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8 章
番外·陳錦的故事

  剛來到北京的那一年,我還是個傻逼逼的音樂青年,留長髮、住朝陽區的地下室、抽菸喝酒、酒吧駐唱,每天覺得自己明珠蒙塵,一邊覺得主流音樂界都是傻逼,一邊希望這些傻逼中能有一個不那麼傻逼的,能一眼把我從一堆魚眼睛中挑出來。

  後來我想過,如果早一點認識關瀾,我的人生會不會不一樣;但再想想,那個時候,關瀾還不是現在的樂壇大佬,他只是一個苦兮兮的實習生,每天忙成一隻積極向上的陀螺。但是如果認識了他,我的生活水準必定會好很多,他肯定不能讓我住地下室,他會幫我墊錢換個舒適點的住處。

  他這個人不是沒吃過苦,但他真的沒受過窮。沒受過窮的人,都大方。

  所以每當後來關瀾跟我說他家條件不好的時候,我都想罵髒話;也有可能有幾次真的罵出來了,我不太記得。他說他爸媽都是在機關拿了一輩子死工資的,沒有油水、級別也不高;從小上學都是班裡條件最不好的那一撥,跟同學出去玩同學都不讓他掏錢。我就說,你也不看你他媽從小上的都是什麼學校、你同學都是什麼人,你們大城市長大的小孩哪裡見過窮。

  在我老家那個百分之八十中國人都沒聽說過的小縣城的縣一中裡,就他這種父母都吃皇糧的家庭條件,絕對是班裡的富豪階層。

  但他起碼還算是小市民階級出身,比我前任接地氣得多。

  扯遠了,我再扯回來。

  事實證明,我那個時候純屬一夜成名的夢幻雞湯喝得太多,現實中正經唱片公司的製作人不會每天蹲守在三里屯的酒吧裡微服私訪,現實中能發現你的只有騙子。

  騙子看中的不是你的歌喉或者才華,他們只能看到你眼中對成功成名滿溢出來的狂熱渴切,並且一看一個准。

  我的第一個經紀公司是一個專門生產週邊和野模的作坊,或者可以說,是一個暗娼窯子。

  不過天子腳下、法治社會,他們不做逼良為娼的勾當,你要是不願意他們也不會給你下藥綁到誰的床上——只要你天天看著公司裡的「前輩後輩」們每天香車美酒窮奢極欲的「上流社會」生活,能夠不眼紅。

  說實話,眼紅還是眼紅的。但不得不說我這個人還有點道德底線,眼紅也就是酒後罵罵娘。

  我很快就看清了這家公司的本質,但我也沒走,實在是不想回去住地下室。就是每次有「業務」來的時候,就頭疼胃疼姨媽疼地躲掉。

  不過到底,公司不會一輩子養著一個不幹活的人,總有躲不掉的時候。

  這一次我的「經紀人」說得明白,只陪酒,陪不陪睡悉聽尊便。必須服從公司安排,再不去,你就走人。

  我就是在這個酒局上遇到的楊佩青。

  我一眼就看出來,他跟我一樣,是被人強拉來的,一臉的不耐煩。

  他這個人的心思在我眼裡從來都是透明的,從第一眼開始就是這樣。

  酒局中途我們倆躲出去抽菸,他湊過來問我,「兄弟借個火。」

  我們就是這樣認識的。並沒有當場搞在一起,只到了交換微信的程度。那時候有沒有微信呢,我也不太記得了,可能交換的是電話號碼吧。

  後來楊佩青追我,我就意思意思地稍微吊了他幾天,也就半推半就地從了。

  我承認那時候我沒多喜歡他,確實存了「找個有錢男朋友」這樣的心思。這點算我對不起他,我沒跟他說過,但我心裡是認的。

  這就是環境對人的影響。在一個烏煙瘴氣的圈子裡,你以為自己出淤泥而不染,實際你的道德標準已經被周圍人不知不覺拉低了不少。當你生活在一群雞鴨之間,很容易就會覺得為了錢找個男朋友完全不是問題——畢竟我這是正經的男朋友,不是金主也不是嫖客,而他居然還是未婚,天吶,我是不是當世道德楷模啊。

  我也是好久好久以後才意識到楊佩青對我是來真的,一開始就是來真的。一樣的道理,當你認識的雞鴨太多了,你就會飛快地不再相信愛情,尤其還是這種他媽的比雞湯還假的灰姑娘式的愛情。

  後來我的「經紀公司」總算是為我爭取到一個上電視的機會。也並不能說是為我爭取,實在是公司「前輩」們指頭縫裡漏下來的。那是一個三線省級電視臺的綜藝節目,他們嫌節目沒名氣、嫌電視臺遠、給的錢還少,都不願意去。

  我就問了一句,「來回車票報不報銷?」

  他們說電視臺給報銷,但只報火車票,不許坐飛機。

  坐火車我是不怕的,儘管那時還沒有遍佈全國的高鐵。我除了北京也沒見過別的世面,權當公費旅遊了,還能上電視,我覺得很值。

  那時還沒有從日韓引進室外綜藝,綜藝節目的形式還是一群人在演播室裡做遊戲那種。我主要就是在裡面做背景板,背景板做久了,後來也能說幾句話,上鏡份量也多了起來。

  那個節目最後的收視率也還是那樣,一直半死不活的,我去了不到兩年就停播了。

  但是我居然就被我現在的經紀公司發現了。

  我老闆說,我參加的那個綜藝節目,流程設置有問題、內容很無聊、主持人也平庸,唯一的亮點就是我。他覺得我很有綜藝感,節奏和笑點把握得都很好,稍加培養,可以做國內一線綜藝咖。

  我當然二話不說地跳槽了,之前那個窯子跟現在這個正當經紀公司,這種送分題還會選錯的是傻子;但我對於公司給我制定的發展路線是很不屑的。土包子如我,哪裡知道什麼叫綜藝咖,我高貴的三里屯音樂青年,怎麼能做諧星呢?

