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4 章

清晨,大雨嘩啦啦砸在窗欞上,整座小城籠罩在一片陰沉水霧裡。

縣公安局的會議室裡,刑警骨幹們圍著黑色長桌,沉肅而坐。

本次行動收穫頗豐,幾天來共抓捕嫌疑犯三十餘人,解救受害者四十餘人。只是「嚕哥」依然如大海撈針,不知所蹤。

公安廳下達指示,全省範圍發佈通緝令,實行大規模搜捕。而季白帶領的行動小組的任務暫告段落,今天就解散,各自返回崗位,等待指示。

季白做完簡短的總結報告,就請劉廳給大家講話。

劉廳向來以雷厲風行、聞名全省公安廳,這次也不例外。

肯定了這次行動的成果和價值後,她話鋒一轉:「但這次行動,不能說是成功的,甚至可以說最後關頭功虧一簣。『嚕哥』,這個公安部被點名的悍匪,因為某些同志的疏忽,竟然從我們眼皮下逃走了。」

雨聲如鼓點密集,整間辦公室顯得更靜了。

姚檬整個人坐得筆直,臉一陣紅一陣白。

劉廳的目光停在她身上,毫不客氣的說:「姚檬,破例讓你和許詡這樣的見習警察參與行動,就是希望你們發揮專業作用。但是,嚕哥就在你的車上,你竟然一點沒有察覺,還讓她一個人進入廁所,輕易逃脫。這種錯誤,我無法容忍。回去之後,我會向你們局長提出要求,必須就這件事給予責任人處分。我也希望你好好反思,今後提高專業性,絕不能讓類似錯誤再發生。」

姚檬的眼淚奪眶而出,頭埋得低低的:「……是,劉廳。」

劉廳這人向來對事不對人,批評完了,看小姑娘委屈的模樣,氣倒也消了大半,對季白說:「我沒有意見了,散會吧。」

季白抬眸看著她,沉聲說:「我不同意給予姚檬處分。」

眾人安安靜靜,唯有窗外雨聲大作。

姚檬恍恍惚惚抬頭,淚眼朦朧看著季白。他坐在離她不遠的地方,背後是窗外昏暗的天色,而他的臉是那樣平靜而堅定。

劉廳沉著臉不說話。季白跟沒看到似的,繼續平平穩穩的說:「這件事,姚檬的確有疏忽。但她畢竟是見習警察,缺少實戰經驗。綜合她在本次行動中的全部表現,我認為她的表現基本是優秀的。」

屋內更加安靜了,許多年輕刑警大氣也不敢出。老刑警則個個面不改色,彷彿感覺不到現場氣氛的緊繃。

這時,大胡輕咳一聲,嘀咕:「我同意季隊的看法。」許詡點頭:「我也同意。」她的聲音比大胡更清脆。

姚檬坐在兩人中間,把頭埋得低低的。

劉廳掃一眼他們,又盯著季白:「按你這麼說,讓『嚕哥』逃走的責任,就這麼算了?」

季白:「我是行動總指揮,如果要追究責任,我來承擔。」

劉廳「啪」就摔了手裡的本子:「季白!你真以為我不能處分你?」

季白神色淡淡的沉默著。其他人也都不做聲,辦公室裡氣氛瞬間僵到了極點。

忽然,姚檬哽咽抬頭:「是我的責任,要處分就處分我,跟他……跟頭兒沒關係。」

屋內愈發沉寂,只有姚檬極低的啜泣聲。

這時,另一位來自省廳的幹部笑了:「看把小姑娘嚇的,別哭了……季白,劉廳也是為了提高你們霖市隊伍素質,才嚴格要求。在省廳,平時誇你誇得最凶的就是劉廳,怎麼會真的處分小師弟?」季白和劉廳都是公安大學刑偵系畢業,也算有同門之誼。

