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寒打來電話時,季白正跟一幫朋友小聚。
濃濃的暮色從雕花窗欞透進來,北京城蒼茫而燈火輝煌。房間裡每個人皆是衣冠楚楚,談笑風生,像一幅昂貴又空洞的畫。季白把手裡的牌給身旁人,含著根煙,拿起手機推門出去。
他在走道裡一處沙發坐下。腳下是柔軟的羊毛毯,眼前是一排青翠的室內綠植,環繞著流水淙淙的白玉假山。立刻有會所服務人員迎過來,細聲細語的問是否需要服務。見他搖頭,立刻無聲的走開。
撣了撣煙灰,那頭的趙寒還在憨憨的匯報:「局長說了,您必須帶一個見習生,記入您的年終考核……」
季白往沙發一靠,閉上眼笑了:「也成。」
趙寒還沒來得及高興,就聽他慢悠悠的說:「趙兒,重新安排一下你今年的工作重點。好好帶見習生,記入你的年終考核。」
趙寒那叫一個鬱悶,連忙說:「我帶不了,真帶不了。她倆是專家,絕對只有你能駕馭啊!」
為了證明這一點,趙寒向季白說了許詡的推理過程。
一、趙寒幾次無意識的摸女朋友送的項鏈,不僅表情變得柔和,還用手指調整了項鏈的位置。這既表現出對項鏈的不適應,也表現出內心情緒的外洩慾望;這些表現,都更多出現在情侶熱戀之初;
二、趙寒的目光幾次落在右側第一個抽屜上,表情亦是溫和的。由於是新交的女朋友,今天不會是紀念日,也不是任何節日,所以更可能是生日禮物;
三、右臂受傷,是因為他寫字慣用右手,但是幾次拿東西時,動作有短暫停頓,換成了左手;
四、他的上衣是紀梵希新款休閒男裝,□穿的卻是一條美特斯邦威的牛仔褲。一個自己會買紀梵希的男人,是絕對不會這麼搭配穿著的。所以上衣不是自己買的。
新女友贈送的是海盜船銀飾項鏈,既然相處時間還不長,不太會贈送紀梵希這麼昂貴的男裝,所以可能是其他女性贈送的。
與姐姐一起長大的男人,性格和行為大多會表現出一些共性。與異性相處時,他們會比普通男人更自然、隨便,也更細緻。而趙寒身上恰好表現出這些特點。
「另外,你看到姚檬美女,並沒有像其他警員,流露出應有的驚艷和興奮。你非常的平和。」許詡說,「所以這個給你買紀梵希的姐姐,形象氣質應該不錯,甚至很漂亮。」
五、Zippo限量版火機,更可能是年輕朋友贈送。而趙寒沒有把它隨手丟在桌上,或者放在更容易拿到的手邊,而是放在距離較遠的、跟相框平齊的位置,潛意識裡反映出對此人的尊敬。警隊裡年輕又讓趙寒尊敬的人,最可能是季白。
而按照趙寒表現出的良好教養和實誠的性格,接受了如此昂貴的禮物,必定會找機會回贈。趙寒雖然穿了條美特斯邦威牛仔褲,腳下卻是一雙價值不菲的戶外運動鞋,放在一旁的背包,也是同一戶外品牌。顯然他是這一品牌的熱衷者(不會是姐姐送的,姐姐要送也是送意大利手工皮鞋)。所以他回贈給季白的禮物,很可能是他認為最有價值的、一雙名牌戶外鞋。
……
講完這些,趙寒信誓旦旦:「頭兒,你帶許詡吧,她絕對能繼承你的衣缽。」
季白淡笑:「噓噓?」
趙寒笑。
可季白卻斂了笑,淡淡的說:「劍走偏鋒,也有運氣的成分在裡面,如果像噓噓這麼辦案,風險也更大。姚檬的分析雖然淺顯,但條條穩妥。而且按你描述的,她比噓噓全面。」
趙寒一時語塞,只得問:「那……咱們帶哪一個?」
「我會考慮。」
***
掛了電話,季白沒回包間,坐在原處,拿著手機看兩人的簡歷。任細細長長的香煙,在指間靜靜燃燒殆盡。
看得差不多的時候,有人從包間出來,在他身旁坐下。是關係最近的一個發小,叫舒航,笑呵呵的說:「剛才還沒聊完,怎麼一個人躲在這裡抽煙?既然你也覺得新能源概念可以炒,我今年打算弄個公司,要不要一起做,算你一半股份?」
季白把手機收起來,慢慢笑了:「我媽讓你來做說客?」
舒航不答,算是默認,半真半假的問:「真打算一直呆在基層刑警隊?」
季白微瞇著眼,吐出口煙圈。
