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陪著瀝川慢慢地走到大門口,司機已經在那裡等著他了。
非常寬敞的德國車,瀝川替我開門,讓我先坐進去,然後他自己坐了進去,將拐杖交給司機放到後箱。
他的全身煥發著清冷的香氣。
「我讓小薇單獨給你訂了素菜。」他說,「你又改回吃素了?」
「為世界環境做貢獻。」
他輕笑。
「笑什麼?」
「我一直以為,這些年你什麼都可能變,唯獨吃飯的習慣是肯定不會變的。」
「我變了很多嗎?」
他回過頭來看我:「不,你什麼也沒變。我多麼希望你能變一點。」
「你呢?你變了嗎?」
「你覺得呢?」
「你也什麼都沒變。除了變得離我越來越遠。」
我們陷入沉默,會仙樓很快就到了。
除了制圖部和行政部的個別職員,CGP幾乎人人有車。沒有車的幾個秘書都跟著江總和張總的車過來了。可能是有鮑魚吃的緣故,幾乎所有的人都通知了家屬。一到門口,瀝川就被守候在那裡的兩位老總攔住說話。我在酒樓的內廳看見了艾松和艾瑪,趕緊上前打招呼。
「哎,有點後悔,早知道有鮑魚吃,我晚幾個月再改素食也好呀。」我笑著說。
「瀝川就是會照顧女人,知道我們翻譯組的小姐們都是海鮮狂。如果按他自己的口味,大約吃意粉就可以了。小秋,你跟我們一桌吧!」因為早上瀝川給艾瑪拾了一次鞋,艾瑪今天不遺余力地贊美他。
「當然,我去問問素菜放在哪裡。」
「我來問吧,小姐們請坐。跑腿的事兒讓男生去干吧。」艾松彬彬有禮地替我們張羅。
翻譯組的翻譯們,要麼帶著老公孩子,要麼帶著男朋友,艾瑪帶來了一位蘇先生,據說談了有一個月了。艾松吩咐好了服務員,徑直就坐在了我的旁邊。
我喝了一口茶,看見瀝川坐在離我有點遠的另一桌上。
上了菜後,服務員給每個人端來的一盅龍井鮑魚。放到我身邊的則是冬瓜燉豆腐。小薇給我點的素菜又香又辣,我有滋有味地吃著,掃眼看這一群海鮮狂,正津津有味地吃著鮑魚龍蝦,連艾松也不例外。然後,德語組麗莎的先生率先講起了黃段子:
「話說我留學M國的時候,流行裸奔。七十歲高齡的老婦也想試試。一群老頭正在下棋,老婦從他們身邊裸跑而過。一老頭說:‘真不象話! 這麼皺的衣服也不燙一下,兩個口袋還翻在外面。」
小姐們笑得花枝亂顫,我則心不在焉,意興闌珊。
艾松默默地觀察我,似乎覺察到了我的情緒低落,問我最近想不想去天文台看星星。我說翻譯的活兒太多,一時抽不出時間。
杯觥交錯中,我看見瀝川一直在很斯文地吃飯,好像胃口恢復了。大家都在喝酒,卻沒人向他勸酒。我的心漸漸放下來,覺得冷落了艾松,便起勁地向他請教科普知識。艾松給講了一大堆黑子、粒子、量子的故事之後,又向我介紹他最喜歡的一本科普小說《物理世界奇遇記》,說他小時候看那本書,看得不下一百遍,終於奠定了他將來要做科學家的夢想。
「你最喜歡看的書是什麼?」他問。
「《紅樓夢》。」
我是文科生,本來書是我最喜歡聊的話題,以前我和瀝川躺在床上,聊起我們共同喜歡的書,《在路上》、《荒原狼》、莎士比亞的悲喜劇……不肯睡覺。唉,臥床太久,硬把一個理工科的瀝川熬成一前衛的文藝男青年。
「我沒讀過《紅樓夢》。」
「《三國演義》你讀過嗎?」
「沒。……看過電視劇。」
「除了物理書之外,你還看過哪些厚一點的書呢?」
「《愛因斯坦傳》,算不算?挺厚的,有六百多頁。」
我看著他,差點被喉嚨裡的茄子噎住。人和人怎麼能這麼不一樣呢。
眼角余光掃到遠處的瀝川,他正起身,很客氣地和周圍的人說了句什麼,慢慢地向後門走去。
入座之前我去過一次洗手間。一流的食府,洗手間也是一流的,大理石的台面,擺著鮮花,香燭幽幽,一塵不染。有殘疾人專用的衛生間和更衣室。
