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11 章
可惜殿下的苦心你根本看不懂……

  「陛下的龍體目前的狀態極其穩定。」周太醫把完脈後,如是說了一句。

  鄭海全湊上前拿下熙帝手腕上的黃綢。

  「藥不能斷,臣會換個方子,鄭總管等下如若無事,可以與臣一起去趟御藥房。」熙帝目前所服的藥,都是鄭海全親手處理,極其謹慎,一切都不假於外人之手。

  「無事無事,什麼事都沒有陛下的龍體重要。」鄭海全滿臉是笑。

  熙帝坐在龍案之後,面露讚許,「周太醫醫術超絕,朕的身子交給你很放心。」

  「只是兩年啊,兩年的時間終究短了些……」

  一句若有似無的低語鑽進周太醫的耳朵裡,他手一抖,腰彎得弧度更大,旁邊鄭海全也是如此。

  很多東西,大家彼此都心知肚明,可是說出來就會讓人無端冒身冷汗,尤其說的那人還是世上權利最大之人。

  從熙帝那次病發到現在,知道具體情況的也就是鄭海全和周太醫兩人,還有人也知道,那些是近身侍候熙帝的一批人,但陸陸續續都被處理掉了,如今殿中的這一批……

  周太醫想到有次他找鄭海全,無意問了旁邊的太監一句,那人長開的嘴裡面空空蕩蕩,像是一個噬人的黑洞……

  「聖上是天龍之尊,萬魔不侵,眾神庇佑,定會龍體安康的。」

  熙帝大笑出聲,「你這『鬼見愁』周錦,也會說好聽的話來逢迎朕了。」

  周太醫面色一僵,又躬了躬身。

  「鄭海全,送送周太醫吧。」

  「是。」

  鄭海全直起身,笑臉相迎,「周太醫這邊請。」

  周太醫輕籲一口氣,拱拱手,「有勞鄭總管了。」

  鄭海全送走周太醫後,又回到殿中,殿中的熙帝坐在上首處,面色不復剛才那談笑輕鬆的樣子,而是晦暗莫名。

  自那件事發生後,主子的情緒變得讓人摸不透,連鄭海全現在都有一種如履薄冰的感覺。

  殿中靜得嚇人,鄭海全走近前去,輕聲道:「陛下,奴才把周太醫送走了。」

  熙帝口中含糊的嗯了一聲,似乎在想著什麼。

  過了一會兒,他突然道:「周錦看起來有些怪……」他手在龍案上敲了敲,「他以前可從來不會說這種阿諛獻媚之語。」

  鄭海全沒敢說話,頭壓得更低。

  又靜了半響,熙帝才又說道:「你去查查。」

  「是。」

  熙帝真心想查什麼東西是非常快的,第二日鄭海全便報了上來。

  「陛下,奴才查過,周太醫並無什麼異樣,唯有前兩日下值歸家,不像往常那麼準時而是遲了些許。據下面人匯報,那日周太醫家裡的馬車並沒有去接他,他是步行回來的。回來的時候,面色有些不好……」

  熙帝手指敲了敲龍案,「鄭海全,你說這周錦會不會把朕龍體的情況透露出去?」

  鄭海全一躬身,面露澀然。

  「奴才不知……」

  熙帝喻意不明的笑了兩下。

  「這周太醫一向為人謹慎小心,是個口緊的,應該不會……」

  「那要是有人逼他呢?」

  「這——」鄭海全頓了頓,「周太醫並無什麼讓人脅迫之處……」當初這可是查了的。

  「去宣周錦來。」

  「是。」

  ……

  「陛下,可是龍體有所不適?」

  周太醫跪下行禮之後,便如此問道。

  熙帝似笑非笑的瞅著他,殿中空無一人,連鄭海全都出去了。

  周太醫這才發現異樣,一時間冷汗直冒。

  「周錦,朕可是一向信賴你——」

  「陛下,周錦知。」

  「你可不要辜負朕的信賴。」

  「臣一定不辜負陛下的信任……」

  「是嗎?」

  周太醫撲通一下跪了下來,匍匐在地。

  「陛下……」

  殿中靜得厲害,周太醫臉色慘白,肝膽欲裂。

  「陛下,微臣有罪……」

  熙帝冷哼一聲,「說。」貌似平靜的聲音裡滿是幾欲噬人的暴怒。

  「微臣那日下值歸家,上了一輛馬車……」

  顫抖的嗓音娓娓道來,把當日發生的事敘述出來。

  「也就是說,你是有家室的了?連孫子都有了!?」

  「臣有大罪,請陛下賜臣死罪。」周錦抖如篩糠,強自說道:「可當時並不是有意隱瞞,臣性子容易得罪人,且在太醫院任職旦夕禍福難料,周家只有微臣這一脈香火,便隱藏了起來。絕不是有意欺君,請陛下明鑑。」