舒航心想你可千萬別給我整一通又紅又專的理論,噁心死我。誰知等了一會兒,季白卻文縐縐的答:「子非魚,焉知魚之樂?」
舒航笑罵:「去你的!一男多女少的地兒,整天跟窮凶極惡之徒打交道,有意思嗎你?」
「總比你們這群酒囊飯袋有意思。」季白淡笑。
舒航怔住了,半晌沉默後,卻沒生氣,反而點點頭。
「是挺沒意思的。」他的表情變得漠然,「世上無難事,所以沒意思。人家一聽你是誰誰誰的孫子,誰誰的兒子,立馬屁顛屁顛給你張羅周全。只抬抬手蓋蓋章,就有人誇你商業奇才青出於藍;真的要靠自己幹出點啥,嘿,人家指不定背地裡說,有個屁本事,還不是因為他姓舒!」
季白只淡笑著,拍拍他的肩膀。舒航也知道自己這話有點可笑,約摸是酒喝得太多吧,笑笑也就算了。
兩人又抽了一會兒煙,舒航說:「你這人不厚道,當初幹嘛騙你媽,說進警隊是要從政?這次回來又跟你鬧了吧?不孝啊你!」
其實不光是季媽,當初一起長大的所有朋友,都以為季白考警校,是不願跟父親一樣從商,要繼承爺爺季老將軍的衣缽,走上仕途。結果七年過去了,雖然業績出色提拔很快,但始終在危險的一線。
季白捻熄煙,笑笑:「我媽那邊,跟警務系統挺熟。不哄她,當初考警校指不定給我使絆子。這事兒你也別費神了。」
舒航心想:得,話說到這份上了。
他也不再提了,話鋒一轉問:「看樣子你還單著呢?」
季白點頭。
舒航哂笑:「聽說你沒日沒夜衝鋒陷陣,熬夜傷腎啊兄弟!可別想用的時候,不好用了。」
季白瞥他一眼:「瘦死的駱駝比馬大。」
舒航頓時哭笑不得。
兩人靜了一會兒,季白想起一事,眼中浮現笑意:「其實去年我相親了一次。」
舒航吃驚:「你居然去相親?」
季白點頭:「局長夫人的侄女,處了幾個星期,吹了。」
舒航興奮:「怎麼說?」
季白又點了根煙,懶洋洋的答道:「漂亮是挺漂亮,什麼響川縣之花。那段我特忙,統共也沒見幾次。結果後來人家火速跟了一個富二代,把我給踹了。」
舒航樂不可支,又有點不信,盯著煙霧中季白英俊的側臉:「你好歹也是咱們大院之花,那女的也捨得?踹得這麼乾脆?」
季白笑:「她倒是跑來找過我一回,說她做這個決定很痛苦。要是我三年內能在霖市給她買套房,她就甩了那個矮冬瓜跟我。」
舒航特認真的想了想,答道:「你的身價就一套房啊?要求多低啊!你怎麼答的?」
「我說我一個月工資6000,霖市房價,1平米1萬。」
舒航哈哈大笑:「去你的!老子不信,怎麼會有女人這麼沒眼光?你身上這件大衣,嗯,八成新,起碼也值個幾萬吧?她會不認識?」
季白含笑看他一眼:「她問過我,你這衣服是北京秀水街買的A貨吧?我說是,原來你也知道秀水。」
舒航又狠狠的笑了一陣,笑罷,拍拍季白肩膀:「這姑娘其實挺好,夠實在。」
季白點頭:「是實在。感情也可以明碼標價,童叟無欺。」
這時包廂門推開,一群人湧出來。有人笑著指著另一人,說:「走,去他家喝酒,老爺子的珍藏。」
舒航看向季白:「去嗎?」
季白捏著煙頭深吸一口,丟進煙灰缸,懶懶答道:「去。為什麼不去?」
***
同樣的濃重夜色,瀰漫著潮濕的霖市。江水穿城而過,兩岸燈火橙黃如橘。
下班鈴響的時候,姚檬完全沒有要走的意思,說是要看資料,並且張羅著給其他加班的同事訂餐,幾個人都說笑著圍在她桌邊。
許詡背起自己的大包站起來,想禮貌的跟大家道別,可站了一會兒,卻沒有一個人注意到她。她又不習慣高聲說話,最後還是悄無聲息的走了。
兩相對比,讓她略略有點汗顏。
不過,也習慣了。倒也不會放在心上。
許雋的奔馳已經在路邊停了一會。正是下班高峰期,昏暗的天色、朦朧的路燈,透過車窗,映在他白皙俊秀的臉上,加之一身純黑西裝,精英派頭十足,倒也算這繁華都市中的一處優雅風景。
拉開車門,許詡上了車。開了一會兒,許雋就斜眼不動聲色的打量她。只見她雙手安分的擺在膝蓋上,神色淡漠。可一雙腳,輕輕的,一下下踢著車裡剛換的羊絨地毯。
許雋當時就笑了——自家妹妹的習慣,他還不清楚?心情好的時候,總喜歡踢東西;思考的時候,會像男人一樣用手敲著膝蓋,故作老成。