他又看向劉廳:「我看季白說的也有點道理,要不回去再商量商量?」

季白點頭:「您說得對,是我講話太沖,不注意方式。劉廳,你消消火。」

劉廳剛才也是在氣頭上,現在觸到季白坦然的目光,火倒也有點發不出來了,只繃著臉說:「散會!」

——

劉廳當天下午就乘車返回省裡,季白親自送了一段。劉廳一路都沒給他好臉色,到最後還是笑了:「好,我接受你的意見,不提處分。但這件事,你自己去一趟省廳匯報。」

「沒問題,都聽您的。一回霖市,我就去省廳請罪。」

「你小子……告訴姚檬,我這個人就是這樣,今天語氣是重了點,讓她不要有包袱。」

——

省領導一走,餘下的人氣氛立刻輕鬆不少。蘇穆提出,中午由他們做東,請季白等人吃一頓當地特色菜。休整一晚後,明天一早再派車送他們回霖市。

地點定在江邊的一家飯館,離派出所很近。

雨依然沒停,姚檬到的時候,只有蘇穆、季白、大胡和另外兩名刑警坐在窗邊,其他人還沒到。

今天姚檬被批評後,熟一點的人都來安慰她。不熟的刑警,目光中也大多流露出溫和的安慰。不過這對她來說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季白。雖然難過,一想到他今天的態度,難過也變得甘甜了。

響川警察做東,霖市的人都上座。季白右手邊的椅子還空著,姚檬心跳加速,繞過大胡走過去。誰知剛走大胡背後,就被他伸手拉到自己邊上:「哎哎,那位子有人坐了,你坐這邊。」

姚檬還沒反應過來,其他幾個男人都笑了,心照不宣的樣子。季白淡笑不語,但也沒否認什麼。

姚檬的腦子有點懵,太陽穴一跳一跳有點抑不住的疼。

過了一會兒,許詡來了,一臉淡定,很自然的坐到季白身邊。因為有過大胡「不能起哄」的囑咐,大夥兒這時都不笑了,都假裝沒看到。

這頓飯吃得賓主盡歡,期間有年輕刑警喝多了忘形,大著舌頭對許詡說:「嫂子,敬、敬你!」

許詡要解釋,季白淡淡將她袖子一拉:「都喝多了,隨他們去,反正明天就回去了。」

姚檬聽不見他倆的對話,這頓飯她就沒怎麼吃,也沒怎麼說話,但臉上一直掛著笑。

——

下午的時候,雨更大了,天黑得就像晚上。

這次他們住在縣裡一家賓館,每人一間房。一幫刑警找了個房間打牌,一直吵吵鬧鬧。許詡七七八八加起來也喝了一杯白酒,一回房間,倒頭就睡。

姚檬坐在自己房間的窗前,望著大雨,聽著隔壁季白的房間,安安靜靜。過了一會兒,她起身出門。

——

季白打開門,看到姚檬,微微一怔。

她穿得很單薄,薄薄的白襯衣,簡單的長褲。似乎淋了雨,濕漉漉的長髮披落肩頭,臉色發白。望著他,眼中滿滿的全是沉默而湧動的情緒。

「季白。」她輕聲的喊。

雨聲淅淅瀝瀝,小縣城的警察大院,在大雨中顯得愈加空曠沉寂。

季白盯著她的眼睛,開口:「姚檬,你是個能力非常全面的優秀人才。身為上級和同事,今後我也會不遺餘力的幫助你,在工作上取得更大的成就。除此之外,我對你沒有別的想法。」

姚檬恍惚的看著他,覺得有些恥辱。可她卻明知故問,問出更加令自己恥辱的問題:「你心裡……有人了?」

「有。」

——

關上房門,季白走進屋子裡。

大胡一直在他房間一起看球賽,把門口動靜聽了個七七八八,也不吭聲。過了一會兒才說:「姚檬這個姑娘其他挺好,就是想法太多,彎彎繞太多,其實沒必要。」

季白點頭,說:「剛才的事不要跟人提。」

「知道。」大胡明白季白是要照顧女孩子的臉面。

兩人又看了會兒球賽,大胡忽然粗聲粗氣哼起了歌:「我的心裡只有你沒有她,你要相信我的真心並不假……」

季白倏地失笑。

——

暮色~降臨時分,大家在院中集合,去逛夜晚的響川城。大胡去敲了姚檬的房門,她答累了不想去。

雨後空氣清新,雖然地面還濕漉漉的,街上行人越來越多。一幫精神抖擻、挺拔結實的爺們兒,簇擁著許詡和季白,引來不少路人注目。季白一臉淡然。許詡微窘,低頭安靜走路,慢慢就沒什麼存在感了。

