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9 章
高郵卷|第十七章 高郵城的四阿哥(上)

  高郵城是漕運重鎮,人煙頗密,市面上各處的物品皆是有的,胭脂巷、估衣巷、米市都是一沿街的同樣賣買,極是繁華。齊粟娘要為四方鄉鄰準備年禮,一路采賣過去,除了幾籠活物,齊強扛了三條麻袋,仍未完事。

  他雖不覺得沉重,但亦是無手再拿,齊粟娘買了四張江寧桃花塢的年畫後,便在車局子裡雇了輛騾車將物品俱都裝上。

  齊粟娘坐在車廂邊,看著天色將晚,正要給趕車的齊強指點路徑,尋個路邊飯館用些飯食再回,齊強卻一聲吆喝,將騾車停了下來,正停在高郵城最熱鬧最出名的酒樓五味樓前。

  齊粟娘以往入城,皆是和宋氏在路邊飯館裡用些家常小菜,從未去過高郵城最有名的五味樓,只見得門前空地上停滿馬匹、馬車,進出的皆是衣著光鮮的官宦富室。她還在疑惑猶豫,齊強早撩衣下車,齊粟娘只得跟上。

  齊強熟門熟路走了進去。五味樓的夥計急忙上前接著,齊三爺長齊三爺短的陪著笑臉,大掌櫃親自上前來賠不是,只說今日有京城來的貴客包了一整層的雅間,還請齊三爺海涵。

  齊強笑著點了點頭,領著齊粟娘在大堂中坐下。齊粟娘心中訝異,卻也未多話,看著齊強隨意點了五味樓裡的招牌菜。

  飯菜不一會兒便送了上來,齊粟娘抬手去筷筒裡取筷子,恰好看到四五個人從樓梯走下。齊粟娘隨意掃過當頭的兩個人,頓時一呆,竟是四阿哥與貼身太監秦全兒。

  秦全兒眼尖,一眼也看到齊粟娘,向四阿哥低聲說了一句。四阿哥轉過頭來,看了看齊粟娘與齊強,微擺手阻了齊粟娘站起行禮,便轉身去了。

  齊粟娘輕吁了一口氣,轉頭看到齊強正凝視四阿哥的背影,忙道:「哥哥,趁熱吃。」

  兩人吃到一半,齊強卻忽地道:「妹子,我一時有事,你且等我半會。」說罷,也不待齊粟娘答應,便閃身出了館子。

  齊粟娘苦笑不已,只得要了一壺茶在館子裡等著,直等到日頭偏西,還未見人影,卻聽得高郵城裡一陣驚天鑼響,震人心神,滿城頓時亂了起來,樓上的人叫道:「打起來了,常州幫和高郵幫打起來了!」

  齊粟娘聽得高郵幫三字,大大一呆,知曉是漕幫各地水手的械鬥。館子裡一時間熱鬧萬分,人人都在議論。齊粟娘早從王大鞭哪裡聽說過,以繁華碼頭為據點,漕河沿岸共有一百二十八幫,俱是各地漕運水手結成的幫派。

  漕運水手皆是無業青壯,平日裡好勇鬥狠,尋財奪食,各霸一方。到得如今,沿河九省漕幫有漕船九千九百九十九隻半,各地漕幫亦開始慢慢合併,分了直隸、安徽、河南、山東、江蘇、浙江、松江、常州、兩湖九幫,時時為利益在漕河上爭鬥。今日不知是為何事,隔鄰的常州幫竟是欺到江蘇幫高郵城裡來了。

  齊粟娘聽了這一出,想著四阿哥的意外出現,齊強的獨自離去,心中正有些不安,卻又聽得一陣喧嘩,比開先更是混亂。她站起看去,竟是高郵知州衙門兵丁在驅趕拿人。官府出手,看熱鬧的平頭百姓俱都一哄而散,多是藏回了家中,便是五味樓也一時而空。

  齊素娘心中突突直跳,起身將載滿物什的騾車趕到五味樓後門巷子口,摸了摸籠在袖中的銅簪,重又入樓,換到一處陰暗角落重新坐下。她不過想著,若齊強與此事無關,自會回來尋她,若是齊強與此事有涉,她更是不能獨自離開,他是齊氏父母的獨子,齊家的獨根,她必要等著他回來,看著他平安無事才行。