過了近三十分鍾,瀝川都沒有回來。
我借口要上洗手間,走到後廳,那裡正好站著一位服務生。
「對不起,先生,能不能麻煩你一下?」
「小姐,有什麼事需要幫忙嗎?」服務生非常禮貌地問我。
「我的一位同事最近身體不好,經常容易昏倒。他去了洗手間,有三十分鍾沒回來,能不能麻煩你進去替我看看,是不是出了什麼事?」
「您等著。」
我告訴了他瀝川的相貌特征。他推門進去,很快就出來了:「那位先生可能是喝多了,吐得很厲害呢。我問他要不要幫忙,他說不要。」
看來餐廳裡經常有人醉吐,服務生一臉見怪不怪的神情。
「衛生間裡還有別的人嗎?」我又問。
「沒有。」
「能不能幫個忙?」我遞給他五十塊錢,「請你替我看著他。如果他不能走路,麻煩你扶他一把。如果事態嚴重,我得送他去醫院。」
「好的。」
我一直守在洗手間的門外,想起在蘇黎士的那天我們去Kunststuben吃飯,吃到一半他也去了洗手間,很長時間。回來之後,再也不動刀叉了。估計那時他就在吐,只是不肯讓我知道。
又過了二十分鍾,門終於開了,瀝川低著頭走出來。
看見我,沒說話。徑直坐在我身邊的沙發上。
「瀝川,你得回去休息,或者去醫院。」
「能替我弄杯水嗎?」他慘兮兮地說。
我去拿了礦泉水,蹲到他面前,給他倒了一小杯。他從懷裡掏出止吐的藥片,努力吞了一口水,還沒吞完就「哇」地連藥片一起吐了,我正好站在他面前,就吐了我一身,幸好沒濺到我的臉上。
我閉上眼。雖然這是瀝川的余瀝。余瀝就是余瀝,一點也不美。
「對不起……」他到荷包裡摸手絹。我攔住他,把他按在沙發上,又遞給他一杯水:「吃藥,坐著別動。」
我脫掉外套,去餐廳找到他的司機,又悄悄向江總解釋了一下。司機從後座拿出輪椅,將瀝川送到車上。
我在路上給Rene打電話,問需不需要送瀝川去醫院。他說不需要,讓我們送他回賓館。汽車停在了東二環路的港奧中心瑞士酒店,Rene已在樓下等著我們了。
我們一起把昏睡的瀝川送回臥室。Rene幫他換上睡衣。瀝川迷迷糊糊地睡著了。
「不是說一天只工作三個小時嗎?」 回到客廳,Rene問我,「 Alex怎麼去了一整天?」
「也許今天是第一天,他不想走太早?」
Rene端著咖啡,心煩意亂地在客廳裡踱來踱去。
「Rene,瀝川為什麼老想吐?今天他都吐了兩次了。」
「Alex每天都要吃一種藥,那藥對胃刺激挺大,所以老想吐。此外,他還很容易疲勞,動不動就犯困。」
我想起了以前他每天早上吃的那種白色的藥丸:「是那個增強骨質的藥嗎?」
「不是。」
「那藥能不吃嗎?」
「不能。不過他可以再吃Phernergan。」
「Phernergan?」
「一種止吐的藥。也有副作用,會降低血壓,他容易昏倒。」
我抽了一口涼氣:「那他豈不是天天都想吐?天天吃不下飯?」
Rene苦笑:「你說得沒錯。Alex挺頑強的,吐了吃,吃了吐,一天吃無數次飯,所以,他看上去還不是很瘦,是不是?不然早成白骨精了。」
「Rene,」我說,「瀝川這樣子我挺不放心的,今天晚上,我得在這裡陪著他。」
「這……Alex不會同意的。」
「Alex睡著了。」
Rene想了想,說:「那好,我就把他交給你了。我回隔壁讀資料,有事你來敲門吧。」
送他到門口,我又問:「看樣子瀝川的病根本沒好多少,為什麼你們又要回北京?留在瑞士不是更好嗎?在北京事兒多,他不得休息。醫療條件估計也跟不上。」
「一家子人都反對他來,是瀝川堅持要來的。」
罪過。瀝川回來,是為了堅守自己的諾言。可是,這個傻子,諾言不應該比許諾的人更重要啊!
