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8 章

我所工作的開源翻譯社在一個商住樓的第二層。一共有十個正式員工,其余全是臨時合同制。我的工資只有在北京時的一半,據說,在昆明還算高的。我在單位附近的一個小區租了一套公寓,我捐五百塊給殘疾人基金會,五百塊給癌症基金會,完全匿名,所以雖然我算是高收入,但我的生活遠離奢侈,過得馬馬虎虎,翻譯社的福利遠遠不能與九通或者CGP相比,工作的強度卻不相上下,中午沒有免費的午餐,我有時吃盒飯,有時吃方便面,很少去餐館,盡量節省。

大約是方便面吃太多了,加上工作忙碌,生活無規律,我的胃大出血過一次,住了十二天的醫院。小冬在醫學院讀博士,聞訊回來看我,照顧了我五天,被我趕回啦廣東。

我信守承諾,從沒主動給瀝川打過電話。瀝川倒是偶爾會打電話給我,有時候還發Email,基本上兩三個月一次吧。我過生日,他會寄巧克力餅乾。逢年過節也會專門來電問候。總之,大家還是朋友。

他不大談自己的情況,大約時好時壞。

去瑞士後的第二年,瀝川終於找到了合適的配型,便立即去了美國做了骨髓移植。結果弄出了一大堆並發症,有整整七個月沒來電話。後來我問他情況如何,他說好些了,但不是很穩定。病了那麼久,他已變得不怎麼相信自己的身體,再好的時候都會突然壞下來。除了配合治療,也不能指望太多。

瀝川就像我手中的一個氣球,哪怕已飛到了雲端,哪怕已遠得看不清顏色,輕輕一拽,還在那裡。我和他之間,可以變得很冷,也可以變得很熱,也可以變得不冷不熱,但那一根線,永遠扯不斷。

偶爾他也會老調重彈:「你呢?move on了沒有?有沒有新的男朋友?」

我輕描淡寫地把問題擋回去:「既然答應了你move on,自然會信守諾言啦。你問那麼多干什麼?我才不告訴你,給你快感呢。」

愛這樣一個人,愛了十年。自己的心,被推下了懸崖,兩次。我只想後半生平平靜靜,「愛」這個字,再也不要提了。單身挺好。自由自在,無拘無束。

這一年的生日我是在醫院裡度過的。小冬給我買了一個大蛋糕,我們除了一小半,剩下的與病友們一起分了。

說來好笑,小冬來醫院看我時,對我的現狀很不滿意。第二天就出門買了幾件時尚的衣服送給我:「姐,你二十七就穿二十七歲的衣服,好不好?不要看上去好像三十七歲的樣子。還有頭發也弄一下啦。不要是雞窩短發了,半男不女的。那個,煙也抽得太凶了,下個決心戒了吧。」

這就是親人。親人很可愛,也很嘮叨。小冬還加上一條:霸道。自己窮的要命,還非要塞給我兩千塊錢。做的粥巨難吃,我還得強笑著吃下去。住了五天,我只想他快點走。

我出了醫院,收到了瀝川的一大堆留言。有一條說:「小秋,生日快樂!給你寄了禮物,收到了嗎?希望你喜歡。」又有一條說:「小秋,你出差了?為什麼一連七天沒人接電話,連Email也不回?」

