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6 章

接下來該怎麼辦,蓮燈完全沒了主張。

翠微和靈台郎們匆匆趕來,看到的是躺在榻上毫無生命跡象的國師,說不難過是假的,只是尚且沒有多餘的時間去哀傷,人剛走,神魂還不遠,現在召喚正是時候。

誰都沒有說話,備好的招魂幡在牆上高高張貼起來,黃底紅字,烘托出一股恐怖的氣氛。翠微設壇,燃上香燭,因為這種儀式見不得光亮,要把門窗都封起來。她看了蓮燈一眼,「殿下召出《渡亡經》後,請即刻出塔。」

她自然是不肯離開的,抓住臨淵的手,低頭望著他,「我不走,我要看著他活過來。」

翠微有些著急,「你是純陰體,容易吸附亡靈。你忘了扁都口那場鬼仗了嗎?留下非但不能幫上忙,還會引來一大幫不相干的東西。你懷著身孕呢,如果孩子有恙怎麼好?叫師兄知道了,豈不要怨死我了!」

她哆嗦著,戀戀不捨,但還是以大局為重。彎腰在他唇上吻了一下,「記住答應過我的話,反悔了我會恨你一輩子的。」

她不是那種遇到困境只會哭天抹淚的人,略冷靜片刻,解下頸上的玉竹枝,咬破手指把血滴了上去。那竹枝原本已經恢復通體雪白了,吃透她的血,泛出妖異的紅光來。轟然一聲經書恍如破土而出,迸發出熾烈的光,要灼傷人眼。

塔內昏暗,眾人抬袖遮擋,漸漸適應後方敢正眼看它。翠微凝目端詳,關於如何中陰救度,經文上的每一個字跡都標注得清清楚楚。她鬆了口氣,勝算又提高幾成。她轉身道:「不能再耽擱了,請殿下速速出塔。這裡有我們,請殿下放心。」

她怎麼放心呢,可是必須離開。複看他兩眼,最後橫下心,邁出了九重塔。

塔門轟然關上了,她站在台基上,怔怔守候。站了很久,也聽不見裡面的動靜,唯有枝頭鳥鳴啾啾,塔外的世界依舊一片祥和。

她失魂落魄來回打轉,嘴裡絮絮說著:「千辛萬苦……千辛萬苦,別這麼對我……」

曇奴聞訊趕來了,見她這樣心急如焚,勸她到陰涼處休息,她搖搖頭,不肯離開。

「你不管孩子了嗎?自己受累,還要拖累寶兒一起?那麼多的人在塔里呢,總會有辦法的,你急也沒用。還是好好照應自己,別讓國師擔心你。」

她聽了遲遲轉過眼來,「曇奴,他會活過來的,對不對?」

曇奴點了點頭,「他是何等厲害的人物,哪能那麼容易就死了。所以你先定定神,懷孕的人不能受累,不能傷情,否則對孩子不好。我扶你回殿裡休息,這裡派人盯著,有消息便通傳你。」

她恨不得把半邊身子都嵌進塔里去,萬萬不能離開。她在曇奴手上壓了下,「你別操心我,我自己心裡有數……你怎麼來了?」她渾渾噩噩的,到現在才看見旁邊的蕭朝都,「連蕭將軍都驚動了,真不好意思,鬧得你們也不得太平。」

蕭朝都朝她揖手,「殿下別這麼說,殿下的事就是我們夫妻的事。」

蓮燈聽到他說「我們夫妻」,莫名有些感動。別人都是成雙成對的,想到自己和臨淵前途未卜,愈發覺得淒涼。沒有心思管其他了,她轉身看著九重塔,時間久了,覺得自己化成了一塊石頭,沒有思想,也沒有知覺。

他們怎麼喚醒亡魂,她不知道,那塔一如往常,神秘而又莊嚴。空中隱隱傳來鐃鈸聲,很細的一縷,細得如同頭髮絲一樣。她問曇奴聽沒聽見,曇奴側耳說有,他們在外看不出有什麼異常,想必塔裡正經歷萬難的錘煉吧!