  五味樓中的掌櫃,夥計,看了看齊粟娘,俱不動聲色,也無人上前去趕她。空蕩蕩的大堂只聽得到掌櫃辟辟啪啪的撥算盤聲。

  不知過了多久,城裡漸漸安靜起來,直至寂靜無事,齊粟娘卻是心中一緊驀然見得樓外火光乍起,兩列兵丁持刀仗火急急而入,領頭的佐領大喝一聲:「擒住他們!」兵丁紛紛向掌櫃夥計撲去。

  齊粟娘早有準備,還未待人進門,便從椅上滑下,滾到桌下陰暗處,低低伏著,紋絲不動。堂中一陣打鬥,那些夥計死的死,傷的傷,竟是一個未能逃出,俱被押在一邊。齊粟娘越發不敢動,聽得領兵的佐領審問掌櫃,方知官兵仍是認定此處為高郵幫的據點之一,特來查封,並抓拿首領。

  那掌櫃自是堅不吐實,正拷打間,突聽得一陣步履聲,又有一行人走了進來。還未入門,一人乍然飛撲而至,,轟然一聲將齊粟娘頭上桌子抓爛,五指如勾向齊粟娘抓去。

  「住手,達圖。」齊粟娘驚魂稍定,聽得這聲,卻又暗抽了口冷氣,抬頭一看,四阿哥冷冷地看著她。他擺了擺手,那侍衛達圖便將齊粟娘推到四阿哥面前,退了開去。

  此時那領兵的佐領已是滿臉惶恐,伏地請罪,齊粟娘吞了口口水,行禮道:「民女給四爺請安。」

  四阿哥打量了齊粟娘半晌,似笑非笑道:「你膽子果然不小,若不是暢春園裡那一出,大夥兒俱是走了眼了。」

  齊粟娘心裡抖了抖,陪笑道:「回四爺的話,民女只是因為腿腳慢,一時閃避不及,方才……」心裡卻知難瞞得過這位平日精細幹練的辦事阿哥,她只怨自個兒在鄉下自由自在過快活了,竟是少了當初在宮裡的警覺,明知皇阿哥在城裡也忘了掩飾,好在來的是向來持重嚴謹,從未搭理過她的四阿哥,若是十四阿哥,怕是早就一腳踹過來了。

  四阿哥不再理她,轉過去詢問佐領疑犯口供之事,聽得未曾得到消息,頓時皺了眉頭,秦全兒立時領人上前,親自將夥計一一押問。饒是齊粟娘見多了生死,看見這秦全兒的手段也不禁驚懼,全沒料到秦順兒那般可心的人,竟有這樣一位兄長。

  秦全兒果真厲害,不過一柱香的功夫,夥計裡便有人招了些出來,只說是漕河九大幫中有人提議共立一幫,選出幫主,齊奉號令,掌控漕運上下水運,中間便有各幫拚鬥,爭搶幫主之位,方才有今日的爭鬥。

  齊粟娘暗暗驚罕各地幫派勢大,竟敢如此明目張膽,看來便如前世的黑社會一般,官府自是忌憚。見得四阿哥滿臉陰鬱之色,便知道他斷是不想這漕河大幫能如提議般而成,

  秦全兒加力拷問江蘇幫高郵壇主下落,那伙計雖是鬼哭狼嚎仍是只說不知,到得最後,只剩了半口氣,哭求道:「官爺,小人確是不知壇主的下落,但小人卻知一人身份不在壇主之下。」

  四阿哥聽了這話,微微點了點頭,秦全兒鬆了鬆手裡的刑具,那伙計急喘了幾口氣,用微弱的聲音繼續說道:「就是方才和這位姑娘坐在一起的齊三爺,我見過壇主在私窠子裡與他喝花酒。」

