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三天分別是十二月二十八、二十九、三十,真正的年尾。
除了CGP,這個城市裡所有人都已開始過節。街道上「大清倉、大甩賣」的喇叭一聲高似一聲。每個門面都張燈結彩。路上的行人是悠閒的,穿著亮眼的服裝。
我忽然意識到,那天去機場接機,竟是聖誕的夜晚。沒有任何人提醒我,所有人都忘記了。是的,在溫州出差的都是CGP的中年骨干,在他們年青的時候,聖誕還不是一個中國的節日。他們唯一的願望就是在春節前結束這場投標戰役,拿到豐厚的年終獎,回到妻兒的懷抱。為此,所有的人都貓在這個孤零零的高級賓館裡,隔離塵世,忘我工作。
我自然也不例外。
這三天我都在房間裡翻譯圖紙,平均每日睡眠不到四個小時。時至今日,百分之八十的圖紙和設計說明都已出來。成卷成卷地堆在我的床上。瀝川的設計任務最重,速度卻最快。當然最後幾張是霽川根據他的草圖重新畫過的,畢竟是兄弟,配合得天衣無縫。甚至於兩人的英文書寫體,都看似出自一人之手。
C城改造的主體建築是座落於西城區山角下的C城大劇院,屬於青漣山莊的主建築之一。也是總投資中耗資最大的建築。江浩天的原設計是開放式的玻璃結構,遠遠看去,像自由女神的頭冠,或者說,像一朵怒放的向日葵。就連我這個外行一看,都覺得十分醒目亮眼。而瀝川的設計卻是封閉式的鋼結構殼體,很簡單,看不出什麼具體的形狀。有點像顆巨大的鵝卵石,帶著天然的水紋。上面是異常光滑的玻璃表面,淺灰色,像一面鏡子,倒映出天上的雲彩。而劇院周圍的一大圈附屬建築,也是類似「小卵石」般的設計,從鳥瞰圖上看,就像一排散落在海灘的鵝卵石,又像銀河中的行星,自然而神秘、典雅而恢弘、與周圍的山水融成一體、互相呼應,體現了他一向倡導的生態、環保和節能理念。我十分喜歡,覺得雖不如江總的設計那麼打眼,卻有一種返樸歸真之趣。
可是,不看好這個「鵝卵石」的大有人在。人們在背後給劇院起了個外號,叫「石頭」。吃飯時我聽見幾位設計師悄悄地嘀咕,說瀝川從來不是POMO,為什麼這一次變得這麼後現代?又說投資方那邊的老總,C城的市長謝鶴陽固執而古板,相當不好打交道。他會接受後現代方案嗎?此外,CGP最強的競爭對手,是佳園的首席設計師田小剛,著名的古典園林設計專家。他其實是江浩天的師兄,出道早,名聲大,對江浩天的風格了如指掌。上次廈門工程,他的設計以一票之差輸給了CGP,這回鉚足了勁要來報仇,不惜花大價錢偷情報。
標書要求所有的文件必須是中英兩份。直到三十一號的早上,我才完成了手中所有的翻譯。之後,我花了一上午的時間檢查、修改、潤色,然後交給江總復查,再由江總交到繪圖部打印。
交接了手上的工作,終於可以松一口氣。我到餐廳裡好好地吃了碗敲魚湯,薄薄的黃魚片,伴著切成細絲的香菇和火腿,一碗下肚,臉上的汗氣就出來了。我想起了瀝川。瀝川喜歡吃魚,也喜歡喝湯。廣東人的魚片粥他也很喜歡,不知道他嘗過敲魚湯沒有?我跑了廚房去問廚師敲魚湯的作法,才知道要做得好吃非常麻煩。最好一次做一批。管他呢,我拿只筆把食譜記下來,準備帶回北京後好好研究。把它變成我的拿手菜。
可惜瀝川還住在醫院裡。聽說給他安排的是「高干病房」。因為霽川怕他的傷口止不住血,又怕感染,硬要他留在醫院裡「觀察」。病房屏蔽一切手機信號,但有專線可以上網。我知道瀝川非常忙,估計像我一樣,一天只睡幾個小時。我給他發過一封簡單的郵件,問他好一點沒有。對於這個問題,他一個字沒回,回給我的是三個附件,點開一看,是三張圖紙。這是他來溫州之後對我的一貫態度,公事公辦,止談風月。不管他,心裡甜蜜蜜的。他肯跳垃圾箱,我幸福還幸福不過來,抱怨什麼。
接下來,我美美地睡了一個午覺,五點鍾時,張慶輝忽然打電話過來:「安妮,晚上資方的新年酒會,你參加一下。你能喝點酒嗎?」
「能啊。」我除了煙癮,還有酒癮,試過一次大麻,怕坐牢,不敢吸毒,算得上五毒俱全。瀝川不過是只發現了一樣而己。
再說,朱碧瑄的酒量那麼好,作為她的下一任,我能比她差太多?