  說完,便開始用力的磕著頭。

  「也就是說朕龍體的事,你漏給旁人了。」熙帝笑了兩下,「好啊,個個都極好,極好……」口裡還在平靜自語,手上卻是抄起筆洗砸了下來。

  脆響聲在大殿中響起,筆洗碎片飛濺,熙帝粗喘著氣,周太醫一驚癱軟在地。

  「朕不會殺你,殺了你到哪兒再去找個周太醫呢?朕會幫你把家人找回來,你的腦袋先記著……」

  聲音到了最後,幾不可聞。

  周太醫直起身,悲痛哭道:「陛下,都是臣的不是,是臣辜負了陛下的信任,臣萬死不辭。」

  「記住朕說過的話,不要露出了端倪。鄭海全——」

  鄭海全不知從哪裡冒了出來,「陛下。」

  「給周太醫梳洗一下,再讓他出去。」

  「是。」

  熙帝離開後,鄭海全喚了人打水服侍周太醫洗手淨面。

  那服侍的兩人皆為面容枯黃的太監,面上一點兒人的情緒都沒有,走路無聲無息,眼神肅冷。鄭海全讓他們上前服侍,這兩人就靠近了過來,一舉一動仿若標尺,既不會多也不會少。

  他們手很涼,給人以爬行動物類似的觸感,周太醫面上還是滿臉頹然,精神恍惚喃喃自語,湊近了就能聽到他自責的語話。

  淨面完,就是梳髮戴冠了,等這兩人忙罷,周太醫才一打哆嗦驚惶回神。

  「鄭總管——老夫,老夫汗顏啊……」

  鄭海全輕笑低語,「周太醫還是不要太過自責了,知錯能善莫大焉,陛下還是看重周太醫的。」

  周太醫苦笑兩聲,沒有說話。

  送走了周錦,鄭海全回到內殿。

  「可有異常?」

  鄭海全搖了搖頭,「自從那次其中一個驚到他,他對這幾個就退避三舍,今日卻是任他們服侍了,精神恍惚得厲害,不像是作假。周大人性格剛直,不善詭詐,平日裡遮掩情緒完全就靠一張冷臉,要不然也不會在陛下面前露了馬腳。」

  熙帝冷哼一聲,不置可否。

  「背叛了就是背叛,任他萬般理由都不能抹除。既然是他的牽絆,那就……」

  鄭海全脊樑一涼,頭垂得更低。

  ***

  明明是大夏日,周錦卻有些打哆嗦。

  也不怨他,此時夜深人靜,本是該安眠的時刻,他卻被拽了來說要看什麼『好戲』。草濕露重,既是郊外又匍匐在泥地之上,要不是早年在外懸壺濟世吃了不少苦,周錦此時早就堅持不住了。

  月光很明亮,四周只聽到蟲鳴之聲,周錦知道身邊匍匐了不少人,卻是一點動靜都無。

  身旁爬了一個同樣一身夜行衣的男子,面容普通,氣質也不甚起眼。可周錦卻知道此人不簡單,因為他在京中與景王那邊的接洽都是此人在負責的。

  此人叫楊輝,一個同樣普通的名字,幹得事卻從來不普通。

  突然一陣馬蹄聲響起,一大隊人直衝不遠處那座宅子而去,手持火把,眼看著極為聲勢浩大,用耳朵卻是聽不到什麼人聲,連馬蹄聲都極為細小,可見紀律嚴明。

  要不是匍匐於草叢之中,又有這楊輝指點,周太醫也是發覺不了的。

  就像是看影子戲一樣,那群人破門而入,跟著裡面便傳來一些細微的聲響。片刻過後,那群人出了來,宅子中燃起一陣大火。

  大火越燒越大,火光照映在這群人蒙著面的臉上,平添了幾分妖異。

  直到此時,周太醫才明白楊輝讓他看的是什麼好戲。

  見火勢浩大就算有人來也撲不滅,那群人才上馬離去。

  周錦早就驚呆了,這幾日所發生的事完全挑戰了他一直以為所出的生活。

  「裡面的人全死了?」

  楊輝淡漠的看了他一眼,點了點頭。

  「你們太殘忍了……」

  「你全家也在。」

  這句幾乎沒有什麼情緒的話語,卻是讓周錦又是一抖。

  你全家也在!