不知什麼時候天變得陰沉下來,狂風驟起,像暴雨前夕的暗湧。她仰頭看,塔頂厚厚的雲層開始旋轉,轉成一個深深的漩渦,中空的底部隱約透出亮,可以看到一抹蔚藍。所以翠微的努力起效了,她緊張得繃緊了身體,恐懼但又充滿期待。無論如何他們一定能夠救活他的,她堅定著一個信念,他只是暫時走失,很快就會回來同他們團聚。她撫了撫小腹,雖然看不出半點有孕的跡象,但也讓她生出相依為命的感覺來。

「阿耶一定會回來的,說好了去河西走廊,他不會騙我們的。」她對孩子說,更像是在宣誓。

天越來越暗了,突然陷入無邊的黑夜裡,伸手不見五指。蓮燈聽見蕭朝都的喊聲,「殿下且避一避吧!」她不為所動,依舊挺直脊樑站在那裡。

風中夾帶嗚咽哭號,她知道這是百鬼奔走,個個都希望有超生的機會。臨淵在哪裡?魂魄無所依的時候,是不是也在他們其中,被頂撞、推搡著?她交扣起雙手放在胸前,把她能夠想到的佛祖菩薩都念了一遍,但願上天垂詢,可以讓他平安歸來,她已經失去過太多東西,不能再失去他了。

塔內的流程大概也到了至關重要的時候了,忽然一道雷劈下來,石破天驚。然後成簇的閃電在塔頂上方環繞,是天發怒了,在厲聲的呵斥。她有些怕,曇奴安撫不了她,環起雙臂抱住她,希望給她一點力量。她抓緊曇奴的衣袖,風大得睜不開眼,只是顫抖著,吞聲哽咽。

大概過了一柱香,聲勢略微緩和些了,再看九重塔,塔影迷茫,就像隱藏在濃霧之後。她往前走了兩步,塔身忽隱忽現,猛然從每一個縫隙裡滲透出亮來,光芒萬丈不容逼視。但沒有維持多久,倏地熄滅,雲開霧散,天宇瞬間恢復了澄澈,仿佛剛才的驚心動魄只是幻覺。

她心頭劇跳,手足無措。都結束了嗎?匆忙奔向塔門,重重地錘擊,隔了一會兒弗居來開門,她緊緊盯著她的眼睛,「成功了嗎?」

弗居答得模棱兩可,「那截竹枝……碎了。」

她愣在那裡,碎了?然後呢?她等不及她解釋,預感大事不妙,趔趄著跑進去,見牆上的招魂幡都殘破了,翠微背靠著牆壁,臉色慘白。

蓮燈像被釘住的蝴蝶,挪不動步子。玉竹枝的碎片散落在案上,如果這次不能成功,那就表示再也沒有機會了。她逐個看他們的神情,「臨淵……還能回來嗎?」

翠微撫著胸口喘息,「步驟沒錯,只是中途出現了點意外,最後能不能成功,要看天意。」

所以她也不敢肯定。蓮燈回身跪在榻前,探他的鼻息,聽他的心跳,沒有,還是靜靜的。她低下頭,拉著他的手貼在自己臉頰上,「你怎麼還不醒……你這個壞人!」

眾人都盡力了,但畢竟沒有嘗試過將一個已死的人救活,諸如回魂之後隔多長時間才能甦醒,誰也說不準。也許意識有了,想調動四肢還須經過一輪掙扎。翠微說:「再等等,不要著急。」

她的嗓音有些怪異,想是損耗了不少元氣。蓮燈感激地向她揖手,「多謝夫人了。」

翠微搖搖頭,歎了口氣,「可惜《渡亡經》毀了。」

對蓮燈來說什麼都不重要,只要臨淵能活,經書毀了也不要緊。她一心撲在他身上,靜靜觀察了他很久,他連一點反應都沒有。她啜泣著揉揉他的臉,「不能睡了,該醒醒了。」

眼淚落在他臉上,忙替他擦了。這刻腦子裡真的是空無一物,恐怕問她自己叫什麼名字,她都答不上來。她就這樣傻傻地望著他,不停親吻他的臉,「郎君,你不能扔下我。如果你醒不來,我和寶兒可能也要跟你去了。經書已毀,我再也沒有任何希望了,你想看著我死嗎?」