我的留言機只能錄二十條留言,一下子全占滿了。

畢竟是病人,還是沉不住氣啊。我苦笑著把留言全刪掉了。

出院之後的第一天我就去上了班。我在英文部,工作非常積極。翻譯社的很多工作都是計件的,譯的越多,年終獎也越多,所以我努力掙錢。

忙了一整天,我騎自行車回家,外面下著雨,樓道裡很黑,我看見裡面有個人,靜靜的站在那裡,身影十分熟悉。

「HI,小秋!」

我嚇了一跳,拍了拍手,燈亮了。打量他,瀝川還是那麼迷人,下巴刮的光光的,有點瘦,不過比離開昆明時要結識得多。氣色也好得多,他拄著雙拐,身邊放著一個中號的行李。

我呆呆的看著他,似真似幻,覺得大腦有點木,他向我笑了笑,我又有點迷失,瀝川離開後,我的生活過得很亂,而且似乎退回到了原始狀態。

見我一直愣著不說話,瀝川說:「對不起,事先沒通知你,我找不到你,以為你出了事,打電話到翻譯社,他們說你胃出血住院了。」

「哦,已經好了。」我說

「什麼時候出院?」

「昨天。」

「出院了你就上班?上了一整天?」

「嗯」雨衣還在滴滴答答的往下落水。

「把雨衣脫了吧。」他輕聲說,接著就幫我把雨衣從頭頂揭了下來。

聲控燈又黑了,我不得不跺跺腳。

我的樣子有些狼狽,頭發剪得又有些短,亂蓬蓬的。瀝川凝視著我,說:「怎麼?不打算請我進去嗎?」

「當然」我說:「等等,我得先找鑰匙。」要是放在挎包裡,怎麼摸也摸不著。心一煩,我蹲在地上,將小包一倒。倒出一大堆零碎,錢包,硬幣,口紅,潤唇膏,餐巾紙,小紙條,衛生巾,半包話梅,口香糖,半包煙,打火機,小鏡子,一瓶礦泉水,兩只圓珠筆,一支鉛筆,手機……剛要找,燈又黑了,這回是瀝川拍手,把燈弄亮,我找到鑰匙,開了門,打開客廳的燈。

「請進。」

瀝川拖著行李箱進來,站在房子的正中央,四下一看,深深的吸了一口氣。

是這樣,我的房間基本上是一兩個月才收拾一次,地上,桌上,書架上,有很多的灰塵。為了防止被別人一眼看出來,我一般都買灰色的家具。沙發上攤著幾件髒衣服,地板好久沒托了。面上有幾只不成對的拖鞋,還有一只髒襪子。我用手往沙發上一扒,把髒衣服扒到兩邊,留出一個空擋對立傳說:「請坐。」

瀝川沒有做,忽然問:「你介意我現在脫掉假肢嗎?」

「不介意。」

他去了臥室出來的時候只剩下一只腿。

我突然想起瀝川以前說過,他骨癌若是復發,很可能會被再次截止,不禁問:「瀝川,你這的條腿……是真的嗎?」

他搖搖頭:「不是真的。」

「還剩下多少?」我大驚失色,連忙跑過去摸。

「開你的玩笑啦。」他摸摸我的頭,「當然是真的。我還沒那麼倒霉吧。」

我松了一口氣,頹然坐倒在地板上。

「小秋,屋子太亂了,我得替你收拾收拾。拖把在哪裡?抹布在哪裡?」他一把拉起我,讓我到沙發上坐下來。

「廚房。」

他進了廚房,又迅速退了出來,差點尖叫:「小秋,廚房裡有蟑螂。」

「你怕呀?」

「有殺蟲劑嗎?」

「沒。」然後我就聽見辟辟啪啪的聲音:「那就只好用人工了。」

瀝川在德語區長大,生活習慣裡有很強的德國作派,極愛整潔。他整理客廳,花掉一個小時,用軟布擦掉了每個角落的灰塵。地板拖了三趟,我怕他滑倒,要幫忙,他不讓。衣服分類扔進兩個洗衣籃。

