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9 章
萬里雲翳一朝散

杜紛紛擔憂地看著葉晨。

馬車顛簸了半個多月,卻是一天也沒有歇息,日出而行,夜半而息。她還好,倒是葉晨,雖然只是坐在馬車裡,但臉色卻日漸蒼白。她知道他雖然聲色不露,卻是舊傷未愈。

看天色,日落又至。

她突地一勒馬韁,將車停到林子裡。「我趕得累了。」

葉晨輕輕睜開眼,「嗯。」

杜紛紛鑽進車廂,發現他額頭細汗密布,大驚失色道:「你是不是哪裡疼?胸口?還是傷口?」

葉晨歎息,「我是熱。」

「啊?難道那個人掌上有毒?」

……

葉晨道:「是車廂一直在蒸我。」

杜紛紛這才想起,好像之前自己怕他受涼,所以一直將門窗都關得緊緊的。「呃,那你渴不渴,我幫你去打水喝?」

「嗯。」

杜紛紛起身,步至車轅時,突然轉身道:「你,沒事吧?」

葉晨緩緩露出一抹微笑。

她跳下車,心中卻感到一陣前所未有的惶恐。

明明是一樣的人,一樣的笑,為什麼她有種自己正在離他越來越遠的錯覺呢?

夕陽的余暉從枝葉的縫隙中透下來,一束束地灑落在地上,行程一個個大小不一的圓點。

杜紛紛看著自己的腳從上面一個一個地踩過去。

或許,是她一直留在原地。所以當有一天,葉晨退讓的時候,兩人之間就出現了空隙。就如這些被夕陽插入的枝葉。

取水回來,葉晨正閉目養神。

這是自受傷以後他做的最多的事。杜紛紛不知道他究竟在做什麼,但想來,應該不是睡覺。

「喏,水。」杜紛紛將水囊遞過去。

葉晨的手如電般抓住她的手腕。

杜紛紛只覺腕上一痛,水囊落下,卻被葉晨另一只手抄走。

她看著他緩緩鬆開手,驚駭莫名。

剛剛的剎那,她分明看到葉晨的眼中是脫離塵世的超然。

不是以前的睥睨天下,傲視天下。而是漠視天下,無情天下。

葉晨徐徐喝了口水,泰然自若道:「上路吧。」

……

杜紛紛沒有再堅持要休息,因為她發現,或許盡早趕路才是對的。

天山那白茫茫的峰頂讓杜紛紛望而生畏,幸好他們要去的只是郁郁蔥蔥的山腳。

諾大草地上,一只帳篷孤零零地豎著,說遺世獨立也可,說為世所棄也可。

杜紛紛馬車未停,帳篷裡的人已經走了出來。

黑衣黑靴。

她頓時覺得自己剛才的感覺都是錯的。

這座帳篷是一個象征,這片草地之王的象征。

有他在的地方,又有誰能染指半分?

馬車停下。杜紛紛和葉晨下車。

那人走過來,「你被韃靼的布日固德打傷了?」

葉晨沉默。

「你被唐門兩個小娃不入流的陰謀設計?」

葉晨繼續沉默。

那人下定論,「你心不在焉。」

葉晨歎息似的輕喚道:「師父。」

兩師徒有事商量,杜紛紛被趕去牧羊。

她從草地上走了一圈回來,發現兩人還沒開始談。

「我沒找到羊。」

陸沖航道:「天山那麼大,總是找的到的。」

……

那就算找到也絕對不是他家的。

杜紛紛怏怏地退出去,偷聽的計劃落空。

陸沖航聽著杜紛紛遠去的腳步,微笑道:「她很關心你。」

葉晨終於露出一月多來第一個得意的笑容,「因為她是我的妻子。」

陸沖航道:「成親了?」

「這不重要。反正我認定了。」

陸沖航道:「這就是你的決定?」

葉晨不否認。

「『孤絕峰上群山小,天下從來無雙驕』。那句豪情天下,視天下若無物的劍神何時變成一個只知兒女情長的小丈夫了呢?」

葉晨懶洋洋道:「這裡,恐怕有些誤會。」

「哦?」

「我當時說的是『孤絕峰上群山小,天下從來無雙嬌』,此『嬌』非彼『驕』。這不過是我寫給紛紛的情詩罷了。」

……

陸沖航道:「既然是情詩,你何必讓人帶給我?」

葉晨道:「一日為師,終身為父。徒弟找到媳婦,總要通知師父啊。」

……

陸沖航道:「我以前教你的時候,可不知道你是個無賴。」

葉晨道:「如果你知道了,你還會收我為徒嗎?」

「不會。」

「所以你不知道。」

盡管住在天山,但陸沖航的許多日常習慣卻沒改。比如在帳篷裡點一個香爐。

「我姐很喜歡這種香。」

「你和青雲一戰,想必受益匪淺。」

兩人同時開口,各自聽清對方說的話後,又同時沉默。

半晌。

葉晨道:「『破而後立』之後是『止』麼?」

青雲上人的武學境界是『無』。

他是『創』。

而陸沖航卻已經到了『止』。

陸沖航道:「你果然已經窺到了門徑。」

葉晨道:「但我卻不準備進去。」

「『止』的奧妙就在於心如止水,歸萬物於無。」他頓了頓,「你是我見過資質最好的人,半路出家學武,卻在數年裡成為公認的天下第一高手,假以時日,必然遠勝於我。」

葉晨沉默半晌道:「在來的路上,我差點傷了紛紛。」

陸沖航望著他,久久方才歎息。「當日我之所以拒絕與你在孤絕峰決戰,就是因為你經過青雲一戰,已經在『止』的路口。一旦你開悟,我將有一個更加強大的對手。武學的境界本來就要互相切磋,方能精進,所以我才等你。」可是他沒想到,等來等去竟然只是一場空。

葉晨道:「我曾閉關三個月。」

「我知道。」陸沖航道,「若非你沉溺於此,使得你因為分神而武功反遜於從前,布日固德又怎麼能傷了到你。」

葉晨道:「布日固德的武功的確不下於我。」

陸沖航道:「你以為你這麼說,我就會出手?」

葉晨點頭道:「我真心這麼以為。」

「那唐門呢?」

葉晨聳肩,「我從來沒有想過這個問題。」

因為在他的心目中,唐門從來不是問題。

陸沖航撥了撥香爐,緩緩歎氣道:「你若是放棄這次機會,你的武功將永遠止步不前。」

葉晨滿不在乎道:「武功從來都不是我的最愛。」

「那你的最愛是什麼?」

「以前沒有,現在麼?」他微微一笑,猶如萬裡雲翳一朝散,眼波溫柔如水,「大概正在哪裡搶別人的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