇群吧。」
「哦。」
他喝了一口茶,看著我吃飯,忽然問:「安妮,你以前,認識王先生?」
「不認識。」堅決搖頭。
「可是——」他沉吟,一副惜言如金的樣子,「你好像……嗯,和王先生,有矛盾?」
「沒有。他是上司,我是下屬。他說什麼,我聽什麼,沒矛盾。」斬釘截鐵。
他冷眼看我,面如寒冰。過了片刻,他說:「昨天晚上,我有事找王先生,正好看見你怒氣沖沖地從他的房間裡跑出來。」
得,我做了那麼多好事,沒人看見。一做惡就給人盯上了。
我知道我的表現很不專業,只好厚臉皮狡辯:「沒有的事!王先生說他需要一本字典,我就到我的房間裡去拿給他。」
他繼續冷冷地看著我。
「就是這樣。」我唇干舌燥,雙手一攤,沒詞了。
「你是翻譯,查字典這種事,好像是該你來干,對吧?」他不動聲色地反問。
「我們對一個詞的翻譯有爭執。所以要查字典。你知道,王先生也認得不少漢字的。」
誰說我不能說謊。
他的語氣驟然變硬,聲調微微上揚:「你確信,你是拿字典給他,而不是用字典砸他?」
「什麼?我砸他?我?我哪敢啊?」
這話我說得有些心虛。我的確不記得自己在盛怒之下,都做了些什麼。我只記得,我把那本字典往他身上一扔,擰頭就走了。想到這裡,我的手心不由得冒出冷汗。那本字典挺厚,怎麼說也有兩三斤吧。如果不提防地扔一下,效果就跟扔一塊磚頭差不多。
我的嗓門頓時降低了五度:「沒有,我沒有……砸他。」
「還說沒砸,他痛得半天站不起來!那字典上,還寫著你的名字。謝小秋,是不是你?」
這一說我更郁悶了。那字典是N年前瀝川送我的。那次我們逛新華書店,看見了這本字典,我嫌貴,拿在手上,想了半天,捨不得買,還是瀝川掏的錢。我於是在扉頁上還寫了「瀝川贈」三個字。後來瀝川走了,我還得用這本字典,一看見瀝川的名字就生氣,便又用黑色的記號筆在上面打了一個大叉,又粗又黑,將原字基本覆蓋了。估計蘇群沒看出來。
我小心翼翼地問:「那他……受傷了?」
「受傷?他上個月滑雪,腰受了傷還沒好。今天他要去工地,現在取消了。早上的會,也沒來。我剛才去看他,他還躺在床上。」
「那怎麼辦?你還不快送他去醫院?」
「王先生最討厭醫院。醫院這兩個字,誰都不能在他面前提!」
這倒是不錯。他一貫如此。
「這份工作,你是不是不想干了?」他幽幽地說。
「……不是。」一個月六千,還有豐厚的年終獎。讓我辭,我喝西北風去?我倒不怕丟工作,這「暴力襲擊上司」的惡名,我可不能沾上。沾上以後誰還敢用我?
「那你去和他道歉。」
我想了想,人又蔫了:「不去。」
他站起來,說:「我去找張總。」張總管人事。
「等等,」我攔住他,「我去。」
我磨磨蹭蹭地來到瀝川的門前,敲了敲門。半天,裡面才應了一聲:「進來,門沒鎖。」
我推門而入,穿過客廳,越過辦公室,到他寢室門口,門沒關,可我還是敲了敲門。
「我是安妮。」
「我暫時不能起床,你若不介意,就進來說話。你若介意,有什麼話就在外面說吧。」他的聲音很低,倒看不出來有何虛弱的征兆。
完了,傷得不輕。我也傻眼了。往年和瀝川在街上走,我總替他擋著人流。人家碰他一下我還要找人吵架,現在發展到拿磚頭砸他,真是進步了:「不介意。那我進來了。」
他果然一個人蓋著毯子,半躺在床上。身邊堆了好幾卷圖紙。當中有個矮幾,放著他的筆記本電腦。從床頭的一左一右,伸出兩個可移動支架。上面是兩個三十寸的蘋果超薄顯示器,裡面是花花綠綠的設計圖片,各種角度,平面,側面,三維,鳥瞰。
他的臉色很有些蒼白,雙眉微蹙,唇線筆直,甚至,有些硬。他穿著一件黑色的帶著條紋的襯衣,燙得硬硬的領子,襯著他臉上的輪廓,也是硬硬的。
他看著我,顯然出乎意料:「什麼事?」
我板著臉,話音卻沒底氣:「把昨天的資料還我。你很忙,我是翻譯,還是我來翻吧。」
他的目光回到屏幕上,手在電子感應器上飛快地畫圖:「不用了。我自己可以查字典。」
過了一會兒,他點了一個鍵,我聽見隔壁的辦公室裡,激光繪圖儀「簌簌」地響了起來。他把屏幕從床邊推開,看著我,說:「你還有事嗎?」