「你守在王總身邊,他不能喝酒,一滴也不能。盛情難卻的時候,你替他擋一下,行嗎?」
「沒問題。」
「其中有位謝市長,是關鍵人物。他有很重的溫州口音,我聽起來都困難,王總肯定聽不懂。你翻譯的時候小心點。」
我的臉一下就白了。我也聽不懂溫州話,不光我聽不懂。聽說在這裡住了三年的外地人,也多半聽不懂。
「他的溫州口音有多重?」
「他畢業於清華大學,你說,會有多重?」張慶輝在那一頭說,「而且,他是行內人,清華建築系的。所以,王總的名字他聽說過。」
「哦!酒會幾點開始?」
「六點整。資方上午才通知。你准備一下。我們這邊就去四個人,江總,王總、我和你。你坐江總的車子,我去醫院接王總。我們在酒店門口見。」
為了配合這次行動,我挽了一個小小的發髻,上面插一根紫色的木簪,很郁悶地穿了一件白底藍花的旗袍。除了胸之外,我的曲線尚可,胸的問題也好辦,紋胸一戴就墊高了。那旗袍緊緊地包著我,顯得我瘦骨嶙峋。我想把自己打扮成古典動人的林黛玉,好讓那些逼我喝酒的人於心不忍。
坐在江總的車子裡我還在復習《溫州方言大全》:「了了滯滯」就是「清潔干淨」;「雲淡風輕」就是「輕佻」;「勿儼三四」就是「不正派」……等等,等等。到了酒店的大門,我發現CGP的「頭粒珠兒(溫州話:老大)」瀝川同學和張慶輝已經等在那裡了。
在正式場合瀝川習慣穿純黑色的西裝,手拿一根赤色手杖。黑色襯衣、黑白相間的領帶,襯著他那張瘦長的臉、高高的額頭、挺直的鼻梁和倔強的下顎,看上去十分硬派。其實,瀝川最吸引我的是他的眼睛。無論外表看上去有多麼冷酷和剛強,他的目光非常純淨,不含一絲雜念。在他的眼眸深處,隱藏著一股近乎教徒似的虔誠和深情。
在這次參加競標的設計師中,三十一歲的瀝川最年輕、最知名。他在公共場合是著名的冷面郎君,寡言少語、非常矜持。所以我看見瀝川的時候,他的情緒和表現都已進入到了「公共狀態」。他看見我,眼波微動,迅速恢復原狀。
「二位沒有久等吧?」江浩天說。
「沒有。」
「王先生的身體好些了嗎?」江浩天上去和瀝川握手。
「已經好了。」
在大廳的接待處,瀝川在眾目睽睽之下,幫我脫下大衣,連同他自己的風衣,一起交給服務員。我有點不自在,覺得在場的很多人會誤會我是瀝川的太太。所以,瀝川每次和人握手,我都不忘記上前解譯:「我是安妮,王先生的翻譯。」 畢竟來的人,大多是業界同行,大家彼此都認識。所以,很多人都笑著反問:「王先生中文那麼好,還需要翻譯嗎?」
當然,也有幾個人誤會我是朱碧瑄,握手的時候叫我朱小姐。這回輪到瀝川一個一個地解釋:「這位是謝小姐,我的新任翻譯。」
我們一路寒暄下去,一直走到靠近酒桌的地方,便看見一位六十歲左右的方臉男士,被一群設計師如眾星捧月般圍在當中。江浩天不知什麼時候過來了,向瀝川耳語:「那位就是C市的市長謝鶴陽先生。」
謝鶴陽因為長得一張又黑又方的臉,外號「鞋盒」。當然,沒人敢當面這樣叫他。瀝川拿了一杯水,在旁邊慢慢地喝,見謝鶴陽身邊的人散了幾個,騰出點空位,才帶著我健步而上,自我介紹:
「謝市長,您好。我是王瀝川,CGP的設計師。」
「哦!王先生!」謝鶴陽從容而不失熱情地和他握手,「久聞大名,緣慳一面。」他說的還算是普通話,只是話音裡果然含著濃重的平舌音。瀝川的臉上是客氣的笑容,他略微遲疑了一下,我馬上將這話譯成英文。
「不敢當。」瀝川回答,「我是外邦設計師,才疏學淺,對博大精深的中華文化十分仰慕。」