  齊粟娘只覺得腦中嗡地一響,噗通一聲跪倒在地,看著冷冷盯視於她的四阿哥顫聲道:「四爺……」心中急轉,到底是咬死不認,還是替哥哥喊冤。

  她見得四阿哥目光愈寒,知曉拖延不得,一咬牙正欲開口,樓內火把竟是同時而滅,五味樓陷入一片黑暗,眾人頓時驚呼出聲。四阿哥身邊十餘名隨身侍衛,立時將四阿哥團團圍住。

  齊粟娘於危險中的反應是一等一的,她原就跪著,立時重重伏倒,緊貼在地。在黑暗中隱約聽得動靜,似有幾位侍衛向正門飛掩而去,似是要察看動靜,突地半空中一片弓矢破空之聲,只聽得慘叫連連,中間夾雜驚怒慌張的叫聲,「快帶主子走,是河標軍所用軍械——」

  示警聲隨著幾聲重重的倒地聲,戛然而止,察看動靜的侍衛似是死光了。齊粟娘一顆心跳得如擂鼓似的,冷汗直流,「造反」的字眼腦子裡反覆轟鳴。黑暗中人影晃動,只聽得達圖低喝道:「你們幾個和秦公公護著主子走側門,其餘跟我來,攔住反賊!」

  四阿哥被侍衛們護著向不遠處的側門退去,方走了七八步,離著側門還有十來步距離,便聽得一聲鑼響,火光乍亮,驀然一陣箭雨,無數支軍中專用利箭呼嘯而至。齊粟娘見得秦全兒一把將四阿哥撲倒在地,兩個擋在四阿哥身前的侍衛身中數箭,被射得和刺蝟似的,慘叫著倒地,其餘三個持刀衝向側門,「快帶主子從後門走!」

  大風突起,前門和側門傳來陣陣砍殺之聲,五味樓大堂裡漆黑一片,齊粟娘顫抖著,把發軟的右手伸到嘴邊,狠狠咬了一口,滿口的血腥和鑽心的疼痛頓時讓她停止了顫抖。她拚命吞著吐沫,勉強鎮定下來,心中卻暗暗叫苦,方才四阿哥未被襲,還能與他說一會理,如今竟有人膽大包天襲殺皇子,還裡還有餘地留給她說理?不說齊強,怕是陳演都要被連累丟命。

  齊粟娘方才隱約見得雖是有兩個侍衛和秦全兒,也沒能替四阿哥全擋住,四阿哥似是中了一箭,倒在她身前七八步處。外頭的砍殺聲越發慘烈,齊粟娘暗暗咬牙,一點點向著四阿哥倒地所在摸索而去。

  不多會,果然叫她摸到了一隻雖有些繭子,卻保養得宜的大手,她摸索了會手上的玉板指,便知質地極佳,不止百金,心中越發認定。

  因著手還是暖的,齊粟娘慢慢半爬起,用力去拖那支大手,那大手突地一緊,死死抓住了齊粟娘的手,似要把它扼斷一樣,齊粟娘又驚又喜,知曉四阿哥還有知覺,忍著痛方要說清身份,那手的主人不知是察覺出抓住的是只女人的小手,還是傷重力竭痛暈了過去,騰然一鬆,再也沒有了動靜。

  齊粟娘又急又慌,不知四阿哥到底如何,用力推開壓在四阿哥身上不放的秦全兒,使勁拖人。黑暗中見得那一箭似是中在大腿上,血流如注,便扯破衣角,用布條紮在傷口上方,勉強讓他少流些血,然後折斷箭桿,半拖半抱將他拖向五味樓的後門。

  齊粟娘藉著月光,識出果然是四阿哥,鬆了口氣,用力將他背起,趁著後門還未來人,急急將四阿哥背到後門巷口的騾車上,將裝滿貨物的麻袋壓在他身上,雞鴨籠擋在車廂口,復又尋了個僻靜巷子停好,自個兒縮在騾車下,一面祈禱四阿哥捱過一晚,一面靜待天亮。

  在寒風中熬到天亮,城門已開,卻是一團亂著,齊粟娘看得分明,幾個漕運水手模樣的人當街換上了門卒號衣,站在城門口。她心中大驚,卻又自我安慰,齊強便是進私窠子,喝花酒,亂耍錢,勾搭漕幫,必也不至如此。

  但此時她卻不敢依原來的打算將四阿哥帶回官府,看著門卒如往日般,對來往車馬不作刻意檢查,便壯著膽子趕著騾車出了城門,快馬加鞭向陳家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