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6 章
第15片 天才無用

  燈花嗶剝,雨珠串落成線,樹下夜宵該散了,兩人卻仍坐著,一人喝酒,一人吃菜。

  雨並沒有下大,有一搭沒一搭,一條線一條線,燈下清晰可數。

  夏蘇抿酒,感覺酒味沁了雨味,溫熱入口,喉頭卻絲絲發涼,澆冷心裡一小團熱乎氣。

  那團熱氣,因趙青河的「自己人」論而生,幾乎立刻就點頭答應。

  現在,澆冷了,也清醒了。

  帶小籠包,置辦新衣,炒倆小菜,這些都是小得不足一提的事,而她性子軟綿也好,不喜歡力爭也好,即便有無比的勇氣離開家,她只是更膽小,更謹慎,更慢吞。

  「我不信你。」然而,如今的她,更敢於說真話,「而且,就在你扛走乾娘千叮萬囑要留住的字畫時,你已經弄沉了這條船,事後也滿不在乎。」

  當趙青河請了幾個混棒哥們吃酒,聽他們繪聲繪色將這件事描述成「千金散盡還復來」的大丈夫行為,他卻明白,這就是他曾做過的蠢事之最了,恐怕今後還得背負這件蠢事很久,反反覆覆為此洗刷。

  果然,這就來了。

  「你要我怎麼做?」

  他可以說他已不記得,雖是事實,但人們不會這麼接受,尤其眼前這位討厭他的姑娘。

  夏蘇突然起身。

  趙青河看她站立的身姿一眼,就知她要去雜物房,所以安穩坐著。

  不一會兒,見她抱了一隻小酒罈出來,他垂眼笑,聽大驢說她饞酒香,倒料不到如此貪杯。

  「我來拍封。」他伸出手。

  夏蘇猶豫一下,將罈子送過去,慢道,「這酒烈,冷著喝更好。」

  趙青河點頭,大掌輕鬆拍開泥封,深深一嗅鼻,讚聲好酒,給夏蘇倒上,不過這回用了碗盛酒。

  他看她喝酒如喝水,仰頭半碗下去,喝到這會兒還臉色不紅不白,神情淡定,目光比不喝酒時還清亮些,難免還是好了奇。

  喝不醉的體質自有天生的,這位顯然知道自己能喝,且除了那筷子菜,就一直沒放下過酒杯。

  想至此,他將酒罈放到自己身旁,發現她的視線也跟到他身旁,墨眉冷抬,沉聲道,「喝完這碗差不多了。」

  夏蘇拿著酒碗的手竟抖了抖,與趙青河對視一眼,立刻耷拉眼皮,輕輕哦了一聲,由喝改為啜飲。

  趙青河又想,她這麼聽話,該不會已經醉了?

  忽而,聽到一句話,只是這句話超出了說話人平時的語速,他又稍稍出神,就沒能聽清。

  「你說什麼?」他問。

  「你把八百兩銀子討回來,我就雇你。」她這回說慢了,啜飲已止,盯著小半碗澄黃的酒液輕蕩,雨絲落開了酒花。

  趙青河左手撐起下巴,同夏蘇一起,瞧著她酒碗裡漾起朵朵花,滿眼傲,「你雇我?」

  夏蘇平眼望他,涼聲嗆他,「難不成是你雇我?」

  嗒——嗒——嗒——

  長指敲桌,篤定十拿九穩,從一開始就沒有讓過步,趙青河聲音陡然懶了下來,「這是當然的。為了公平起見,我特意放棄山珍海味,跟著妹妹走了一趟。妹妹的輕功雖然一流,但遺憾的是,考慮到這盤營生利高險也高,甚至關乎咱們的小命,妹妹今後還是聽哥哥的話吧。」

  平眼變驚目,夏蘇一張臉白得好似透明,而後,漲紅到耳,死死顫捉著酒碗,金液驚起一*急漪。

  也就是說,那夜遇到趙青河,並非撞了巧,是他尾隨她。

  而他要笑不笑,口口聲聲梁君,還跟她哈拉哈拉扯了好些,連逃路都給她指正,因他明知她是誰,才會那樣。

  「我並非羞辱你。」翻了那麼些書,趙青河自覺用詞可以婉轉,但夏蘇受打擊的模樣超出他想像,讓他臨時添加「安慰」。

  「你作為一個畫師,不止我,吳其晗也肯定你的天賦和才華,我看等你交了這單,他就會同你商議,簽你為長約畫師。所以,你實在無需妄自菲薄,雖然除了作畫,並無其他長處,但普通人做得好的地方,天才未必做得好。天才多偏執古怪……」

  酒碗空了,夏蘇沒喝,全潑到了趙青河臉上。

  再不看對面那個男人一眼,她起身走回自己屋,大聲甩上門,熄燈睡覺。

  趙青河靜望著夏蘇屋裡暗下,抬手抹了把臉。烈酒和寒雨已經混入口中,一開始冷冽嗆辣,漸漸卻燒起一片火,燙得無比。

  這是無意中激出那姑娘的真性情了麼?

  一直溫吞吞慢蹭蹭,沒朝氣,灰濛蒙的一個人,卻能迸發出璀璨耀眼的火花。

  他捉起罈子,一口氣喝乾剩下的酒,再慢慢夾菜吃,吃著吃著,竟呵然笑了起來。

  燈有些明暗不定,柔化了石雕的冷面酷顏,笑臉不羈而俊魅。

  第二日早上,夏蘇小心翼翼開門,謹防一簸箕石頭之類的東西來堵她。

  門外卻沒人,院中老樹下空無一物,後半夜她輾轉噩夢之中似乎聽到雨聲,這時天陰,地上幹著。

  泰嬸從廚房探出身,看到夏蘇伸著腦袋東張西望,神情見怪不怪,說道,「少爺和大驢出門沒多久,老頭子挑馬車去了,家裡就咱倆,快來吃早飯,趁熱。」

  夏蘇暗自鬆口氣。

  昨夜氣急之下,潑趙青河一臉酒就跑了,若是從前,肯定能聽到狗熊吼聲。

  不過,除了她直做被熊追的噩夢,既沒讓吼叫驚醒,今日清晨也十分平常,沒有熊來的徵兆。

  泰嬸應該知道趙青河的心情如何,可夏蘇不好意思問,只問泰伯為何要挑馬車。

  「少爺說坐轎太慢,馬車方便得多,不用怕壞天氣,而且眼看要入冬了。」泰嬸答著,給夏蘇遞來一大碗紅豆粥,上面一層蜜糖,知她愛吃主食勝過別的。

  夏蘇卻有點食不知味,想起昨晚趙青河傲慢的決定,以為潑酒就能讓他明白過來,誰知一覺醒來,他是該幹嘛幹嘛啊。

  「應該潑水的。」她咕噥。

  潑酒,真是醉了。

  一抬眼,逮見泰嬸的視線從她身上晃過去,夏蘇摸摸臉,「怎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