我默默地看了瀝川一眼,有些驚奇。不敢相信這極度斯文得體的句子,竟出自只認得九百五十個漢字的瀝川之口。
果然,謝鶴陽硬邦邦的臉上笑容忽現:「王先生過謙了。我年輕的時候,建築界的泰斗王宇航博士曾應邀到清華講學,陪同人員中,我忝在其末。聽說他也是瑞士華人,不知王先生可否認識?」
「那是家祖父。」
「我記得那時,陪著王先生一起來的還有他的長子王楚寧先生,我們年紀相當,相談甚歡。楚寧先生說一口流利的中文,非常古雅,也是知名設計師。」
瀝川微微頷首:「那是家父。」
「王先生的一家是什麼時候到的海外?」
「大約在清朝末年吧。」
「該不會是前清遺老吧?」一直站在謝鶴陽旁邊的一位中年男子忽然插口。
瀝川淡淡地道:「不是。從宗譜上說,我們屬於琅琊王氏,是純正的中原血統。」
謝鶴陽道:「對了,我來介紹一下,這位是佳園集團的總設計師田小剛先生。」
「田先生,好久不見。」
「你好,瀝川。六年不見,你怎麼好像從中國消失了?」
「怎麼會?我的公司還在這裡,關鍵的時候,會時時過來照應一下。」瀝川頓了頓,又說:「謝市長,田先生是本地資深設計師,占著天時、地利、人和。CGP雖是海外兵團,卻同出自中華一脈。評審的時候,謝市長不會厚此薄彼吧?」
謝鶴陽哈哈一笑,連連擺手:「哪裡,哪裡!CGP有非常雄厚的設計實力,C城區改造將會成為溫州對外開放的模范工程。我們非常歡迎海外公司參加競標。放心放心,競爭絕對平等。」
三人在一起寒暄了十分鍾,謝鶴陽便被另一群人圍住了。我在一旁口譯,只覺得唇焦舌燥,便到一旁的酒台上找飲料。瀝川一路跟著我。
「純正的中原血統?」我調侃,「五胡亂華之後,還有什麼血統是純正的?」
「嚇唬嚇唬人而已。純正是真談不上,」瀝川雙眉一展,「比如說,我外婆就是地道的法國女人。」我看著瀝川臉,心中釋然。難怪瀝川既有一副十足的國人長相,又有異常分明的面目輪廓。
接著,他又補充一句:「那個田小剛來意不善。我怕他與謝鶴陽有什麼暗箱交易。聽說這裡不少官僚挺腐敗的。」
「別擔心,現在國家紀委的打擊力度挺大的。這麼大的工程,多少人拿眼盯著。真有腐敗查出來,定是全軍覆沒、滿門抄斬。」
然後,這個人看著我,一臉疑惑:「什麼是『紀委』?什麼是『打擊力度』,什麼是『滿門操斬』還有……什麼是『天災人禍』?」
「天災人禍?」
「那個謝市長不是說,陪同人員中,有天災人禍?那句話我沒聽懂。」
「我不是翻譯給你聽了嗎?」
「你的翻譯我也聽沒懂。」
抓狂了。我幾乎要跳起來:「為什麼我的翻譯你聽不懂?難道我翻得不對?翻得很差?」
「不是不是……你今天穿著好看的旗袍,聽你說話我有點走神。」
「不是『天災人禍』,是『忝在其末』。這是謙辭,他說他自己雖不夠格,但也在陪同之列。」我沒好氣地解釋。
「好吧。回去你把這四個字寫給我認。」
我歎了一口氣。難怪瀝川需要翻譯。我一直以為是多此一舉。看來,不要翻譯,還真不行。
我們一人端了一杯紅酒,站在酒台旁邊。
建築界真是個男人的世界。放眼望去,整個大廳人頭湧動,卻沒看見一個女設計師。我正想就此發表一頓感言,瀝川卻問了我另一個話題:
「小秋,你的畢業論文做的是什麼?勞倫斯嗎?」
「不全是。你對這個感興趣?」
「我對英國文學一直很感興趣。」
「我做的是西蘇,西蘇和喬伊斯。」
「喬伊斯我知道。西蘇是誰?」
「Helene Cixous.」