他拿拖把時,從裡面爬出兩只蟑螂,被他用拐杖拍死了。

「那我干什麼?」

他扔給我一個遙控器:「看電視。」

他去收拾廚房,洗了我吃早飯忘記涮的碗。廚房雖然小,可是比較髒,他花了兩個小時才徹底弄干淨了。

「小秋,每次炒完菜,鍋底也要洗,不然就是黑的。」

我暈,鍋底從來就是黑的,人家還要鍋灰呢。懶得和他理論,反正他也住不了幾天,一切還會還原的,就胡亂地答應:「好的好的。」

過了好久還沒見他從廚房裡出來,我問:「你干嗎呢?這麼久還不出來?」

「洗瓷磚,瓷磚不夠白。」

「這可是苦活,不過造福人類,您慢慢干。」

他用刀子刮、鋼刷刷。累得慘慘的。最後,好像干完了,他又問:「你吃飯了嗎?」

「沒吃,你呢?」

「也沒有。我在外面等了你好久。」

「哦。那你訂了賓館了嗎?」

「能住這兒嗎?」

「什麼?」我跳起來了,沖到廚房對他吼,「王瀝川,我的地方,你想來就來,想住就住啊!」

「干嗎這樣凶嘛?」他說:「我問你,上次你去蘇黎世,我讓你住哪兒了?禮尚往來,對不對?我沒有別的意思,你的病還沒好,我來這裡,只是想照顧你一段時間。」

「關你什麼事?我讓你照顧了嗎?」我繼續大呼小叫,「我的病早好了!」

「犯得著生那麼大的氣嗎?」他按住我的肩,「瞧你,還說病好了。一動氣,臉都白了,一點顏色都沒了。坐下來,坐下來。」

我氣呼呼地坐下來,他繼續說:「以前都是你照顧我。上次你骨折,那個博士天天守著你,也沒輪到我。這回總該有我一份了吧?」

不提骨折倒罷了,一提這個我更來氣:「你怎麼知道我沒別的男人?」

他怔了怔,知道是詐,又笑了:「給翻譯社打電話,是你的同事接的。她說你挺困難的,到現在也沒一個男朋友。病了沒人照顧你。你弟弟來了幾天就走了。」

我氣憤地說:「鬧心,是誰這麼八卦呀?這人怎麼什麼都告訴你呀?」坦白地說,我沒料到自己會這麼快就步入剩女的行列。翻譯社裡除了老總之外是清一色的年輕人,大家都叫我「秋姐」。聽起來像是對業務尖子的一種尊稱,我老覺得背後有點嘲諷的意味。其實我來昆明有一個重要的原因就是逃避艾松。他從加州回來,給我打過好多次電話,還謊稱開會,親自到昆明來看我。見我長期不積極、不表態,這才沒有了下文。

「我說我是你在海外的叔叔。你父母雙亡,所以我是你重要的長輩。何況,衛生間裡的半盒安全套還是蘇黎世的牌子。都過三年了,你也不扔了。」

「我留著當橡膠手套用。洗髒東西的時候,一只手指戴一只。」

他大笑,光當一聲,打破了一個杯子。

「Oops!」

瀝川做完了客廳和廚房的清潔,屋子的干淨程度已可以與五星級賓館媲美了。

中午太忙了,我沒來得及吃飯,等到覺得餓時,已經是下午四點鍾了。我跑到翻譯社對面那條街上,買了一份盒飯吃了。好菜都給人家挑完了,就剩下豬耳雞塊什麼的,我狼吞虎咽地吃了,到現在還燒心。

衛生間是屋子裡最干淨的地方,因為我個人在這方面也比較挑剔。瀝川在裡面只清理不到十分鍾。他出來問我:「冰箱裡有菜嗎?我餓了,要做飯了。」

「沒菜。有方便面,各種牌子的。韓國味道的都有。」

他剛要接話,忽然聽到敲門聲。

我們一起打開門,是對門家的關奶奶。關奶奶六十多歲,和兒子孫女住在一起。我們鄰居關系挺好。她手裡提著一個大碗,看見瀝川,有點吃驚。

「關奶奶!」

「哎,小秋,住院剛回來啊?」

「是啊。」

「聽說是胃出血,沒事了吧?」

「沒事了,謝謝您還惦記著。」

「胃不好得養著,別亂吃東西。你們年輕人就知道工作,不注意身體哪行啊。我給你熬了一碗肉粥,裡面有打碎了的青菜,你先吃幾天粥,等胃好些了再吃米飯。呃——這位是?」

我不知道應當怎麼介紹瀝川,就說:「嗯……這位大哥姓王,是我請的鍾點工,來幫我做清潔的。」

「哦哦,王同志,麻煩你啦。」

我們寒喧了幾句,我接過粥,謝過,回到屋裡,分了瀝川一碗,一下子就喝光了。關奶奶的粥真香啊!