我想了想,說:「如果你現在有空,我想把昨天晚上的翻譯做完。我不想耽誤你的工作。」這話的語氣,好像我在求他是似的。我的臉不由自主地紅了。
「現在沒空。」他冷冷地說。
「那就麻煩你告訴蘇先生,是你沒空,不是我不想工作。」
「蘇群?」他眉頭一皺,「他跟你說了些什麼?」
我不吭聲。我才不告狀呢。
對峙。
過了一會兒,他說:「除了字典之外,你有沒有電子翻譯軟件?這樣手查太麻煩。」
我一聽愣住。先頭還以為他賭氣,看樣子,他還真要自己翻譯。他就認得九百五十個漢字,我打賭這六年他至少忘掉一半,能不能看懂《讀者文摘》都成問題。
「有!我有最新版金山辭霸。」
「拿來給我裝一份。」
U盤就在我的鑰匙璉子裡,我遞給他,看見他把它插入USB端口。
「文件名是JSCB,在my software的文件夾裡。」
我看見他的鼠標就動了兩下,然後,他就把U盤抽出來還給我:「現在沒時間找文件,先把整個U盤考下來。晚上再慢慢找。」
這回輪到我抓狂了。
別的文件我都不怕,可是,U盤裡有《瀝川往事》的原稿。我不可以告訴他,更不可以顯出著急的樣子。不然,他一好奇,非要找出來看不可。有金山辭霸,不怕他看不懂。
「好吧。」我按兵不動,暗暗祈禱上蒼,千萬不要讓他發現了我的秘密。
他的樣子,好像等著我離開。我偏不走。
「你還有什麼事嗎?」
「有!既然你要自己翻譯這些資料,請問,我做什麼?」
他想了想,說:「你休息。」
我的嘴擰成一個大圓:「我?休息?」
「嗯,你休息。」
「工資照付嗎?」
「照付。」
「那我這就買機票回北京。」
「不行。」
我瞪他:「你不是說我休息嗎?」
「你在這裡休息,隨時待命。如果我要見什麼人,你得過來當翻譯。」
「那好,」我看見他孤零零的樣子,心又軟了,「反正我也沒事,今晚開始譯《永嘉郡志》,後天晚上譯好給你。」
「《永嘉郡志》我也可以自己看,我有金山辭霸。」
我冷笑打擊:「《永嘉郡志》是文言文,道光年間的文言文,你看得懂嗎?」
其實,我也不知道道光年間的文言文與乾隆年間的文言文有啥區別。就是詐他一下。
他用手撐著自己,從床上坐直,說:「看樣子,道光年間的文言文對你來說,是小事一樁。既是這樣,能不能快點?明天下午三點之前,把譯稿交給我。若是晚了,別怪我到王總那裡complain.」
說罷,掀開被子,那條唯一的修長的腿在地毯上找拖鞋。然後,俯身下去,要從地毯上拾起拐杖。我看著他,猛然又想起N年前的某個夜晚,他開冰箱拿牛奶的情景。一陣沒來由地心痛。
搶著拾起拐杖遞給他。
他站起來,穿著一條黑色的瑜珈褲。看得出,行動有些遲緩,似乎還隱隱地咬牙忍痛。他隨我走到門口,替我拉開門。他低頭我抬頭,額頭正好撞著他的下巴。我迅速地往旁邊一閃。
他說: 「Off you go.」
我正打算走,忽然想起一件事:「對了,我的詞典呢?詞典還我。」
他進屋,找到那本遠東詞典,擱到我手上。如果說,他替我開門,動作還算客氣,把這本詞典交到我手中,卻是明顯的不客氣。
詞典的頭一頁,夾著一個象牙書簽。是我爸送我的。現在不見了。
我怒目而視,正要發難。他說:「在後面。昨晚我查了幾個單詞。」
「什麼在後面?」
「你的書簽。」
我生氣不止為這個:「第一頁呢?怎麼沒了?」
「撕了。」
「為什麼?」
「你說呢?」
我扭頭就走。
那本《永嘉郡志》並不厚。加上我在九通兩個月訓練出來的底子,加上瀝川想看的重點只有文化和地理,我抽煙、喝茶、喝咖啡,不眠不休地干了一個通宵,到了第二天早上十點,已經大致譯完。字句不是很講究,但對錯肯定沒問題。我又花了三個小時潤色,然後,見瀝川的頭像在CGP的MSN上顯身,一封word文件從MSN上傳了過去。
一會兒,彈出一條回信:「Thanks. Could I also have a hard copy?」(謝謝,不過,我還需要一份打印件。)
我打字,英文:「Don’t you have a printer in your office?」(難道你辦公室裡沒有打印機嗎?)