那是法語名字。看來,是我的發音有問題。他顯然也聽說過西蘇:「Cixous是法國人。你不是英文系的嗎?」
「Cixous自己是英文系的,和我同行。喬伊斯專家。」
他點點頭,接著說,「那麼,你做的是法國女權主義?」
「嗯。是不是很嚇人?很前衛?」
「不嚇人。你看,你是女人,我是殘疾人。我們都是邊緣人,是同一戰壕的戰友。」
我笑了,覺得這話挺逗。瀝川的文學趣味甚高,自稱喜歡讀high-modern時期的小說。我不禁又問:「你讀過西蘇嗎?」
「只讀過 Le rire de la meduse ,也就是The Laugh of the Medusa.(美杜沙的笑聲)」
「我做的就是那一篇。」
他看著我,一副不相信的樣子:「不對吧。六年過去了,你怎麼看上去,思想一點也不解放呢?」他連連搖頭,「我覺得,你根本沒有弄懂女權主義的精髓。——你的學問白做了。」
「我怎麼不解放了?我挺解放的!」 我的嗓門高了,受到挑戰了。
他不說話了,低頭歎氣。
「那你說說看,我要怎麼樣,才是解放的?」
「我若說了,你會不會把酒潑在我臉上?」
「不會。」
「六年前,我已經說了再見,你為什麼還要給我發郵件?」
「我……我又沒發多少。」我喃喃地嘀咕,有點氣短。
「三百四十二封,算很少嗎?最短的三十個字,最長的一萬兩千字。全部加起來,等於一部長篇言情小說。我不敢相信,你在寫這些信的同時,居然還在研究女權主義。如果我是Cixous,聽說了你的舉動,非羞愧死不可。」他看著我的眼睛,一個字一個字地說。口氣十分認真。
我深吸了一口氣,覺得有點奇怪。瀝川對我一向體貼,也很注意說話的場合和方式。我不明白他為什麼在今天——除夕之夜——選擇在這種公共場合羞辱我。
「嗨,瀝川,說說看,」我不動聲色,「你喜歡讀我的信嗎?」
「還行……借助字典。」
「那不就行了。」我呡了一口酒,「我對你的感情,超越了任何主義,包括女權主義。其實,在中國,像我這樣的人,有一個專門名詞。」
「什麼專門名詞?」
「情聖。」
一句話逼死了他。他終於沒話說了。
於是,他笑了笑,轉移戰場:「討論暫時結束。我想,那位老太太需要我的幫助。」
說著,他轉過身去,幫助一位企圖要拿一大瓶可樂的老太太:「老太太,這個瓶子很沉,您放著,我來替您倒。」
那老太太有八十歲的樣子,頭發稀疏,穿著件手繡的唐裝,很齊楚,像是富貴人家的老人。瀝川給她倒了一杯可樂,問她還要什麼。老太太說:「年輕人,勞駕你給我拿那塊蛋糕。」
遠處一個高腳盤子上放著一個兩層的蛋糕。沒有人吃,因為大多數人以為這是飯後的甜點。瀝川伸出長臂,拿出餐刀,毫不客氣地切下一塊,放到小碟子上,遞給老太太。笑瞇瞇地問她:「您要不要水果?這裡有西瓜和葡萄。」
「西瓜來幾片,葡萄也來幾粒。」老太太看他的眼神有點怪,一副異常疼愛的樣子。
瀝川給她端了一盤子的東西,帶著她,給她找了一個座位,放到她身邊。
「年輕人,你的腿為什麼是跛的?是受了什麼傷嗎?」老太太笑咪咪地問。瀝川在很多人的眼裡都是完美的,除了他的腿。所以,我覺得,老太太明顯是在利用自己的年紀和瀝川套近乎,她的眼光很不純潔。
「是……車禍。」瀝川的神態略微有些尷尬。然後,他又很認真地伸手過去,和老太太握了握:「我叫王瀝川,是CGP的設計師。」
老太太很爽朗地笑了,她的假牙看上去又白又整齊。我生怕她笑了一半假牙會掉出來。正這麼想著,只聽得「叮當」一聲,她的假牙真的掉了!
#¥%……!