瀝川看著我享受的樣子,苦笑著問:「你是不是老是蹭對面人家的飯吃?」

「嗯……給她孫女輔導過幾次英文,次數不多。遠遠比不上蹭飯的次數。」

吃完了,瀝川去洗碗,我傻傻地坐在客廳裡看電視,無厘頭的綜藝節目,看得我直打呵欠。

我覺得,這麼些年後再見瀝川,我沒有激動、沒有興奮,已經麻木了。

「我幫你洗個澡吧。」瀝川說。

我被他帶進浴室,頃刻之間,裸裎相對。我看著他,歎了一口氣,說:「浴缸裡很滑,你小心點。」

「那你扶著我。」

我用手輕輕的圈住了他,將頭貼在他的胸口上。他仍戴著我送給他的那個辟邪,玉色更加潤澤。我將辟邪咬在口裡,鹹的。

瀝川仔細地替我洗頭發,洗了一遍又一遍。

「有多少天沒洗了?」他問我。

「不記得了。」我繼續打呵欠。

「累了?」

「嗯。」

「早點睡吧。」

我們來到臥室,被子沒疊,還是早上起來時的樣子。瀝川坐上去,很快就把我拉出來:「床上不干淨。」

「不會吧,昨天還收拾了的。」

「上面有餅乾屑和土豆片。」他去找床單。

「要不把被套和枕套也全換了吧。」我指給他地方。真是公子哥兒,怎麼這麼難伺候啊。

他果然全部換了一套白白的床單,這下干淨了。

我鑽到被子裡,瀝川緊緊地抱著我,吻我的臉。我呆滯地看著他,不為所動。過了一會兒,我說:「瀝川,我要睡了。」

他溫柔地撫摸著我,輕輕地說:「小秋……你不會連這個也不會了吧?」

「不會了。跟著你這麼些年,我的智商變得跟果蠅一樣了。」

夜半,瀝川在我懷裡哭了,說:「對不起,小秋,我錯了。我耽誤你太多年了。」

翌日醒來,瀝川已經起床了。他去買了早飯。他說他自己得過一會兒才能吃東西。他仍然要吃那個增強骨質的藥。

我八點半上班,他一直送我到單位的門口,然後,交給我一個小包,裡面有幾個盒子:「你的Lunch。」

我接過來,問:「冰箱裡沒有菜,你怎麼做的?」

「菜市很早就開門了,我出去買了菜,還問了隔壁的奶奶怎麼做那個粥。希望你喜歡。」

「謝謝哦。」我去上班,瀝川回家,他說他要繼續做清潔。我有點想問他究竟會在這裡待多久,不過,瀝川一向是想來就來,想走就走,問也是白問,也就不問了。

中午瀝川打電話來問我:「Lunch吃了嗎?」

「吃了,早吃了。」

「你熱了沒?」

「沒熱,需要熱嗎?」

「怎麼不需要熱?你真是果蠅啊!」他生氣地把電話掛了。

中午吃飯我打開了幾個飯盒,同事們都震驚了。兩菜一粥、一暈一素,還有水果沙拉和點心。我對瀝川的手藝實在有點吃驚了。

五點半下班和同事們一起出來,瀝川就在門口等著我。

他和我的同事握手,介紹自己,半開玩笑道:「您好,我是王瀝川,是謝小姐的鍾點工,負責清潔、做飯和接送。」