  這句話讓周錦突然暴怒起來,似在遮掩似在徬徨,「我不明白你們為何要如此做,我沒對陛下透露一字半語,你覺得這樣有什麼用?你主子會不會是太想當然了,還是你自作主張,故佈疑陣?你們不覺得這樣太荒謬了嗎!」

  楊輝輕笑兩聲,眼中卻沒有笑意。

  「周太醫真是太高看楊某了,此事乃殿下下令,楊某隻負責行事。還有殿下不光是我主子,還是你主子。」

  見這人面露鄙夷,楊輝聲音冷了下來,「周太醫可不要忘了景州那邊還有什麼人。」

  「你們這群人都是一般無二的骯髒!」

  楊輝冷笑了幾聲,「周太醫你是真不懂還是假不懂,這可不光是為了殿下的事,也是為了救你。」

  「救我?」

  「你真當那邊沒查過你?只是被我們的人攔下罷了!世間沒有不漏風的牆,有做過必然有痕跡,如今這金蟬脫殼,可不是幫你徹底解決問題了?」

  「你……」

  「還有,很多東西不是需要你去說,便能成事的。說有什麼用,還得落下猜疑,這得人自己去想……呵呵……」

  周錦現在的大腦已經是一片漿糊了。

  「明日可能還會有一場好戲在那邊上演,你回去了可要想清楚該怎麼做,千萬別害了自己害了全家,關鍵是不要害了殿下。」楊輝嗤笑了一下,鄙夷看他,「真不明白殿下為何為你這樣的人大費周章,可惜殿下的苦心你根本看不懂。」

  沒等周錦再說什麼,他下令道:「送周太醫回去。」

  「是。」

  夜風中,楊輝忽然喃喃了一句,「幸好……終究還是有好處的……」

  他才不會告訴那迂腐,殿下一開始本是想幫他解決後顧之憂,卻靈光一閃將計就計布了這個局……

  說了他也不會懂,還不如就讓他以為自己是被脅迫的吧。

  ***

  又是紫宸殿。

  現如今周太醫看這座金碧輝煌甚是威嚴的大殿,幾乎有一種想奪路而逃的衝動。

  可他不能,從一開始他就沒有這種權利。

  皇位相爭,歷來慘烈,可不是身在其中的人永遠也體會不了其中究竟是如何慘烈的。

  「周太醫請節哀,陛下的人去的太晚,那些賊子手段毒辣,見有人來搶人,便下了毒手,並放火燒宅……」

  鄭海全這個熙帝的傳聲筒,還在娓娓的敘說著,聲音充斥著濃郁的同情與憐憫之意。

  聽著對方的言語,周太醫似乎也有一種全家喪盡只剩自己一人的悲慟,可他心底還有一點清明,知道並不是。

  楊輝昨夜所說,今日還會有好戲上演,他心中已有猜測,可此時此景卻讓他忍不住淚就流下來了,哀慟萬分,心灰意冷……

  他死了全家,確實應該哭不是嗎?哭過之後,他就該心生感激,然後同仇敵愾去痛恨那個手段毒辣之人。

  呵呵……

  周太醫做的很好,他把一個悲慟而又難掩憤怒的傷心人演繹的很好。

  曾經的曾經,他是一個性子非常剛硬的人,見不慣看不慣以至於年輕的時候得罪了那麼多人,幾十載連個朋友都沒有。堅持了一輩子,臨老了卻是不得不學會做戲……

  究竟是時也還是命也,周錦有些分不清明,大腦一片茫然。

  當初被景王那邊拿了家人來脅迫自己,他曾憤恨過,可如今,他也不知該恨誰怨誰。沒有景王可能這一切都不會發生,可他心裡也非常清楚,從那次熙帝砍了一起去的那幾個,卻唯獨留下了他,他就躲不過了……

  他現在瘋狂的想這一切能夠結束,遠遠的離開,去知道這只是奢望……

  其實做戲真的沒有想像中那麼難,當你面臨不做戲全家包括自己都會喪盡的時候,便會無師自通。哭泣流淚也不難,這不,已經流得止不住了……

  熙帝不知何時離開了,周太醫被鄭海全從地上扶了起來。

  「周太醫千萬節哀,陛下的身子還指著您呢。」鄭海全口裡這麼說,臉上流著同悲的淚,眼神卻是憐憫的。

  這周太醫真可憐,才不到一月,竟然白了頭。

  有一日是不是他也會淪落到如此境地?鄭海全控制不了的這麼想著,隨即自譏一下,幸好他只是個無根之人,也沒有什麼牽絆。

  「臣明白,臣叩謝陛下聖恩。」說著,周太醫便對著空無一人的殿座叩首起來,顫顫巍巍。

  「那遺軀帶回來了,不知周太醫可要見見?」

  「殘破之軀不忍目睹,求鄭總管好生安置,如今之計還是不宜節外生枝。微臣已辜負了陛下的信任,不可再橫生枝節。」

  鄭海全嘆道:「周太醫能明白自是好的,咱家一定會讓人好生安葬的。」

  看著眼前這張偽善的臉,周太醫突然打心底的升起一股憤怒,不禁開口問道:「鄭總管可知那賊子是誰?」

  鄭海全乾笑幾聲,「周太醫還是不要知道的太多。」

  「臣,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