  楊佩青的市場眼光很毒辣,他跟我說,綜藝這幾年大有發展前景,走綜藝這條路會比做音樂收益大很多。

  我還跟他作,我說你這個人怎麼渾身銅臭味,你知不知道什麼是夢想?

  其實我這話挺不要臉,我從來不是視金錢如糞土的清高人,我也挺銅臭的。

  我們倆大吵一架,吵完之後楊佩青還是給我聯繫了製作人出了唱片。

  不是關瀾。

  如果是關瀾的話會不會有所不同呢?畢竟那個時候關瀾挺神的,寫什麼火什麼,搞不好能把我也捧紅了。

  唉,恨不相逢未嫁時。

  總之那張唱片是撲街了,咚地一聲沉到娛樂市場的汪洋大海裡,一絲水花都沒有濺起。我又疑心楊佩青故意的,他就是不想我唱歌;又把他氣得夠嗆,三天不跟我說話。

  現在說起這個事兒來,我真是挺作的。

  從那之後,我就剪掉了長髮,正式作別我的音樂夢想,成為了一個諧星。

  我跟關瀾是完全不同的兩種人。他是相信一步一個腳印的艱苦奮鬥型;我呢,不太好說,我可能是「完全受不了艱苦奮鬥」型。就比如我們上學的時候都搞樂隊,他到了高三就知道解散樂隊好好唸書考大學,我呢,就抱著所謂的夢想來北漂了。要我像他那樣一步一步地,每天工作十幾個小時,磨練能力、積攢資歷、提高成績,這樣往上爬,還不如讓我去死。

  年少時不願承認,拿所謂的夢想做遮羞布,現在年紀大了,才漸漸能夠直視這段過去。可以說,跟夢想關係很小,就是虛榮與浮躁,耐不住寂寞,受得了窮卻吃不得苦。

  但是那時的我,覺得自己拋棄了初心,屈從於世俗,親手葬送了夢想,故而很是痛苦,每天要拿楊佩青出氣。

  不得不說,我對這段感情是很漫不經心的。因為我內心深處始終抱的是悲觀的態度,覺得我們兩個走不長。而他是在用心經營這段感情的,但他經營得很不得法。

  楊佩青這個人,那樣的家庭出身,還是家裡的小兒子,別看出去人模人樣的,人人叫他一聲「總」,其實心理特別不成熟,而且可能小時候偶像劇和言情小說看太多,有點戀愛腦,傻乎乎的。

  我們兩個之間這段驚濤駭浪的感情,他總要找各種各樣的原因,比如什麼七年之癢、我變心了、他對我精神上和肉體上都失去吸引力了,等等等等,卻看不到,根本原因就是,我是個上個通告還要問人家報不報銷車票的人,而他家的狗都有一輛Q7。

  對,這是他家檔次最低的車,人一般不坐,專門帶狗兜風的。

  他媽的根本就是兩個世界的人,說的是兩個世界的話,硬要一起生活,當然過不到一塊兒去。

  經濟條件這種事情,一般是較高的一方毫無所覺,覺得金錢什麼的根本不是障礙,較低的一方處處敏感步步小心,每天晚上入睡之前只想兩件事,第一是我不配,第二是我好累。

  愛的越深,累得越狠。越愛越分不開,分不開只會更累,惡性循環。

  我縱使比楊佩青成熟一點,也不是什麼處理感情問題的大師,要不然也不會跟他分分合合這麼多次,想斷又捨不得,把一段感情搞得這麼狼狽。

  關瀾是我行將溺水時的一段浮木。

  那時我被這段感情拖得幾近抑鬱,我跟第一家經紀公司的合約又在網上被人扒了出來。那家公司是個什麼玩意,圈裡人心知肚明,窯子裡出來的當然不會是什麼良家,加上我早年長髮時是很有些妖豔賤貨的樣子,那時網上說話,要多難聽有多難聽。

  雖然網上的黑料最後都被公關掉了,但我當時只覺得人生裡淨是這些糟爛事,全無亮光。

  然後關瀾出現,仿若天降神兵,不僅以友情渡我,還讓我看到了人生的另一種活法。

  我們倆的友情來得太過匪夷所思,以至於我現在還覺得他是天使派來救我的,或者他就是天使本人吧。不過這話不能跟他說,太肉麻,我自己想想就好。

  本來我還在跟楊佩青糾纏不清的——我之前說過,他這個人戀愛腦,彷彿活在一本十五歲少女寫的耽美小說裡,覺得沒有什麼不是一場啪啪啪能解決的,一次不行就七次——這一點特別煩人。

  後來我突然想明白,如果我不解決自己的問題,那麼我永遠處理不好感情問題,不管換幾個物件都一樣。我內心深處一直覺得,我現在擁有的一切都不是自己掙來的,都不是我應得的,是一棟沒有樁基的樓房,總有一天忽喇喇似大廈傾,檣櫓灰飛煙滅。

  我該先理順自己的事業,再建立並維護好一些愛情之外的親密關係,這樣整理好自己的人生,把心裡的洞填滿,直到最後,不管是跟楊佩青還是跟誰,我能底氣十足地直視他的眼睛,跟他一磚一瓦地建立起一段牢固的關係。

  不過楊佩青不懂這些,他依然每天在找機會要跟我啪啪啪。最近見無法得逞,什麼歪門邪道都想出來了,蠢得要命。

  不過沒關係,你一直這麼蠢就好。

  只要你願意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