我窘到了。因為瀝川西裝革履、打扮光鮮,往那裡一站,大家都以為今天這裡有人要拍電影。

瀝川開車接我回家,晚飯已經擺到桌上了。三菜一湯,我仍然得喝稀飯。

「你看,這樣,生活是不是就有規律了?」

「是的。」我趕緊點頭。

吃完飯,他牽著我的手出去散步,說:「你的腿為什麼還是有點跛呢。」

我腿上的鋼板,過了一年才拆掉,醫生說愈合得不錯。我仍然喜歡體育,每天堅持騎車上下班。

「我不覺得啊。也沒人跟我說啊。」

「真的有一點兒,一丁點兒。」

「那就是殘疾了。」

「我帶你去瑞士動手術。」

「我哪兒也不去。」

回到屋裡,他拿著一個小籃子,上面盛著巧克力和一大包他做的餅乾,拉著我,去敲對面家的門。

他將碗還給關奶奶,遞給她那籃子禮物,又送了兩個紅包,鄭重地謝她,又說:「關奶奶,我不在的時候,小秋多虧您照顧了。這是給您孫女的一點見面禮,請收下。」

「哎喲,您太客氣了。用不著兩個紅包,我其實只有一個孫女。」

「另一個紅包是給您的,不成敬意,買幾件衣服穿吧。」

關奶奶歡天喜地地收了,末了,還問:「王先生,你這一身打扮挺富貴的,你不是鍾點工吧?」

「我是的。」

「那你一個小時要多少錢啊?」

「我……義務的。」

關奶奶終於明白是怎麼一回事兒了,笑了,說:「小秋真有福氣啊!」

「不是她有福氣,是我有福氣。」瀝川微笑地更正。

我們攜手回屋,瀝川遞給我一張紙。我一看,上面有十道數學題。

「給你十分鍾,能做完嗎?」

「干嗎呀,數學我全忘光了。」

「你可是個舊市的高考冠軍呢。」

「好吧。」

他按表,我拿筆,五分鍾就做完了。瀝川溜了一眼答案,說:「智商沒問題,不知道哪裡出錯了。你怎麼就看著有點傻傻的呢。」

我拿遙控器,繼續看電視。

瀝川抱著我,我就窩在他懷裡看言情劇,大把大把地流淚。晚上,我們早早上床,瀝川款款地待我,我們恢復了以前的甜蜜。

戲弄了一半,床底下忽然傳來細細簌簌的響動,瀝川對著天花板歎氣:「小秋,這裡除了蟑螂,還有老鼠?」

「嗯,有兩只,估計是夫妻。我還拿餅乾喂過他們呢。奇怪,今天怎麼只聽見了一只的動靜呢?」

「糟糕。」瀝川趕緊用手蒙住我的眼睛。

「你抓了一只?殺了?」

「白天的時候……」某人不敢往下說了。

「瀝川你喪盡天良啊。床下的那只,一定在唱歌。」

「唱什麼歌呀?」

「問世間情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許……」

「它唱它的,咱們繼續咱們的。」

第二天,瀝川仍舊送我去上班,仍舊交給我一大堆飯盒。這次,每個飯盒上都貼了紙條:

「我是肉粥一號,請熱一分鍾。」

「我是茄子二號,請熱四十五秒。」

「我是紅燒魚塊三號,請熱三十秒。」

「我是水果沙拉四號,生吃,不用熱了。」

女同事們羨煞了,說瀝川把翻譯社當幼兒園了。

下班瀝川來接時,她們都說:「小秋,你的家長來了。」

據我所知,瀝川從小就是被人伺候的,從來沒伺候過別人。當瀝川每天都這麼做時,我在想,這公子哥兒能堅持多久。

當過了一整年,他還是天天這麼做時,我就有了一種幸福感,很華麗的那種。當然,我的幸福從不長久。我對瀝川這次回來,也沒什麼指望。

我就這麼毫無指望地和他親親熱熱地過了一年,感覺挺好!這一年,瀝川沒有工作,一張圖也沒畫。除了替我做飯、上下班接送、陪我散步、看電影之外,什麼也不做。

只是,在我狹小的公寓裡,瀝川行動不是很方便。終於有一天,我對他說:「瀝川,咱們不住這裡了。咱們找個大一點的房子吧。」

他馬上拿起了筆,說:「找什麼?我給你畫一個。要啥樣子的,你說。」

「大一點的。」

「就這要求?」郁悶了。

「嗯。浴室裡多點安全設施。」

「還有別的要求嗎?」

「沒了。」

過了兩天,瀝川設計好了一個兩層樓的白房子,各種圖樣都手繪出來了,一樣一樣給我看。

「太精致了吧?」我皺眉,「哪家公司願意單獨替你做這個?」

「比如說,我自己的公司?」

「哦……那你會累的。你身體又不好,不能忙這個。」

「不累不累。」他樂滋滋地說。

「不行,你還得給我做飯呢!」

「這倒是。」他沉思,然後,到臥室去打電話,回來跟我說,「我哥說他來找人替我蓋,條件是他和Rene得設計一部分房間。」

「行啊,我沒意見。」

「我有意見,」他想了想,眼睛一亮,「我讓他們設計地下室。」

「浪費人才呀。唉!」

又過了三個月,瀝川還是每天做鍾點工,一日三餐,頓頓都是他掌勺。我的家務活就只剩下看電視和讀小說,偶爾刷一下碗,被他說不干淨,他還得重刷一回。

我們的房子在一個靠山的小區裡,裡面有很多房子,我們的是最漂亮的一個。建好了,瀝川帶我去參觀,回來的路上他問我喜歡不,我說:「樓上樓下我都喜歡!花園也喜歡!」

「最喜歡哪裡?」

「……地下室。」

瀝川苦著臉說:「完了,我受打擊了……我得找我哥算帳。」

我覺得,我得安慰安慰他。

那天,天朗氣清,惠風和暢。

我問他:「瀝川,今天是不是好天氣?」

「是啊。」

「今天,是不是好日子?」

「也是。」

「那今天,咱們去辦結婚證怎麼樣?」

他怔住,不說話了。過了一會兒,他為難地說:「……一定要結婚嗎?就這樣過不行嗎?不是我不願意,我是怕活不長,你又成了寡——」

「你嚴肅點。」我板著臉。

「嗯。」

「『嗯』是什麼意思?」

「『嗯』就是說,如果你一定要結婚,我沒意見。」

「就這麼馬虎嗎?沒有單腿下跪什麼的?」不公平啊,怎麼老是我吃虧啊!以後他都會說了,都是我趕著要嫁給他的。

「人家就一條腿……你同情一下嘛。」

我拖著他進了民政局。辦理結婚手續的是一位大嬸,挺和氣。

「證件都有嗎?有照片嗎?」

我從包裡拿出幾個本本:「這是我的戶口本、身份證。他是外國人,這是他的護照、居留證。這是復印件,還有三張兩寸近期免冠合影。」合影也不是近期的,十年前的。我把這些證件拿出來,有一種陰謀的感覺。

大嬸檢查了我們的證件,見瀝川一直不說話,問我:「他不會說中文嗎?」

「會的……他太激動了,激動得說不出話來了。」我挽住他的胳膊,做親密狀。

「他是瑞士人,我們還需要他出具一份《婚姻狀況證明》的公證,證明他現在沒有配偶。」大嬸對業務很熟悉。

我和瀝川都傻眼了。

「說了吧,要你別來,你偏要來。」他嚴肅地看著我,「現在,麻煩了吧?」

「瀝川,你不會是已經有個老婆了吧?」我抓狂了。

「我哪裡敢?」

他拿出手機撥號。

「哥,我需要一個文件的公證件——《婚姻狀況證明》。」

「你說是干什麼用的?」

「快點吧。」

「嗯,就這樣。」

四句話交代完畢,他收線,對我說:「我哥今天去辦,晚上坐飛機,明天到昆明。」

「行,效率挺高。」我給大嬸一盒瑞士巧克力,「大嬸,我們明天再來。」

第二天,我照常上班,到了下午,我們手牽手,又去了民政局。瀝川說,Rene和霽川都已經到了,他們會拿著《婚姻狀況證明》在民政局等著我們。到了大門口,果然看見了他們,都一本正經地穿著禮服。我和瀝川都只穿著日常的衣服。