我急忙說:「那我勸他吧。」
他看著我,忽然歎了一口氣:「不用勸了。安妮。瀝川不打算回瑞士了。他說,他喜歡北京,會永遠留在這裡。」
說這話時,他的嗓音微微發顫。還想說什麼,終於什麼也沒說,把門關上了。
瀝川睡著了,蹙著眉,身子卷成一團,很安靜。
我看了看手表,還不到八點,他以前一般十二點才睡。我到了洗手間洗了一條熱毛巾,幫他擦了擦臉。他動了一下,翻了一個身,又睡了過去。
瀝川極愛干淨,不洗澡就睡覺,對他來說,簡直是不可想象的事情,何況今天他還吐了兩次。我去洗手間換了一條毛巾,解開他的睡衣,輕輕地替他擦身子。他一動不動地躺著,一直蹙著眉,很疲勞,很虛弱,緩緩地呼吸著。有時候,他的手指會忽然抖動幾下。有時,抖動的是睫毛,好象要醒過來的樣子,終究力氣不濟,雙眼沉沉地閉了回去。他的小腿一直是冷的,我用熱毛巾敷了很久才熱起來。
做完一切,我把床頭的台燈調到最暗,握著他的手,在一點幽光中,默默地凝視著他。瀝川睡得更沉了,蹙起的眉頭舒展了。他的臉異常平靜,帶著一絲微笑,好像正在做一個好夢。
三點鍾的時候,瀝川開始在床上翻來翻去。我跑到客廳去倒牛奶,回來的時候,他已經睜開了眼。
他看了看我,又看了看鍾,接過牛奶,詫異地問:「小秋,你怎麼還在這裡?」
「我怕你還吐,在這裡陪著你。」
他抬頭四處地看:「我……又吐了嗎?」
「沒有,你一直睡著,睡得挺好。牛奶別喝得太急,小心又吐了。」
他坐了起來,坐不穩,得一只手臂撐著。我找了一只枕頭墊在他的腰下。
「你……一直都在這裡嗎?」
「嗯。」
然後,他就問了一句令我哭笑不得的話:「在這裡干什麼?」
「沒干什麼。坐著唄。」
「我們是幾點鍾回來的?」
「八點。」
「現在半夜三點。你干坐了七個小時?」
「當然也干了點別的事。」我狡黠地笑了笑。
他趕緊把手伸到被子裡,發現自己穿著衣服,松了一口氣。
我望著他笑,不說話。他發現內衣已經換過了,窘著臉說:「你趁虛而入啊。」
「你今天吐了兩次,一定想換套干淨的衣服睡覺,對不對?」我將臉湊到他面前,搖頭晃腦。
他三口兩口地喝完牛奶,精神好了,掀開被子起來穿衣服。
邊穿邊問:「後來你吃了晚飯沒?」
「沒。現在肚子正餓著呢。」
「我也餓了。」
他穿好衣服,戴上手表:「我們到樓下吃夜宵,吃完了我送你回家。」
「行呀。」
我們坐電梯出門,找了家二十四小時營業的餐廳。
瀝川只能喝稀飯,廣氏的那種。我點了一個素食套餐,外加一個土豆湯。
我們都餓了,各自吃了十分鍾,不說話。
看得出瀝川的胃口不好,吃一口要吞咽半天。可是他吃得很努力,一勺接著一勺地往嘴裡灌。
過了一會兒,他終於吃下了半碗,拿著餐巾擦擦嘴,准備說話了。我連忙攔住他:「別說了,瀝川。我知道你想說啥。」
「我想說啥,你說說看。」
「你想說,」我學著他的語氣:「小秋啊,你得move on。今天那個和你坐在一起的小伙子,我看不錯,你和他挺有戲。你們好好發展。」
「……」
「我現在病成這樣子,你也看見了。不是我不要你,我實在沒辦法。」
「……」
「和你說過多少次啦,人生不能為一時美色所惑。」
「……」
「以後別來找我啦。就算看見我死了,你也別管我。我跟你,沒關系了。」我咬了一口水果,說,「你想說的,是不是就是這些?」
瀝川看著我,淡淡地說:「既然你都知道,我就不說了。」
「瀝川,如果你現在身體很健康,什麼事也沒有。你讓我走,我會放手。我已經過了一個五年,難道我過不了另外一個五年嗎。可是,你病了。雖然我不知道你得了什麼病,只要你還病著,我絕不走,絕不會袖手旁觀。因為你對我來說太重要了。你要是不嫌累,那些話你盡管反復地說。總之,我是左耳朵進,右耳朵出。」 我舔舔嘴唇,微笑:「對我來說,愛,是一種禮物。不是你能給,才表示你有。而是你給了,你就有了。」
聽這話時,瀝川一直垂著頭,他的手,微微地發抖。
之後,他送我回家,路上一個字也不說。
到了公寓,我深吸一口氣,說:「瀝川,你回瑞士吧。別在這兒呆著了。」
「為什麼?」
「你的病根本沒好。這裡人多,你免疫力低,感染的機會更大。」
「不是說,我跟你沒關系了麼?」他譏諷,「你關心我的病和去向幹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