「今天挺順利?」他笑著問。
「不錯。」
那就是很好了。許雋笑瞇瞇的單手扯開領帶,丟在後座上,又打開車窗,讓夜風輕輕吹進來。兄妹倆都不是多話的人,各自沉默望著窗外車燈流火。
這時許詡的手卻響了。
許詡看一眼號碼,神色微變。
許雋便留了心:「誰?」
「季白。刑警隊副隊長。」今天看通訊錄,自然記住隊裡所有人的號碼。看來,他決定做她的見習老師了。許詡的心情略略飛揚起來。
面對警界最年輕的傳奇,還是有點緊張。調整了一下呼吸頻率,她接起:「你好。」
「你好,我是季白。」男人的嗓音隔著電話傳來,清冽又低沉。
「你好,季隊。」
「我一周後回來。這幾天,把十年內的懸案資料都看一遍,做一個分析。」
「是。」
「下個月需要配合公安部的專項活動,搜集所有相關資料。」
「是。」
……
一連佈置了五六項頗為繁雜的工作,他說得乾脆利落,她答得毫不猶豫。最後他停下來,許詡也不作聲,等他繼續。
這時,電話那頭傳來嘈雜的人聲和音樂聲,他笑著跟人說了句什麼,過了一會兒,才淡淡的對她說:「噓噓,有沒有問題問我?」
他的嗓音裡還有未褪的笑意,許詡想了想答:「暫時沒有。」
「好,再見。」
「再見。」
掛了電話,許詡在心裡把他佈置的任務,過了一遍,心裡有了底。一抬頭,卻見許雋盯著自己。
「既然是你的上級,怎麼就不知道套套近乎?」許雋有點恨鐵不成鋼。
許詡心情很好,破天荒的耐心解釋:「知道我為什麼想跟這個人實習?」
「你說過,他的破案率最高。」
「嗯。一個破案率這麼高的人,是不會輕易讓其他因素,干擾他對人對事的判斷。換句話說,在他手下,不需要吹牛拍馬,不需要揣摩心思。我可以把所有精力,都集中在「事」上。我可以過得很自在。」
許雋看著妹妹眼中閃動的光澤,心情也隨之愉悅起來。然後趁著她高興,換了他更關心的話題:「明年正式畢業,工作也穩定了。警局單身男孩多不多?什麼時候找男朋友?」
許詡怪異的看許雋一眼:「這跟你有關係嗎?」
許雋氣結,他知道妹妹不是跟自己鬥嘴,她是真覺得跟自己沒關係。
所以才更鬱悶,伸手就把她一頭利落的短髮,揉得亂七八糟。許詡自知躲不過,索性單手托著下巴,隨他蹂躪。等他恨恨收手,才默默轉頭瞥他一眼。
頭頂雞窩、神色卻淡定,只是漆黑的眼睛裡,有淺淺的笑意。
許雋看著這樣的她,心裡又軟軟的:「24歲,年紀是不大。但是一次感情經歷都沒有,對異性似乎也沒興趣……你讓家裡兩個男人怎麼放心?」
許詡沉默下來,忽然坐直了,答道:「對不起,我並不是沒興趣。以後我會抓緊時間。」
許雋五歲、許詡兩歲的時候,母親就病故了。
母親曾經是商場中人,留下個半大不小的會計師事務所,後來交給舅舅打理。許雋大學畢業後就接手過來,現在已經發展成霖市業內翹楚;父親是大學教授,妻子去世後,一手將兒女帶大,再未娶妻。
許雋性格沉穩練達,更像是父母性格的綜合體,短短幾年就在霖市混得風生水起。不過他換女朋友就像換衣服一樣快,花花公子的性格也不知像誰。
許詡則更像當年嚴肅而雷厲風行的母親。不過長到這麼大,周圍人都覺得的她是很優秀,但為免太不懂人情世故,典型的高智商低情商。
但許雋卻覺得,妹妹不是不懂,不是低情商。
她只是不在意。
……
「男朋友不要警察。」許詡說。
「為什麼?」
「不合適。我的工作有一定危險性,作息也不穩定。另一半相對穩定些,家庭結構才能平衡互補。」
許雋也不想妹妹找警察,事實上,他根本不放心妹妹自己出去找男朋友,雖然她是心理專家。
「這樣,我介紹人給你認識。」他說。
許詡沉思片刻,也覺得有哥哥把關比較靠譜。答道:「好。我要做技術的,科研、IT、建築、化工製造……都可以。」
許雋樂了:「為什麼?」
許詡:「技術型男人,駕馭難度相對較低。」
許雋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