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9 章
高郵卷|第十一章 暢春園裡的粟娘(下)

  齊粟娘心中一緊,不過半會兒,已是有三個阿哥的貼身太監問她親生父母家人的事,不由得她不小心,勉強笑道:「公公,我實是不記得了。」

  「那你總記得家裡是在旗還是不旗吧?」

  齊粟娘立時答道:「自然是不在旗的。」其實在不在旗她實是不記得,但在旗要入宮選秀的規矩卻是學了後便死死記得的。

  秦順兒看著她,壓低聲音道:「好叫姑娘知道,我聽說陳大人已是尋到了四戶姓文的人家,都說前年洪水裡賣了女兒,竟都是在旗的包衣。」

  齊粟娘心中狂跳,勉強笑道:「在旗的都有朝廷養著,便是受了災,哪裡又需要賣女兒?」慢慢道:「公公,陳大人可有把這事兒報給皇上?」

  秦順兒搖頭道:「多是沒有,消息也不確實,災年賣女兒的多了,姑娘如是咬死了不在旗,陳大人自然要繼續找的。」頓了頓又道:「前年洪水那麼大,死了不知多少,整村整村沒了的也是有的,只是……」

  「只是什麼?」

  「只是十四爺聽著這話,央著四爺、八爺也派人去找了,四爺雖是沒應,八爺卻是難說,您知道十四爺的性子……」

  齊粟娘大吃一驚,倒抽一口涼氣。因著與十四阿哥在船上處過一月,在江寧也說過話,她略微知曉些性情。只覺十四阿哥是個好逞英雄好耍橫的霸王性子,又因著他和她這身子一般大小,還只個十一歲孩子,在船上也關照過她,他平日裡到太后宮中請安,偶爾說上兩句話,她也不像避其他阿哥們那樣躲開。宮中規矩極大,奴才主子半點錯不得,十四阿哥的主子款她也見怪不怪,偶爾叫她侍候沙盤也是在慈寧宮左近,沒叫她往阿哥所裡去,想見得總不會有什麼歪念頭,現下聽得這般消息,全不知十四阿哥到底是何用心。

  她自然知道,選秀分了大小選,大選三年一次,選的滿、蒙、漢八旗女子為貴人,小選則是包衣三旗女子入宮為宮女,二十五歲方能出宮。若是讓十四阿哥尋到這身子的親生父母,果真是包衣三旗出身,她就得在這宮裡做奴才做到二十五歲,若真是這樣,御花園裡的太平湖實在是個好去處!

  她一咬牙,悄聲道:「公公,我回房寫封信,還煩你帶給陳大人。」

  齊粟娘見得秦順兒點頭,急忙走回房中,她既不知文粟娘家中究竟如何,又不敢將憂慮在信中說出,左思右想,只得拚著一時找不到文粟娘的親生父母,在宮裡熬足三年孝期。在信中叮囑陳演:她雖不知家在何處,卻尤記得長她三歲的姐姐當年嫁人,弟妹尚稚,請陳演著意探看。

  康熙朝選秀,十三為及歲,十六為逾歲,齊粟娘原報了十月間的生辰,過了十月便滿十二,明年便是及歲。她心中火澆油一樣燒著,卻只能在信中胡編了些家中情形,暗示其姐十三嫁人,她家絕未在旗。

  她封了信,急步回到廊下,將信暗暗塞給秦順兒,看著他小心收好,方覺得一顆心慢慢地回到了原來的地方,身上的汗卻是停不住,忽冷忽熱地滲著。

  待得太陽下山,涼風乍起,席面已是呈上去,眾位阿哥們在迎涼精舍裡用飯,免不了喝上幾盅,添了心火,便是冰宮裡也呆不住,不多會便有一抹明黃色從邊門踱了出來,搖搖晃晃向凝春堂後廊子上逛了去。

  齊粟娘在房裡歇了會,因著天熱,只和蕊姑一起用了點荷葉粥,稍稍去了汗,仍是有些頭昏中暑,尋了一貼去暑藥吃下。

  她倒了藥渣,正收拾針錢簍子,突地想起還有一雙今日方做好的鞋沒有塞到包袱裡去,顧不得蕊姑取笑,急急取了,三步並作兩步出了門,打算去前廊下尋秦順兒。

  她遠遠見著迎精涼舍裡正熱鬧,西廊下阿哥們的貼身太監們也在用飯,料著他們一時是走不了的,想了想,半路拐到小廚房和司膳太監扯了一會子閒話,取了一碟子冰涼肚絲,方去尋秦順兒。

  天際邊只留下夕陽最後一抹殘影,凝春堂的夏蟬在樹蔭裡不知停歇地鳴叫著。她一路走著,仍便有些頭疼,兩邊太陽穴突突直跳,身子上一時冷一時熱的,有些暈沉。

  她一邊尋思著呆會兒回去再吃貼藥,一邊抬腿進了西廊,隱約便聽到劉三兒陰陽怪氣地笑著:「甭說她是誰訂下的,便是王母娘娘,太子爺幸了一回,是她八輩子燒了高香。上回乾清宮裡的女官,太子爺不過是多瞧了一眼,太陽還沒有落山,皇上就把人送到毓慶宮了。這生米正在煮熟飯,皇上和太后還能不就著咱太子爺?」

