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粟娘盯著那戴虎皮拉帽男子的身影,右手縮進衣袖輕輕握住青銅簪頭,停在了帳口。她身上的寒毛兒還記得那夜襲人的寒意,不自禁地豎了起來。她想起那頭被剝皮吃肉的黑熊,控著有些打顫的腿,看著帳中那叫崔浩的侍衛,強自鎮定道:「你是何人,為何——」
「粟娘,你不認識我了?」侍衛崔浩搶上一步,一把拉下頭上的拉虎皮帽,遠遠站著歡喜道:「我是小崔哥,當初被賣到河道總督府上的小崔哥。」
齊粟娘大大一愣,眯著眼細看了過去,只見這男子不過十六七歲,他身著天青色大襟箭袖馬褂,外罩一件簇新的青狐皮袍,腰中寶刀鞘上鑲玉,腳上厚厚鹿皮油靴,很是體面。
他的眉目果然有些熟悉,只是神色間總讓她感覺到些不同,再無復當初破馬車上那般溫暖。按例軍民胥吏不能穿狐皮,崔浩這般衣著,一身氣勢竟不比宮中侍衛遜色多少,怕也是有品級的官身。
「我前幾日看著就像你,只是你相貌長開了不少,一時不敢認。這幾日到處打聽了,知曉你是從永定河賣到淮安的,方才敢來相認。」崔浩遠遠站著,面上現出慶幸之色,笑道:「粟娘,你膽子也太大,這幾年我一直為你擔心,前陣子在京裡辦事,聽焦七說你果然逃了,怎的不來尋我,必是吃了不少苦。」
齊粟娘終是從眼前之人的面目中,尋到了當初那個小崔的影子,右手不免鬆了些,長長出了一口氣,瞪他一眼,道:「你什麼時候竟有這般好的武藝了?斷不是這一二年學的,可見你當初是瞞著我!」
崔浩見她相認,滿臉歡喜,走近停在五步外,拍著腰刀笑道:「滄州民風尚武,我那時小,不過有些底子,正經的武藝都是到總督府裡學到的,我可未瞞過你。」說話間,細細端詳齊粟娘,柔聲道:「癲症應是未發過了?面色也好,」頓了頓,面現黯然,「我妹子四丫卻是去了……」
齊粟娘聽他提起四妹,和當初的小崔哥一般無二,心中全安,手指放開簪子,從袖內伸了出來。她知曉崔浩的四妹從小是他帶大的,格外不同,所以當初才對也患了癲症的她分外照顧,柔聲安慰道:「小崔哥……」
崔浩凝視著齊粟娘,「好在你的病好了……」不待齊粟娘再安慰,轉顏笑道:「粟娘,我竟也不知道你會算學,你還說我瞞著你。」
齊粟娘撇嘴道:「我那時小,不過有些底子,正經的算學都是到陳家學的,我可未瞞過你。」
崔浩聽她鸚鵡學舌,啼笑皆非,越發放柔聲音道:「好,都是我的錯。」
齊粟娘嘻嘻笑著,絮絮叨叨問些崔浩的近況,崔浩見她還是當初在漕船上和他親近的模樣,並不像打聽到的那般貞靜超撥,不苟言笑,不由心中歡喜。他少了拘束,便不像方才一樣遠遠站著,一邊笑著答話,一邊走到她面前,「粟娘,他對你好麼?」
齊粟娘一愣,看向崔浩,見他眼中雖是目光凌利,面上卻儘是柔和溫暖之色,不由得慢慢點頭,「好。」
崔浩微微一聲嘆息,終是點頭道:「你既賣到他們家,嫁過去卻是正經嫡妻,想也是好的,只是……」眼光中滿含憂慮,「太子爺和大阿哥……」
齊粟娘想到這事,心裡就堵得慌,勉強道:「皇上仍是看重他,方把我調到乾清宮來,到底是皇上跟前,太子爺也不敢過了。」頓了頓,道:「你放心,我自有辦法。」
崔浩慢慢點了頭,還未說話,齊粟娘卻笑道:「小崔哥,你如今這般得意,到底是幾品官?都到了八爺跟前,也不和我細說說?」
小崔苦笑著輕聲訓道:「上頭爺們的事兒能說出來麼?只當沒看見便是了。只是個買來的奴才,不過是替主子們賣命,有什麼好得意的?倒是你——」崔浩凝視著齊粟娘,輕聲道:「既遇上了良人,他又是中過舉的正經官吏,你將來也是官家正室夫人,日後行事切不可像小時一般隨意。尤其男女之防,當謹守本分——」嘆了口氣,「我當初日日帶著你,總和那些男孩兒們混在一起,沒有教你這些——」
齊粟娘尤記得當初和小崔在漕船上日日形影不離,女孩兒家的辮子也是小崔教她扎的,哪裡聽過他說這些規矩,安慰笑道:「小崔哥,你放心,宮裡的規矩可大了,女孩兒家的規矩,我學了不知多少,我老實著呢,你不用替我擔心。」