她這樣說,驚壞了靈台郎們,「殿下……」

她抬了抬手,「大家辛苦了,回去歇一歇吧,這裡有我看著。」

眾人領命,但不敢走遠,退到隔壁的禪室裡去了。

蓮燈現在無能為力,撫摸他,他身上有餘溫,只要沒涼下來,她就覺得不能放棄。她不停聽他的心跳,這個動作重複了幾十遍,音訊杳杳。時間萬分煎熬地度過,估摸四五個時辰了,他的情況不見好轉,身體沒有涼下去,但也暖和不起來。難道純陽血的人就是這樣嗎?不會冷卻,哪怕歷經百年也是如此?她越想越絕望,精神被摧殘得差不多了,聲氣變得很弱,自言自語著:「如果今世無緣,下一世也不要相見,我害怕總被傷害,活得太艱難……」

她揭開他的衣襟,仍舊把耳朵貼在他心臟的位置,做好了被打擊的準備,但也再次滿含希望。忽然聽見羸弱的第一聲,她精神一振,可是時間間隔很長,在她以為自己聽錯了時,又是一次搏動,咚——這次比上次更有力。她啊了一聲,「臨淵、臨淵……」近乎尖叫。

隔壁的人紛紛奔過來,她手舞足蹈地比劃,「我聽見了,他的心跳!心跳!」

放舟忙過來探他的脈搏,雖然很緩慢,但確實是有了。他深吸了口氣,一個大男人,險些哭出來,「座上,你的心要是一直跳得這麼慢,這次說不定能活一萬年。」

原本很悲傷的氛圍,結果被他一句話給破壞了。千年王八萬年龜,他這是看准了國師暫時沒醒,不能奈他何吧?

大家笑駡他幾句,湊近了看,國師的面色漸漸紅潤起來,不是原先那種白得春雪一樣的了,有了淡淡的緋色,愈發豔若桃李。

「這下好了,應該快醒了。」一屋子的殘兵敗將,因為救他修為都折損得差不多了,但是見到他有了複生的跡象,依舊難掩興奮之情。

蓮燈又哭又笑,視線須臾不離左右。可是進展很緩慢,因為死過一回,身體的很多機能停滯下來,恢復需要時間。大家耐心地等,等他睫毛的第一次顫動,手指的第一下彎曲……終於等到了,他睜開眼,在一屋子的歡呼雀躍中。

他可能有點懵,愣愣地環顧四周,鮮煥的眼神,純淨得像山泉。

蓮燈卻擔心起來,別不是像第一任國師那樣,丟了一魂一魄吧!她戰戰兢兢問他,「你還記得自己叫什麼名字嗎?」

他看著她,「蓮燈。」

眾人的歡樂卡在了喉嚨裡,緘默下來,面面相覷,「座上,你不叫蓮燈。」

他抿唇笑了笑,「我只記得我的娘子叫蓮燈。」

他記得她,這就足夠了。蓮燈撲進他懷裡,因為狂喜說不出話來。任何語言都不能描述她現在的心情,過去的幾個時辰是有生以來最難熬的。她那時興起無數的念頭,也做了最壞的打算,無非把他搬進棺材裡存放,自己再找口棺材一了百了。還好老天憐憫,總算他安然無恙。現在好了,以後他們就有大把的時間在一起,再也不用擔心睡著睡著,他忽然謝世了。

