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8 章
番外·海覓天·02

  何洛把李菁送回公寓,抬手看看表,時間還來得及。她開車去超市,買了大包裝的好時巧克力,還有鐵筒裝的棒棒糖,預備給鄰居的小鬼頭們。暮秋已近,又到了小孩子喜歡的萬聖節,裝扮起來,一時間社區裡都是小一號的仙女公主巫婆海盜吸血鬼,還有四處行走的向日葵和小蜜蜂,他們挨家挨戶的敲著門,高喊「Trick or Treat」。

  鄰家的老婆婆頗富童心,她說會烤鬼臉南瓜餅乾,還預備了蚯蚓形狀的軟糖。她有時候會拉何洛一起參加教會的活動。大家喜歡這個安靜的中國女子,她常常為社區裡家庭烹調交流活動帶來一些新鮮的東方菜式。何洛並不是教徒,但是熟讀《聖經》。在很長的一段時間,她讀這些書,讓自己的心靈得到平靜。教會裡的朋友不會把信仰強加給她,但是她在這裡感到更加自如,好過華人社區的小圈子。一二百人,探詢好奇的目光,向來是躲不開。

  她不願意對自己的生活作任何解釋,只是像一株樹,要把根牢牢地紮在這片土地上。才可以生長,才可以屹立不倒。

  不是沒有想過,回到中國去。然而,如何能?她已經不去想這個問題。就好像缺了一個必要條件,便永遠都無法解出方程式的答案。

  雖然在國內眾人眼中,近十萬美金的年薪足可維持相當體面的生活。但是拋去聯邦稅、州稅等等,還有房租水電、汽車消耗、鐘點工的勞資,所剩無幾。她還要儲蓄房子的首期,生活並不容易。

  父母說要來美國看她,她藉口工作忙沒有時間陪同,一次次推掉了;又說因為換成了工作簽證,再拿到綠卡前,也不適合回國。

  都是很冠冕堂皇的正當理由。

  家人便不再說什麼,只是偶爾旁敲側擊,讓她考慮自己的終身大事。一眨眼,便不是2字當頭,怎麼也不能說自己還是個女孩子。她想起田馨多年前遊說,女人是年夜面條,過了30就不值錢。現在,都已經過了保質期。

  吃過晚飯,何洛收拾散落一地的雜誌,把電視聲音關小。她在浴缸裡放滿水,繼續點昨天的半根迷迭香精油蠟燭,在沐浴的時候做一個面膜。這是一天中最放鬆的時刻。閉上眼睛,昏黃的燭光中總有往事的影子在晃動。

  也只有每天的這個時刻,她不去約束自己的情緒,讓那些歡笑哭泣的畫面在腦海中奔湧。

  她想起五年前的感恩節,地球那邊傳來了關於章遠的消息,說他有了新的女朋友,美麗聰敏,是某大財團總裁的千金,家世比起鄭輕音,有過之而無不及。何洛在準備南瓜派,看了李雲微的Email,忘記自己是否放了糖,於是又放了一量杯。甜的發膩,足可以遮擋苦澀的淚。

  那段時間她常常在夢中驚醒,似乎還是章遠沿著碧草萋萋的斜坡走向長途汽車,她翻過手中的照片,河洛嘉苑四個字,在小區的門前熠熠閃光。

  他的寓所裡帶著她的名,此時卻又換了別的女主人。或許,是不需要的,那個家境殷實的女子,必然不屑於生活在一個前女友的陰影下。

  何洛還是不願意相信。在陰天的午後,她站在白霧茫茫的金門橋上。

  「如果地球是平的,我是不是就可以看見你?」

  在信封背面,她寫下這行字。彼岸,正是凌晨四點。忍不住掏出手機,按下爛熟於心的號碼。電話接起來,一個慵懶的女聲問:「喂?」

  尾音拖得很長。

  她說「喂」,沒有戒備,甚至不屑於問,你是誰。

  清脆的聲音在何洛心底響起,像細密的瓷器加熱後猝然放進冷水裡,噼噼啪啪炸裂開來。

  When you come to San Francisco.

  何洛腦海中是向著愛情飛奔的阿甘,她大步地跑起來,在棧橋邊伸展雙臂,虛空的懷抱,迎來海風猛烈地吹。

  想到海子的詩:面向大海,春暖花開。

  彼時,章遠騎著車,她的頭靠在他背上,每棵樹都像跳舞。

  舊金山的十一月,繁花凋敝,年華老去。

  何洛將信封折成一隻飛機,站在棧橋邊,向著外海的方向用力丟去。

  在章遠離開美國後,她用了兩個月的時間處理和馮蕭之間的糾纏,從爭吵到平靜地分開。卻得到這樣的消息。是你已經倦了麼?那一次的探訪,是飛蛾撲火的決絕麼?

