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0 章
第39片 殘芳浮芷

  楊汝可突然覺得,對方要麼是非常高明的騙子,要麼是十足把握的行家。

  他猶豫了。

  經商這麼多年,什麼樣的人沒見過,但面對這兩個年輕人,他居然沒有把握。

  他怕上當受騙,也怕不識珍寶,無論哪一種都會成為笑柄。

  「妹妹,走吧。」秋扇一片片收起,趙青河將楊汝可的輾轉心思看得一清二楚,認為今晚到這兒就差不多了。

  他沒有任何多餘的話,完全無意說人不識貨,但自信十足。

  夏蘇不懂趙青河退而求進的策略,卻想,識不出文征明的人也不是好買主,一個字不多說,走下亭去。

  眼看兩人要轉出他的視線,楊汝可出聲喚道,「敢問這是誰的墨寶?」

  趙青河仰頭,好一份閒情逸志,眼中妙趣生輝,笑道,「文征明仿唐伯虎,楊相公的大侄子還真眼利,這大概是最出色的蘇州片了。」

  人走了,笑聲盤旋到伯侄二人的心裡,頓覺悵然若失。

  「大伯,此人胡說八道,沒有印章的舊扇畫,明仿唐寅,還說什麼文征明……」楊琮煜卻見伯父神情大悟,「莫非是真的?」

  「文征明與唐寅是好友,唐寅生活落魄,文征明時常資助,民間有不少兩人的逸聞趣事。不過……哈哈!」楊汝可笑了起來,直道怪不得怪不得,「我怎麼看都是明四家,只猜唐寅,卻猜不到文征明仿唐寅。琮煜,你去打聽趙青河的住處,我要再會會他。」

  這位徽州大商,掉進了趙青河的網兜裡。

  夏蘇還不知道,所以可以搶白趙青河,「真是了不起的買家,鑑賞力——」不知怎麼描述才恰當。

  「屁個鑑賞力——」趙青河配合這位妹妹的慢步,「你想這麼說。」

  是想那麼說,但夏蘇一臉與粗話無緣的清白面貌。

  「不是,只覺得江南鑑賞名家很便宜,我若在扇面上加個文征明的偽章,他們才能當真品是真品的話,還需特地花銀子請他們題跋麼?」她沒那麼做,因為想要保持文征明的原心本意。

  「濫竽充數之人總是有的,不過楊汝可若再來找我們,他的名氣大概還算當之無愧。」剛才楊汝可眼中突然一亮,趙青河並未錯過,所以他篤定這把扇子能賣出好價錢。

  夏蘇已不在意。

  她是船到橋頭則直的性子,對金錢要求也不高。

  吳其晗付了《歲寒三友》的最高報酬,給周叔和老梓叔的辛苦錢,自己還能剩一半,夠家裡用一段時日了。

  只是這晚,注定不平靜。

  兩人沿著園子的蓮塘邊走,才想著要再去哪兒轉看,九曲橋那頭的香樟亭裡發出幾聲女子尖叫。

  有人驚喊,「死人哪!」

  趙青河看看夏蘇,笑得有點古怪。

  夏蘇敢白眼,「笑什麼?」

  「妹妹晚上去的地方,似乎容易發生事故,很招災。」趙青河笑這個。

  夏蘇想了想,「是你招災吧,每回遇到你的時候,一定會發生事情。而且,死人了啊,我們這麼悠然論著誰的責任,好嗎?」也不看看氣氛。

  趙青河走上曲橋,卻發現夏蘇不跟,就退了回來,「妹妹耍兄長玩麼?說得好不正氣,結果卻是讓我一人去瞧?」

  夏蘇默然望著塘上燈火亂顫,眼尖發現樟亭角柱下漂浮著一縷白,不是沒見過的死法,仍然不能習慣。

  「水鬼很嚇人,我膽子小,還怕自己會吐,可你似乎愛管閒事。」

  趙青河知她夜視很遠,而且他也看到了浮在水面的屍體,「你錯了,我並不愛管閒事。」

  他去趙子朔的屋子,是因為要探她的底細;他去桃花樓,是因為——

  兩個丫頭從橋那頭跑近,對話慌忙,分別入了趙青河和夏蘇的耳。

  「……是芷芳姑娘……」

  「……才剛被大戶贖身……死法這麼淒慘……咱姑娘都嚇暈過去了……真是可憐……」

  夏蘇愕然,身不由己,與趙青河同步上橋,往樟亭走去。

  心境變了,環境也變,挺好的良辰,挺好的美景,忽然因為水裡的死人,夜鬼魅,風淒楚,明光也似了冥火。

  亭裡七八人,墨古齋的畫師,桃花樓的姑娘,幾名伺候的小廝丫頭。原本一樁畫舞歌美的賞心悅事,誰知湖上浮屍,嚇暈了姑娘,驚吐了畫師,琵琶翻扣在地,美人圖讓慌墨濺毀,香鼎已滅只留冷,再無半片今夜雅風。

  夏蘇的臉色也煞白。她本是一時驚訝,上了橋也沒打算親眼看死人模樣,卻讓趙青河直接拉進亭裡,被那張毫無生氣的死人臉撞到眼球。

  頭髮如水草幽散,皮膚白到發青,雙眼死不瞑目地睜大,大半身浸入水裡,手臂飄張,衣物絲縷破裂,無助無望。但那張臉是很分明的,確為桃花樓的清妓美娘芷芳。

  數日前,夏蘇還見她各種生動的漂亮面貌,怎又能想到她命不久矣。

  「夏蘇。」趙青河傾欄俯看的身姿立直,沉聲喚道,「瞧她手裡。」

  身旁頓時不再有淒風惡寒,全讓他的強勢氣魄揮開了,夏蘇略鎮定,往芷芳手裡瞧去。

  一個捲軸。

  而怎樣的捲軸,能讓人死都不肯放手?

  夏蘇立刻抬頭看了看趙青河。他挑眉,無語卻是徵詢她。她微微點一下頭,並暗道他真能聯想。她雖然同他說過,芷芳屋裡那幅無名畫並不無名,但沒告訴他,一屋子的東西,芷芳只要這一幅無名。再一回,趙青河讓她知道,他的腦子是真聰明了。

  「你們別哆嗦了,快來幫忙撈屍。」趙青河一語驚人。

  七八人,能多遠就多遠,擠縮在亭子另一角,男子有三四人,卻因為「撈屍」這兩個字,恐懼的神情幾近崩潰,沒一個肯過來。

  夏蘇忍不住拉趙青河的衣袖,「已經去喊人了,用不著你瞎折騰。」

  這人以前也是愛多管閒事的麼?

  幫著趙大老爺查情書,跟蹤她,換夜行衣湊竊案的熱鬧,現在還打算撈屍,真是比捕頭還忙了。

  趙青河往那幾個男人鄙夷瞪了會兒,開始有動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