他捧著她的臉,纏綿地吻她,眾人很識趣,悄悄散了。他和她額頭相抵,曼聲說:「剛才我做了個很長的夢,似乎是夢見了我們的前世。原來前世我是女的,你是男的。」

她聽了愕然,「太不公平了,上輩子我要照顧你,任你驅使,這輩子還是這樣?憑什麼你這麼嬌貴,我就像根稻草似的?」

他說不是,換了個委屈的語調,「上輩子你是個商人,在外沾花惹草,對我不聞不問。後來我病死了,你連最後一面都沒有來見。所以這世你要對我好,償還情債。」

她斜眼看他,「又在胡說八道了,我怎麼會是這樣的人!你惡意詆毀我,是為了讓自己看上去無辜一些,是不是?」

她咬了他一口,一點都沒有憐惜他的覺悟。他抱著胳膊嘀咕:「我還很虛弱呢,你就這樣對我?」言罷一個縱撲,把她撲在了榻上。

起先打鬧,後來靜下來了,他埋在她頸窩裡,歎息著說:「我以為再也見不到你了。」

蓮燈緊緊抱住他,有蠕蠕的觸感爬過她的脖頸,她知道他哭了。就這樣吧,他心裡也有恐懼,不要干擾他,讓他發洩。

他畢竟不是熱衷感傷的人,轉眼便停頓下來,但是嗚嗚咽咽的,趴在她身上不肯起來。她也縱容他,抬手捋他的頭髮,「這個再也變不回來了……」

他說無所謂,「你不是說這樣也很好看嗎,還說像雪山裡的神仙,能行雲布雨。」

她噎了下,誇獎他的話他從來不忘,果然有顆足夠強大的心。她試探著說:「三魂七魄都歸位了吧?不會像你師父一樣吧?」

「我並未走遠,魂魄未散,你們說的話做的事我全看得見。」他頓了頓,不無遺憾地感歎,「可惜經書沒有了,我原想召回師父的。」

蓮燈比較看得開,「回回墓裡既然有一面丹書鐵劵,那另一半經文必定散落在別處。如果有緣,找到它,把碎了的這半拼起來,也許將就能用……說起這個,這次多虧了翠微,剛才我見她虛弱得很,回頭應該好好謝謝她。」

臨淵心頭澀然,翠微為救他,確實想盡了辦法。她自知修為不夠,居然甘願鋌而走險。借屍還魂是下下策,也是師門的大忌。幸而換回來了,否則時間一長魂飛魄散,他如何償還她的恩情?

無論如何最大的難關度過了,從相見到相愛不過一年多,生離死別都經歷了一遍,世上大約沒有誰的愛情經得住這樣的考驗。他自己也反省過,他確實是個自私又矯情的人,愛情萌芽的時候他覺得愛她就應該欺負她,後來才懂得,那樣不對。愛她要捧著她,不讓她傷心,讓她天天笑著。

她拉他起來,「別困在這裡了,出塔吧!」

他卻不挪步,把她攬在懷裡,下巴磕在她頭頂上,輕聲說:「我們去西域吧,明天就走。」

她仰起頭看他,「陛下連婚禮都不答應,會答應你離開嗎?」

他說:「有放舟啊,他假冒國師駕輕就熟。」

她想了想,覺得行不通,「只有一個放舟,沒人頂替我,他還是會懷疑。」

「那就傳消息進宮,說國師已死,公主遠走天涯,他無法求證,到最後只得作罷。」

這似乎是個不錯的主意,反正人都已經跑了,即便知道他們扯了謊,要逮也來不及了。

於是連夜備車,把要交代的都吩咐妥當。其實未必懼怕皇帝知道,如果硬要逼問,擔心曇奴夫婦不好交代,默許他們說實情。皇帝終是忌憚國師的,不會同他來硬的,國泰民安時也斷然想不起他,所以他們少說也有二十年的逍遙時光能夠度過。

帶上細軟和過所,趁著時間充足,國師抽空還染了個頭。次日晨曦微露時啟程,國師所謂的死遁一點都不避人耳目,他怕自己一個人不夠蓮燈驅使,還特地帶上了夏官和秋官。馬蹄噠噠,一路向北,遠遠聽見長安城內晨鐘大作起來。勒住馬韁眺望,一輪紅日從雲海裡噴薄而出,又是一個大好晴天。

《渡亡經/臨淵》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