崔浩聽她說起宮裡的規矩,又嘆了口氣,凝視著她,「那些阿哥們不過是尋個樂子,便是哄著你,你又沒有半點根底,進了府也就是個沒名份的妾侍——太子求太后賞了那女官,如今怕也是忘到腦後了。」
齊粟娘點了點頭,「我明白的。」
崔浩微微笑著,「這事兒,我想你也明白。」他看了看齊粟娘,沉默半晌,斟酌道:「還記得和我一起賣到總督府裡的蓮香和雙虹麼?」
齊粟娘聽他提起往事,她已記不清蓮香和雙虹的模樣,只記得是女童們裡最出挑最喜歡來尋小崔玩耍的兩個,不比她大幾歲,不由自主點了點頭,道:「就是那兩個丫頭,因著我倆好,日夜尋機會欺負我。」
崔浩沒料到她這般說,啞然失笑,眼中的猶豫遲疑散去許多,不自禁又彈了她額頭一指,道:「儘是胡說,誰欺負誰我難道看不出來?她們倆出脫了也有些姿色,原都是愛佔個先兒,不聽我的勸,尋機進了少爺的房裡。」
因得這位總督公子當初與陳演同年中舉,滿旗貴勳不靠父蔭就能出頭的可是稀罕,齊粟娘倒一直記得,想來這位公子也是個實在人,雖說做侍妾不是什麼美事,蓮香、雙虹卻必是不願意一輩子幹粗活做奴婢的,正要笑著問問她們近況。崔浩的面上卻泛出傷感之色,「沒過得一年,一個懷了兩個月的孩子卻上了吊,一個又說是和人私通,趕到鄉下莊了裡配了個馬伕,半年不到就死了。」齊粟娘心中驚駭,張著嘴說不出話來,。
「府裡奶奶,如今因著妒心太重,惡名太勝,老爺夫人俱是不喜。若不是她是滿旗大族董鄂氏出身,伯父是皇上的寵臣,又有了小少爺,怕也是難捱。」
齊粟娘沒想到相別不過二年,便是天人兩隔,心中一時不知是何滋味,見得崔浩傷感,開口勸道:「小崔哥……」
小崔卻笑了起來,「你放心,我明白的很。我們這些沒有根底的人,若是不肯安安分分做奴才,遇上一個厲害主子,便是這樣的下場。我只是擔心你……」崔浩慢慢摸著齊粟娘的頭,沉思半晌,「粟娘,你需記得一件事.」
齊粟娘原被他指尖的寒氣激得打了個抖,見得他這般說,不明所以,點頭道:「小崔哥,你只管說.」
「不管外頭怎麼傳,我卻知道你骨子裡是個不肯受委屈的,否則當年也不會冒死出逃。只是我們現在如此境遇已是老天保佑,以後一定要安安分分。我要聽主子的話辦差,你也要對夫君存些敬畏之心……」嘆了口氣,慢慢道:「若是他日後納妾室進門,你必要善待,凡事退讓幾步,不可妒怒,也不可使些下作手段害人性命。」
齊粟娘斷沒料到他會說出這般的話,大是愕然,想要說些什麼,想著來這世上方睜眼時得到的安慰與照顧,還有衣箱底那件舊棉衣,卻說不出口,再想著自己原本的打算,便也一聲不吭,只是看著崔浩。
崔浩看她臉色,嘆了口氣,道:「粟娘,我全是為你好。他得了皇上的青眼,若是有了些功勞,將來總是要升。宮女出嫁雖是較常人尊貴,但你到底是他家裡買的,你既沒有根底,又沒有娘家依靠,若不佔個賢名,得些夫君的敬重寵愛,哪裡壓得住外頭送來的有根底的妾室?以後的日子怕是難過。」說話間,伸手理順了齊粟娘耳邊的亂發,柔聲道:「聽說你還有一個兄長?若是人好,平日裡多走動些,左右幫襯一下,雖不是嫡親的,到底也算是娘家有人。」
齊粟娘勉強忍住小崔手指的冰寒,看了他半晌,慢慢點了頭。齊粟娘見他樣樣盤算,為著她這親事竟是滿腹憂慮,不禁道:「小崔哥,你放心,左右我存些銀錢,買幾畝地,若是沒得立足之地了,關門閉戶自個兒過日子終是能的。」
崔浩嘆道:「你沒聽過寡婦門前事非多?孤身女子無夫無子,沒有男人支撐門戶,便是有銀錢也未必保得住,總是要受欺的。」
齊粟娘一愣,想起秦淮河邊被無賴子弟糾纏的沈月枝,待要說話,崔浩卻微笑道:「你攢錢的名聲倒是厲害,都說是一毛不撥,光進不出。也虧了太后、皇上寵著他,沒人太過為難你——你趕緊著出宮吧,日子長了,怕是要還要出事。」
說完這些,崔浩慢慢收回了手,戴上虎皮拉帽,似要離去,齊粟娘看著他,突地道:「小崔哥,你手好冷,記得多穿些。」
崔浩一臉愕然,看了齊粟娘半會,突地一陣大笑,趨前抱住了齊粟娘,如當初馬車中為她取暖一般,讓她的臉緊依在光滑溫暖的青狐皮面上,「四丫,這樣就不冷了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