走了快十分鐘,大夥兒熱熱鬧鬧,季白卻跟許詡一句話還沒說上。瞥她一眼,停步:「我打算去買點土特產給朋友,你去不去?」

許詡心想是要買點:「去。」

季白又抬頭問眾人:「我要和許詡去買土特產。你們呢?」他的目光一個個環顧過去。大家觸到他的眼神,紛紛搖頭。

「不去不去。你們去。」

「買土特產有什麼意思。」

蘇穆:「季隊,我推薦一家店給你,東西很好,就是稍微遠了點。」

——

豈止是遠了一點,足足走了半個多小時才到。

不過兩人心中,暗暗都對蘇穆的推薦很滿意:再跟他(她)這麼安靜的、無人打擾的走上一夜,也是可以的。

從特產店出來,兩人都默了一會兒。季白目光快速環顧一周,最後選定江邊:「去那邊轉轉。」

小城碧江環繞,近年來新修築的沿江大堤宛如一條灰白的玉帶,在夜色水光中延展。兩人走了一會兒,前方傳來熱鬧的音樂聲,河堤盡頭,出現了一片開闊的廣場。

下雨的原因,一路上人都不多。但雨天並不能澆熄小城人民熱愛生活的激情。「夏天夏天悄悄離去留下甜蜜蜜……」的歌聲,迴盪在河堤上空。好幾十對男男女女,大多中老年,正在燈光下翩翩起舞。

這一幕在許詡這種年輕人看來,是溫馨可愛的,但也是有那麼一點點挫的。

季白也認為,在大庭廣眾下的跟一幫中年大哥大姐跳集體舞,是挺挫的。但是他靜默了幾秒鐘,轉頭看著許詡:「要不要跳舞?」

許詡:「……隨便。」

季白隨手就把剛買的土特產扔在地上,直到離開時,也沒想起來。

——

許詡只在家裡跟許雋跳過舞,一隻手交給季白,一隻手搭到他肩上,就低下了頭,臉開始默默升溫。

季白抓緊她浸出些汗水的小手,另一隻手終於握住,用目光臨摹過許多次的纖腰。

入手瞬間,他的心頭迸出陣陣沉靜而愉悅的激盪,許詡的身體亦微微一顫。他感覺到了,卻無聲的將大手又收緊了些,令她的身體,更近的貼上自己。

音樂聲就在耳邊,卻像隔得很遠。周圍人影攢動,卻跟夜色一樣,統統成為無關緊要的背景。許詡整個人都在他的懷抱臂彎裡,感覺到一種前所未有的輕微的暈眩。

她想,這就是意亂情迷。我有點意亂情迷。

兩人其實都不擅長跳舞,舞步也談不上默契。許詡雖不至於踩上他的皮鞋,但時不時就往與他相反的方向移動和用力。每當這個時候,總能感覺到季白手中力道一收,令她又回到懷中,距離半點沒有拉遠。這樣的他,似乎比平時多了幾分無聲的強勢。許詡抬頭看著他在夜色裡沉黑安靜的雙眼,想要直視他的心。可她明明只有一點點頭暈,竟不能清晰冷靜的思考。

一曲,又一曲。

從《粉紅色的回憶》跳到《最炫民族風》,再到《2002年的第一場雪》。

當刀郎唱著「你像一隻飛來飛去的蝴蝶」時,許詡忽然感覺到,季白將她的腰摟得更緊了些,溫熱的氣息,似有似無逼近她頭頂的短髮。

……

「下雨了!」

「又下雨了!回家咯!」

音樂嘎然而至,廣場上的舞伴們紛紛四散。季白緩緩鬆開許詡,四目凝視。

雨水滴滴答答,落在腳邊,也落在兩人頭頂。

「頭兒!你們在這兒呢!」大胡爽朗的聲音,從背後雨簾中傳來,「快上車,一會兒說是又有暴雨。」

轉瞬之間,雨勢漸大。

季白看一眼許詡:「先上車。」

——

原來是蘇穆取了車,帶大夥兒沿著河堤兜風,正巧撞上他們。

一行人熱熱鬧鬧回到警察大院,季白站在門廊下,被幾個年輕刑警圍住,表達離別前的敬仰。許詡走到房間門口,隔著人群,看他一眼。他像是立刻察覺到了,抬眸看她一眼,目光靜而深。

洗了澡,許詡盤腿坐在床上,望著窗外淅瀝的大雨。

剛剛舞跳到最後時,她感覺到季白低下了頭,然後她的頭頂輕輕被碰了一下。

那到底是季白吻了吻她的短髮,還是第一滴落在頭頂的雨水呢?

想到這裡,她心跳又快了,果斷推開窗,立刻就有雨滴飄進來,三三兩兩落在頭頂。

不知體會比較了多久,頭髮都被淋了個半濕,她才把腦袋縮回來。單手托著下巴,笑了。

鬱悶啊,沒經驗,死活分辨不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