沒回音,不理我了。
過了半個小時,床頭的電話響了。
「安妮,到我這裡來一下!」
一陣小跑,來到他的房間。這回他不在床上,而是坐在輪椅裡。手裡拿著我譯稿。他示意我坐,我只好又坐在那個白沙發上。前天的那塊紅色還留在原地,朗朗在目。
「謝靈運是誰?」
「東晉大詩人。」
「東晉?」這個詞,對中國人來說,應該不生疏吧。
「陶淵明,你認不認得?」
「不大認得。」
「謝靈運和陶淵明,是中國山水詩和田園詩的創始人。」
「我問謝靈運,你提陶淵明干什麼?」
「他們都是東晉時期人。」
「東晉是什麼時期?」
無語!郁悶!王瀝川,我真是高估了你的漢語水平!
我花了十五分鍾,跟這個人講東晉的歷史。
「現在,你明白了?」
「明白了。」態度倒老實。「這麼說,謝靈運在溫州——也就是那時的永嘉——呆過。」
「他是永嘉太守。」
「這句話,Pond and pool grows with grasses of spring; Garden willows very the birds that there sing. 就是他的千古名句?」
「嗯,中文讀做:『池塘生春草,園柳變鳴禽。』」
「我看寫得不怎麼樣。」他說,「要不,就是你沒翻好。——你說說看,『池塘生春草,園柳變鳴禽』這句話,究竟好在哪裡?」
「謝靈遠被貶永嘉,心情不好,整個冬天臥床不起。有一天,他打開厚厚的窗簾,看見窗外的池塘,已長滿了春草,園子裡柳樹發芽,鳥的叫聲也大不一樣。整個冬季的心灰意懶,於是一掃而空。」
看他聽得不太懂,我又用英文給他解釋了一遍。
「你明白了沒有?」
「意思我懂,可我還是不明白,這句究竟好在哪裡。」
「這句好就好在,它用了倒裝句。」我在心裡檢討,我不該譯太多謝靈運的詩。謝靈運是溫州的文化名人,所有的方志都會提到他,提到他的詩。可是,我沒有必要譯那麼多啊,如果瀝川把每句詩都像這樣問我,我非完蛋不可。現在,我只好拿古代語法來為難他了。
「什麼是倒裝句?」
「Dislocation。這句的語法,原本是『池塘春草生,園柳鳴禽變』。謂語『生』跑到了主語『春草』的前面,這叫主謂倒裝。在唐詩中,倒裝句的主要功能,是要將意象從語法中孤立出來,直接帶給你視覺沖擊。」
「嗯,視覺沖擊。——我喜歡這個詞。」
看樣子他還要問,再問我就露底了。趕緊攔住:「這跟你的建築,有什麼關系?」
「沒關系就不能聽聽,順便長長知識?」
我閉嘴。
「謝靈運姓謝,你也姓謝,你是不是和謝靈運有什麼關系?」
「有關系。」我沒有好氣,「我爸說,我們謝家是陳郡謝氏的一支,和謝靈運同宗。」
「我爺爺說,我們是琅琊的王氏。也是古老的大族。」
「所以,唐詩裡說,『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指的就是這兩家人。我們的祖先,以前就同住在金陵城外,朱雀橋邊,烏衣巷裡,大家彼此都認識。金陵,就是現在的南京。明白了嗎?」
他老實地點頭:「明白了。」
過了一會兒,他又說:「安妮,我發現你的學問越來越深了。前天晚上,你說的很多單詞,我從來沒聽說過。比如說,什麼是Actinidia Chinensis?」
「獼猴桃。」
「如果你說Kiwifruit,也許我能明白得更快一些。」
「Kiwi是新西蘭的意思。而獼猴桃的原生地在中國,千萬年來,就在這裡,土生土長。唐詩裡都說『中庭井欄上,一架獼猴桃』。直到1904年才由傳教士傳入新西蘭。你愛叫它什麼隨你便,總之,我就不叫它Kiwi。」
「嗯,佩服。一直沒發現你這麼愛國,都愛到水果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