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9 章
第18片 兜財無縫

  大門關上良久,車軲轆和馬蹄兒也聽不見了,好不容易露回臉的秋陽不辣,靠著門的大驢卻覺得恁燒心。

  他問神情平靜的泰伯,「老人言,越是大風暴之前,越是平寧。咱家兩位主這麼平寧,莫非今晚就要拆房子了?」

  泰伯斜瞪,曰一字屁,轉身幹活去。

  可他心裡其實也焦,少爺和蘇娘兩人一起平靜出門的樣子,很好,很融洽,是他和老婆子日盼夜盼的景象。

  只是當真發生時,竟然有了大難臨頭的憂鬱。

  怎麼想都很古怪,兩個水火不容的人,一下子平和並肩,肯定是有什麼鬼的!

  泰伯想到這兒,腳下一拐,找老婆子商量去。

  務必,大夥都得平安。

  新買的馬是老青驄,新買的車是板條拼,軲轆缺著口,感覺隨時老馬會沒氣,車子會散架,然而看那車伕,趕得悠哉,絲毫不介意馬車拉出了牛速。

  車伕不一般,相貌堂堂,寬肩闊背,令不少女娘紅著臉持續偷望。

  車篷無門板無門簾,可以望得見一名女乘客,背著街,對著車壁,似乎抱膝。

  車子渾身發出可怕的嘎吱嘎吱,軲轆一圈震不停,這對人物卻十分安穩,讓人感覺馬是千里名駒,車是貴木沉香。

  出了繁華的鬧市,來到偏隅窮坊,行人為生計忙活,少有目光再看老馬破車。它拐進一條長巷,幽靜無人,車伕就任老馬認道,鑽進車裡,湊近瞧一動不動的姑娘。

  姑娘腦袋頂著車板,閉了眼睛,呼吸輕淺,居然睡得很香。

  趙青河笑露白牙,忽而對著她的脖子吹了一口氣。夏蘇的皮膚份外白皙,他能立刻看到脖後浮起一片極細極短的淡黃絨毛。

  還是個黃毛丫頭呢!

  他正要換上嘲笑——

  夏蘇轉了下脖子,那張巴掌大的臉就正對了趙青河,鼻尖到鼻尖,二指的距離。

  她的眼窩較深,閉著眼還能看出大大的眼廓,眼線很長很翹,睫毛如墨羽。

  她的唇飽滿小顆,唇色卻淡,撒了珍珠粉一般,潤潤散發暉美。

  半邊細膩透水的面頰,讓趙青河禁不住想到剛出爐的大白饅頭,內裡卻是小籠包的肉餡,多汁鮮美。

  趙青河伸出雙手,要掐上大白饅頭的姿勢,臨了,卻改成兩根食指,將她微翹的嘴角往下彎,心道果然。

  原來她用彎下嘴角的法子,讓自己看起來不顯眼。那張小嘴若不刻意抿老,容姿嬌而楚楚,笑也惹憐,令男人最易動心。

  難怪風流如吳其晗,都會被她吸引,想來她只顧畫,沒顧上抿晦嘴了吧。

  趙青河想到這兒,恰見她的睫毛微顫。

  瞬時,那雙睫羽彷彿也從他心上刷過,癢癢難耐,漸漸酥麻。

  他不禁蜷起點著她嘴角的長指,捉緊,再捉緊。

  這沒什麼,只能說明他和吳其晗一樣,都是普通男人。

  趙青河無聲鑽出車去,將馬車趕到另一條熱鬧的寬街,想著誰能在這麼鬧的地方繼續睡。

  半個時辰後,面對不曾換過姿勢,睡得像死人的姑娘,他終於明白了人外有人的道理實在不虛。

  他只好乖乖把馬車趕回原來的巷子,拍了拍車壁,「到地方了。」

  他以為需要多叫幾聲,夏蘇的身體卻猛地一震。

  因為她睡姿不好,腦袋僵僵往旁邊車板撞去,發出咚一大聲。

  趙青河齜牙咧嘴,哎呀哎呀替她疼,但是眉開眼笑,又分明幸災樂禍。

  夏蘇怎能看不出來?

  揉著頭,狠狠白他一眼,左顧右盼,蹲身探腳,才慢騰騰著了地。

  「你真是……」該防備時不防備,該放鬆時不放鬆,傻到他都懶得說她,以兩個字代替,「……夠慢。」

  「你可以不跟來。」她求著他了麼?

  趙青河不但討回八百兩,還把原本當死了的書畫原封不動贖回來,夏蘇說話算話,今後讓他跑外面的買賣。

  她其實也不是不明白,男人在外比女子吃得開,談什麼都要容易些。

  倒是趙青河沒有昨晚的傲慢,只道他主理買家,她主理造畫,銀錢一本賬,每月結算,如此分工合作。

  趙青河看著夏蘇抿垂的嘴角,驚奇一個人的氣質怎會產生這麼大的變化,但他神情不動,目光漆漆,轉眼打量四周。深不見底的支巷,層層疊疊的屋瓦,不知裡面藏著多少貧困落魄戶,難保沒有見色起意,見財起意,走投無路的人。

  「萬一哪****不見了,我總要知道上哪兒找……」

  夏蘇一怔,本以為趙青河會滿腹牢騷嫌髒嫌破,不料——

  「……妹妹是咱家搖錢樹,絕不能有半點閃失……」

  夏蘇心上才泛起的一絲絲暖意,頓時降至冷寒,搖錢樹啊——

  「咱家現在除了那箱子不能吃不能用的舊東西,連塊整元寶都沒有,全靠著妹妹手指縫裡漏些銅板下來。」瞥一眼夏蘇肩上背著的鼓鼓褡袋,趙青河記得,上回他背著時好像也這麼鼓,看來夏蘇付給幫手工錢很是大方。

  兩隻手,舉在趙青河眼前,素白,纖細,不軟弱。他居然明白不過來,就聽到夏蘇柔美緩平的聲線。

  「滿的。」她說。

  「什麼滿的?」他問。

  「沒有手指縫。」她的嘴角平中悄翹,眸底盛滿輕嘲,「這叫兜財手,天生的,除非我自願,否則連沙子都漏不下。你想要元寶,還是自己賺得好。」說完,手放回身側,繼續向前走。

  竟是這個意思。趙青河忍不住,手握了空拳,堵嘴呵笑,笑完卻也不再說什麼,跟行在夏蘇身後。

  他雖想不起過去的事和過去的人,腦海卻時不時浮上一些不太熟悉的畫面,好像來自於孩提童年。獨來獨往,習慣了的寂寞;受人欺凌,衍生出來的叛逆;叛逆到自虐,堵了心眼腦竅,專心事武。

  大驢告訴他,他總嫌夏蘇麻煩,可現在,他完全不覺得她煩,且享受她帶來的樂趣。

  是他變了?或是她奇特?

  七拐八彎的巷子,分不清院裡院外,這片住著無數家的坊居卻顯出同一色的淒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