我有點郁悶,對瀝川說:「咱們應當穿得正式點,你說呢?」

「用不著吧。咱們倆走到哪裡都是一對俊男靚女。」

大家互相擁抱,Rene和霽川祝賀我們。我和瀝川進去辦好了結婚證。出來的時候,我突然發現門口站了好多人,有老有少,有男有女,還有外國人,全都一本正經地穿著禮服。大家都用激動的眼光看著我們。

我回頭看瀝川,發現瀝川也怔住了。然後,裡面有兩個混血模樣的高中女生,忽然齊齊地尖叫:「Alex!小秋!We love you!」

瀝川向她們點點頭,拉著我的手說:「小秋,我來介紹一下我的家人和親戚。」

我的腿有點哆嗦,面前有三十多個人呢。我低聲問他:「這麼多……都是的嗎?」

「來了一半吧……主要的都來了。」

「這是外公、外婆。」一對很慈祥的老爺爺和老太太,「你的圍巾是外婆織的。外婆一共有五個孫子,她給每個孫子的媳婦兒都織了一條圍巾,連Rene都有一條。呵呵。」

瀝川的外婆是法國人,抱住我說了一大堆法語,然後親個沒完。

「這是爺爺、奶奶和爸爸。」

瀝川的爺爺我已經認識了,老先生呵呵地笑了幾聲,說:「原來安妮就是小秋呀!完了,我一見面就把她得罪了。沒關系,爺爺到時候好好地陪你玩遍蘇黎世。你別盯著瀝川,說到玩,王家的人數我最會玩了。」瀝川的爸爸也是瘦高的個子,看得出,他年輕的時候也很英俊。奶奶的個子倒不高,還有點胖,一頭銀發微微帶卷兒,樂呵呵的,挺干練。奶奶拉著我的手不放,一個勁兒地說:「這麼好這麼漂亮的閨女,瀝川這些年多虧了有你,瀝川真是好福氣呀!」

瀝川一個一個地介紹:「這是叔叔、嬸嬸、舅舅……這是我的表妹、侄女……」

每個人都上來祝賀我,和我擁抱。接著,我聽見遠處有個小伙子背著雙肩背包向我跑來:「姐!姐!」

啊……小冬!

「小冬,你怎麼來了?」

「有人打電話到我們系辦公室,說給我買好了機票,讓我過來參加你的婚禮——他的中文我聽不太懂,以為就是姐夫。」

我摸摸他的頭,說:「那個不是姐夫,是Rene。」

瀝川笑著過來和他握手:「你就是小冬,我是瀝川。你姐總是提起你,我們總算見面了。」緊接著,又來了一輛出租車,裡面下來了的四個人卻是我和瀝川都熟悉的。

我們連忙過去叫道:「姨媽!姨父!表姐!表姐夫!」

婚禮之後,瀝川堅持要帶我去歐洲旅游。鑒於他的身體狀況,我堅決不同意。我們一如既往地住在昆明,每半年去瑞士看一次醫生。

我們第一次以夫妻的名義進瑞士海關時,瀝川一本正經地將一個紅本本交給了海關的官員。那人研究了半天,問道:「先生,您的證件?」

「這就是。」

「為什麼上面全是中國字?」昏,那老外居然知道什麼是中國字。

「這是結婚證。」瀝川說,「護照我太太拿著呢。」

那個老外呵呵地笑:「你拿結婚證干什麼?」

「我太太讓我過海關時拿著,證明我結婚了。」

「噗——」海關官員忍俊不禁,當地一下,給我們的結婚證也蓋了個戳,「祝你們新婚快樂!」

過了關,瀝川認真地收好了結婚證。我說:「瀝川,戲弄海關,影響不好。咱們下次不玩了哈。」

「怎麼不玩?每次都要玩。」

《瀝川往事/遇見王瀝川》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