  齊粟娘聽著這話,心裡又惑又郁,不知太子爺喝多了酒,看上了太后跟前的哪個女官,現時兒就去臨幸。她的頭痛得越發厲害,思索間便走上了前廊,頓時聽得連連的抽氣聲,滿屋子的太監見了鬼一般盯著她。

  齊粟娘心裡一涼,腦中轟響作響,方知劉三兒說的人竟是她!齊粟娘又恨又懼,又急又氣,腦中暈沉,額上的疼卻像針尖一般扎得讓人想尖叫,她猛然想起屋裡的蕊姑,顧不得頭輕腳重,也顧不得被太子臨幸於宮女是個天大的好事,轉身就向自個兒房裡奔,身後幾個驚異的聲音同時響起:「齊姑娘——」接著便是一陣狂奔追來的腳步聲,齊粟娘的衣袖便被人死死扯住了。

  恐懼與憤怒如利刃一般,又重又狠地刮去齊粟娘本已昏沉的神智,久受壓抑而蓄積的洪水咆哮著,沖毀了脆弱的堤防,齊粟娘丟了手中的冰涼肚絲和鞋子,回手狠推了一把,叫道:「滾一邊去!」聲音極是凶悍尖利。

  她急恨中出手,自是力大,身後的太監向以為她是個柔弱女子,沒曾防備,立時被推了個屁蹲,重重摔在青磚地上,疼得滿臉皺著,仍是撲起抱住了齊粟娘的腳,叫道:「齊姑娘,我的姑奶奶,你好歹饒了奴才一條命吧!」原來是十四阿哥的太監傅有榮。

  齊粟娘被他這一耽擱,立時便被隨後追上來的李全兒和秦順兒擋了下來,李全兒陪笑道:「齊姑娘,外頭毒氣兒還沒有真下去,你這樣跑著,怕是要中暑的。」

  秦順兒忙著撿起了散落在地的鞋,趕著道:「李公公說得正是,您看這鞋上污了點,虧了您的手藝,若是陳大人見著了,還不知道怎麼可惜呢。要不,你指教著,小順兒替您弄乾淨了?」

  齊粟娘聽得「陳大人」三個人,滿腔切齒憤懣的怒火如被澆了一鍋滾油,明知身邊的多是人看著,仍是耐不住轉頭瞪眼,一臉猙獰厲聲道:「別說他!要不是他——」

  她早在這宮裡憋了一肚子邪火,只覺要在這裡戰戰兢兢做個長久奴才,還不如直接要了她的命來得痛快。思來想去,若不是陳演非要治河,她又非要護著陳演,她如何又非要進這宮裡不可?她天天都照鏡子,知道自己長什麼樣,今日太子非禮,斷不是她美貌出眾,而是遭了池魚之災!太子為著永定河堤的事拿她出氣,一時找不著她,必會隨意臨幸!她正是急怒之間,想到房裡的蕊姑,待要一腳踢開傅有榮,當眼卻看見秦順兒手中的鞋子,猛然一呆。

  帶著水氣的涼風吹進了凝春堂,西廊下的宮燈不知何時點了起來。大紅宮燈隨著風輕輕搖晃著。齊粟娘愣愣盯著黑布鞋邊兒上用藍線細細繡著的清麗蓮枝,似乎聽到了陳娘子臨死前的殷殷所托,渾身打了個哆嗦。紗罩內的燈光在風中忽忽悠悠地,將陰影撒在了齊粟娘的臉上。一股痠痛之意隨著這晃動的陰影從她心中泛了上來,一重又一重修補著毀壞的堤防,不知不覺中,咆哮著的洪水漸漸退下去了。

  「能被太子寵幸,是好事兒……」

  西廊上的涼風一陣一陣地吹著,將齊粟娘腦中的暈沉燥熱吹散了開去。她長長緩著氣兒,收起了一臉的猙獰之色,看了悄聲說話的李全兒一眼,終是輕聲道:「兩位公公說得是,那粟娘便在這兒坐會子,正巧把這鞋也收拾一下。」說罷,一步步轉過身來,從秦順兒手上取過鞋子,走到廊柱子邊,捋起袖子,一點點擦拭上面的污跡。

  李全兒暗吐了一口氣,向秦順兒使了個眼色,卻沒想他正一臉驚愣地發呆,全沒有接著。李全兒瞟了眼滿臉驚色的傅有榮,再看看陪著劉三兒說笑的三阿哥的太監榮喜兒,打了個哈哈,拖著秦順兒,拉起傅有榮回到眾人中嘻鬧了起來。

  夕陽終是全落下了山,晚風吹動凝春堂漫長迴廊裡點點宮燈,太監們也和迎涼精舍的主子們一般熱鬧著,越發襯得劉三兒身邊的瘳落,還有,齊粟娘身邊的孤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