我和瀝川同時伸手下去,瀝川手長,眼疾手快地從地上拾起來,輕聲道:「老太太,您在這裡稍等,我去去就來。」他從旁邊拿了個一次性的紙杯,去了洗手間。
老太太倒是無所謂,癟著嘴對我說:「小姑娘,那位王先生,是不是你的男朋友?」
「不是。老奶奶,我是他的翻譯。」
沒有假牙,她說話盡漏風。
「怎麼,他是外國人嗎?」
「是瑞士華人。」
「哦。他很可愛呀!」
「是啊。」
「難道你沒看出來,他很喜歡你?他身體這麼不方便,沒有手杖都站不穩,你明明就在旁邊,他也不讓你代勞,自己那麼辛苦地替我拿東西。」
我覺得,老太太是在變相地批評我。趕緊解釋:
「王先生非常自信、也非常能干。如果他需要幫忙的話,會和我說的。」
「你奶奶我閱人無數,好人壞人不好不壞的人都見過。相信你奶奶的眼光,這絕對是個好男人。」
我心花怒放,笑得陽光燦爛。
瀝川走過來,將洗干淨的假牙放在杯子裡遞給老太太,順手還遞給她一張餐巾紙。老太太用紙掩了面,戴上假牙,向我們回首一笑,燦如白雪。
她伸出手來,和瀝川握了握,說:「我姓花,叫花簫。我是畫畫的。」每一個字都以H開頭,我很緊張地看著她,擔心她的假牙會再次掉下來。結果,她說的話我沒聽清,以為她叫花椒,想笑又不敢笑。
瀝川很有興趣地問:「老太太,您是畫國畫還是油畫?」
「我這麼老派,當然是國畫。」
「評委裡有一位畫家,叫龍溪先生,也是畫國畫的,您老認識嗎?」
「認識,他是我的學生。」
我的心一沉。評審團裡的確有位大名鼎鼎的龍溪先生,浙派傳人,畢業於浙江美院,在畫界非常有聲望。那麼,這老太太一定大有來頭。
然後,瀝川忽然輕輕地咳嗽了一聲。忙說:「對不起。」
在和老太太談話時,他隨手拿了一個點心,吃了一口。大約是吃壞了。接著,他又咳嗽了一聲,這次來得太急,竟來不及轉身避開。
「I am so sorry. It happened before I could stop it.」
紳士作風又來了。我花了一分鍾的時間才弄明白,他是在為剛才的咳嗽再次道歉。
我在心裡暗笑。那老太太和瀝川真是一對兒。一個太粗心,假牙掉了也不在乎,照樣說話;一個是太小心,咳嗽一聲,道歉半天。
「老太太您慢坐,我陪王先生去一下休息室。」我拉著瀝川,一陣風地走了。
我們一起走到餐廳外的偏廳。瀝川用手絹捂著口,還在不停地咳嗽。我看著他,歎了一口氣,說:「那碟子裡的東西有芥末,你一向不吃的。這回怎麼忘了?」
「我怎麼知道那是芥末?」
「那你好些沒有?」我有些擔心了,「不如我們現在就回去吧。」
「酒會都沒有開始。」
「說到底,競標靠的是實力和設計。酒會上表現得再好也沒用。」
「這話在國外說沒錯,在這裡說我可沒底。何況,是江浩天來找我幫忙的,我現在走,無論是什麼原因,都太不給他面子了。」
瀝川是被江浩天一個電話叫來力挽狂瀾的。可是,那個田小剛和謝鶴陽一直站在一起,態度顯得比一般人親密,不得不讓人感到氣餒。瀝川在近十天的功夫裡又是考察現場,又是測量工地,還大搞文化研究,真可謂全力以赴,志在奪標。他的壓力,其實最大。
「我說,回瑞士之後,你應當寫一篇論文,題目是:『一個外國設計師在中國的困惑。』」
他抬頭看著我,忽然笑了。
我凝視著他的臉,感覺有些暈眩。這是六年來我朝思暮想的笑容。此時如優曇乍放,令我幾乎有了向佛之意。
他站起身來,我忽然發現他的手腕上,還纏著紗布。難道,那道傷很深嗎?三天了,還沒有好?