  她勸說自己勇敢面對一切。只是一段失敗的感情,只是一個曾經被你放棄的人,終於放棄了你。以為自己能夠堅強,卻往往在想到某一個小細節時,脆弱地流淚,不斷地流淚,彷彿全世界的悲傷都從自己的雙眼流出來。

  那時候,何洛真的是俯身匍匐到塵埃裡,她賭章遠對自己有情,於是婉轉地請雲微轉告,只要他回頭,一切就會不同。隔了三五天,雲微便又發來郵件,講述那個女子是如何的手腕高超,她的家族事業如何繁茂興盛。「你知不知道,天達公司的上層權力鬥爭波及到IT分公司,在關鍵時刻章遠又去了美國,等他回來的時候完全被架空。」雲微寫道,「他一手打下的事業眼看就是一團泡沫。」

  何洛不再多看,也猜得出下文。

  「我都不敢相信,章遠居然是這樣的人。」李雲微寫,「虧我當初那麼支持他,真是瞎了眼睛。」

  「我不怪別人。」何洛回信,「是我說,不會和他走。」

  然而,真的,你真的什麼都不記得?還是選擇刻意遺忘。

  何洛已經無心再問,因為一個又一個的老朋友在信中透露了有關章遠新女友的消息,或閃爍其詞,或口誅筆伐。她只是淡然回信,說,分手多年,與我無關。

  這就是電子郵件的好處,看不透文字背後的表情,洩露不了任何隱蔽的情緒。

  那一段時間她吃不下東西,腸胃都空了,卻在每天清晨衝到洗手間,嘔出淡黃的胃液來。那架拋向大海的紙飛機是聖彼得醫院的化驗單,記錄了一個不為人知的秘密。

  在上網查看之間,何洛和大多數人一樣,認為在這個倡導基督教的國家裡,某些手術是被法律禁止的。黃頁電話本上沒有,但是網絡上確有大量合法醫師的聯繫方式,她找了一家,遠離熟悉的生活圈子。見面時,診所負責人笑著說:「我們這裡很好找吧?常常有人抗議,半夜來寫標語。」

  何洛想起進門前看見油漆未乾的歪斜字跡:扼殺生命的惡魔。

  這個惡魔是誰,究竟是自己,還是此時得了東風相助,重又意氣風發的他。

  何洛摘下面膜,蜷了蜷膝蓋,整個人縮到浴缸裡,讓溫熱的水流將自己淹沒。她起身擦乾面頰,順便擦去半夢半醒之間從眼底滲透出的濕潤。臥室裡沒有書桌和櫃子,大床墊直接攤在地上,何洛坐下來,身後一隻靠墊,伸長了腿,用呢毯子蓋上。她連喝兩杯黑咖啡,拿了枕邊的法律和商業方面的教材,比照著看。現在的工作並不是很適合她,作為技術人員,必須有大塊的時間放在實驗室裡,如果忙起來,可能一週也休不了十幾個小時。何洛並不是怕辛苦,只是她的時間不允許。請過幾個鐘點工,又一一辭退,還是放心不下,每晚一定要回到家中,才會感到安心。

  她在附近的大學選了課,修市場營銷,打算以後轉行做健康顧問或者藥品代理。雜務纏身,過了這幾年,還沒有攢夠碩士學分。這些並不是最辛苦的,她總是告訴自己,最艱難的日子過去了。當年她從博士項目中退出,拿了OPT,可以實習一年,但是到了美東後不久,就不得不中止實習。一方面心力交瘁地四處發簡歷,要在合法身份過期前找到可以接受她的僱主;一方面為了維持生計,在臨近城市華人開的公司裡做一些資料翻譯的工作,因為是打黑工,老闆通常把報酬壓得很低。何洛常常一坐就是大半夜,尚未復原的身體受到了極大的損傷。那時已經是仲春,但夜闌時分寒氣仍然從腳底一路上行。直到今天,每當天氣微涼,她的膝蓋都會隱隱作痛,要用呢毯子圍起來才不會抽筋。

  咖啡杯從熱變冷,手中晦澀的教材也換成一本繪圖版童話書,醜小鴨在冬眠,灰姑娘還沒有找到水晶鞋,睡美人在城堡深處等待王子的救贖。若沒有光明燦爛的尾巴,大多數童話講到半途,也是不折不扣的悲劇。

  何洛不知道,自己的未來,是否和幸福二字還有關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