「瀝川,你的手——」
他打斷我的話,忽然說:「小秋,明天就是新年。你能不能新年有新的氣象?」
「這是啥意思?」
「你能不能將女權主義進行到底?」
「不能。」斷然拒絕,盡管我已猜到我的幸福正在急轉而下。
「Just let it go, please.(讓這一切都過去吧!)」他凝視著我的臉:「我求你。」
「No.」
我覺得,他臉上的表情忽然變得很冷酷。和六年前我們分手的那天一模一樣。
就在這一刻,我忽然明白他為什麼要來中國。
就算CGP拿到了這個標,就算掙來的錢一分不少地交給瀝川。對他來說,這也是個不值一提的數目。他犯不著為了這筆錢,放棄手頭的工作,放棄在醫院的療養,不遠千裡地來到這裡。
他來這裡,只因為二十天前,我在一次大醉之中,又給他的老地址發了一封郵件。上面寫了五個字,後面跟著一串驚歎號:
「瀝川,你回來!!!」
那是在我們中斷聯系三年之後,我發給他的第一封郵件。發完了我就後悔了。實際上,那封信在三秒鍾之後就彈了回來。系統顯示說,對方地址拒絕接受這個郵件,系統將繼續嘗試投遞雲雲。
所以,他回來了。因為我居然還沒有忘情,因為他有義務,要在這個除夕之夜,向我做個了斷。
我的笑容消失了,臉在瞬時間變得慘白。
「我已經定好了回蘇黎世的機票。Presentation之後,馬上就走。」
我冷笑,向他伸手:「機票在哪裡?給我看看。」
他真地從荷包裡掏出一張紙票給我。
我三下五除二,將票撕了個粉碎:「機票沒了。」
我承認,我瘋狂了,我絕望了,我暴力了。這一次,我不能再讓瀝川離開我!
「是電子票。」他說。
「那麼,這次,又是永別?」我垂下眼,顫聲說。
「You need a closure.(你需要一個了斷。)」
「告訴我上次你離開的原因。」
「……」堅固的沉默。
「瀝川,你是不是,得了很重的病?」我眼淚汪汪地看著他,「你知道,無論你得了什麼病,我都不會在乎。我不在乎你只有一條腿,也不會在乎你有什麼病。」
「我沒得什麼病,不必為我擔心。」
「那麼,我要你看著我眼睛,」我凝視著他的臉,「看著我的眼睛,然後對我說:你,王瀝川,不愛我。」
他低頭沉默,片刻間,又抬起頭,看著我的眼,一個字一個字地對我說:「是的,小秋。我不再愛你了。我希望你我之間的一切,在新年到來之前,完全結束。我希望你徹底地忘記我,對我不寄任何希望,再也不要給我發郵件。你——能做到這一點嗎?」
我的心在一點一點地縮小,頃刻之間,變成了一個硬核。
我說:「我能做到這一點。不過,我有一個條件。」
「什麼條件?」
「我可以結束一切。不過,你得留在北京,留在CGP。」
他看著我,研究我的表情。然後說:「留多久?」
「留到我說你可以走為止。」
「在此期間,你能否保證,我們只是普通同事關系?」
「我保證。」
「那好,我答應你。」他說,「But you must move on.」
我沒有回答他的話,只是冷冷地站起來,說:「對不起,我需要去一下洗手間。」
我快步走進洗手間,關上門,坐在馬桶上,眼淚嘩嘩地往下流。
搞什麼女權主義啊,我對自己說,對於瀝川,我除了哭,就沒有別的辦法了。我在馬桶上抽噎,神魂俱斷、萬念如灰、以為一個小時可以止住。等我終於哭完,顫巍巍地從馬桶上站起來,已經過了五個小時。我用光了馬桶旁邊所有的草紙,等我來到洗手池根前,看見鏡子裡面的我滿臉是水、披頭散發、雙眼腫成了兩個巨大的核桃。而我的眼淚,還沒有止住,還在不停地往外流。我抱了一大卷草紙,不知怎地,悲從中來,嗚嗚咽咽又在門邊哭了二十分鍾,終於不再哭了。便用圍巾包住臉,低頭走出賓館的大門。
有人走過來,幫我穿上了大衣。
我們默默地走到汽車旁邊,他拉開車門,我迅速地坐了進去。
我的心在深夜冰涼的空氣中漸漸鎮定。
那人輕歎一聲,俯身下來,替我系好安全帶。
在那一瞬間,我忽然說:「瀝川,我要摸摸你的後腦勺。」
不管他同意不同意,我像考古學家那樣,用手按住他的頭,將他的頭蓋骨細細地摸了一遍。
他關上車門,坐到我的身邊。
「為什麼要摸我的後腦勺?」
「我想知道你的腦袋是什麼材料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