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7 章
高郵卷|第二十章 瓜洲茶園的劉延貴

  轉眼到了開漕的日子,江蘇一帶的漕船沿途收糧運米,要趕在五月初一前到淮安漕運總督衙門驗糧,方能北上,誤期便要獲罪。

  齊強趕在開船前,帶著齊粟娘從漕河順沿而下,到得揚州府長江、漕河交匯口上瓜洲、儀征兩港,從最上手出貨的收茶牙行手裡,涎皮賴臉以五錢茶葉一兩銀子的價格買了八百兩銀子上好龍井茶葉。

  齊強穿著一身玄青短打袍,腰扎紅巾,烏黑油辮盤在脖子上,一副漕上船頭的模樣,粗手粗腳拖著牙行老闆劉延貴進了一家酒肆,在大門口便喊酒喊菜,引得人人側目。

  劉延貴任由齊強扯著,笑道:「看你這樣子,不曉得的只當你是個潑皮破落戶,還不收斂些。」又看了看安安靜靜跟在齊強身後的齊粟娘,怪道:「你小子什麼時候有了這麼個好妹子?和你全不是回事。」

  齊粟娘原有些擔心,聽著劉延貴這話,和齊強是極熟的,鬆了口氣,齊強抬起一腿,鋸坐在長凳上,一邊大聲招呼上酒上菜,一邊笑道:「大財主這是心疼你的茶葉呢,我可先說了,這是我妹子的嫁妝本,不賺個十倍,百倍,這事兒還沒有完。」

  劉延貴瞪了他一眼,「你小子訂了誰的船?必是不用付運錢、常例的,這回到了通州就是七八倍的利,還要賺多少?」

  齊強哈哈一笑,似是不以為意,劉延貴面露不滿,看了看齊粟娘,勸道:「差不多就收收,何必運到京城裡去?那些貴人們的買賣哪裡會讓你佔便宜?」

  齊粟娘聽得一愣,齊強敬了劉延貴一杯酒,笑道:「你放心,不合官家聯上是我的規矩,中間仍是要轉一道的。」劉延貴稍稍放了心,不想冷落齊粟娘,轉頭笑道:「齊家妹子,已是訂親了?出閣時別忘了叫哥哥吃杯喜酒。」

  齊粟娘還未答話,齊強哼了哼,曬道:「不是孝期麼?還沒有下茶禮,也沒有插釵,我正給我妹子看著呢。」

  劉延貴一愣,脫口道:「不是聽說訂了淮徐道那邊的——」轉眼又似了悟,點頭道:「也是,我們到底是白丁,」嘆了口氣。

  齊強笑道:「你嘆什麼氣?你隔房二弟已是武舉人,你家老二不是正讀著麼?將來總有你做老封翁的時候。」

  劉延貴嘆道:「你又不是不知道他?爹娘慣壞了,斗大的字認識半籮,平日裡又不善經營,我若是不在,他能依仗誰去?」說話間,眼角瞟向齊強。

  齊強灌了一大碗金華酒,手背一抹嘴邊酒漬,道:「捐個秀才一千兩,卻是犯不著。看在我們的交情份上,走偏路,五百兩,我替你尋人代試。若是他爭氣些,將來揚州府的鄉試未必不能籌劃一二。」劉延貴頓時大喜,連忙敬酒道:「可是說好了,原以為武科出身才能仰托你,如今文試竟也找得到門路?你這兩年果真是——」伸手拍了拍齊強的肩膀,道:「我知曉你只會些風花雪月的酸文,便是不走文試,你自已也去謀個武職罷,白可惜了一身的武藝。」

  齊強沉默半晌,搖頭道:「現下在外圈混點油水倒也罷了,若是真進去,我這性子,沒有根底反是壞事。」

  齊粟娘一路上見得齊強的手段,不禁納罕,齊家連丁銀都交不上,齊強如今卻似神通廣大,花樣百出,嘴上說著不和官家聯上,這些謀官的事哪裡又免得了打些交道?齊強雖是得人喜的性子,若是沒幾分本事,這些漕幫頭目、富裕商家哪裡又看得上他?卻不知他到底依仗什麼。

  齊粟娘知曉齊強辦的這些事兒不是正道,便想尋著時機勸上一勸,眼下卻怕操之過急,反倒易生誤會,默默跟著齊強,由他操持。她見得劉延貴多是想請齊強去喝花酒,只得叮囑他早些回客店,齊強連聲應了,只說初更便回,便去了。

  天色漸暗,夜風從窗口吹入,帶來陣陣涼意和水氣。齊粟娘掌上燈來,獨自坐在客房中。她從床頭枕箱中取出八封書信。其中七封已是被她反覆看過,幾乎能將信上的字字句句默誦而出,餘下的一封則是離家前收到的,還未拆閱。

  齊粟娘慢慢伸出手去,指尖在黃色牛紙皮信封上慢慢劃過,便是不用看,她也知道信封內,如往常一樣折著厚厚的四頁信。那信紙不再是他未做官前慣用的江西夾吉紙,而是衙門裡專用的兩球官紙,底面兒平滑雪白,紅格線鮮紅奪目,比江西夾吉紙好上太多……

  客房裡情悄悄的,沒得一絲聲響。齊粟娘的手指在沒得一絲兒縫隙的信封口上一點一點移動著,從窗口吹入的江風帶來了瓜洲城外長江混亂的水濤聲,齊粟娘聽著這水聲,恍惚間彷彿看到高家堰長長的堤壩,還有她從未見過的,改黃入海的清口御壩……

  手指停在了封口上,似乎發覺窄窄的封邊未黏得嚴實,翹起了一個極小的角。手指尖猶猶豫豫,又有些迫不及待地捏住了小角,忽輕忽重地撕扯著。

  風兒把桌上的油燈吹得一陣大晃,波濤聲大作了起來,瓜洲城外的漕河浪湧之聲猛然高起,又驀然落下,重重拍打著心岸。那一起一伏的,極有節制的波翻浪湧之聲壓住了長江混亂的水濤,手指尖便隨著這起伏的浪聲,慢慢鬆開了小角,退去了。

  齊傑娘將第八封信取在手中,凝視著將信封角上那個雖不奇俊,卻端正修挺的「陳」字,久久出神,終是微微嘆了口氣,依舊沒有開折,將八封信放在一處,整整齊齊壓到了包裹中……

  天已是晚了,只待得初更聲響,齊粟娘從店夥手裡接過了熱騰騰的醒酒湯,樓道上響起略微浮動不穩,卻急急匆匆的腳步聲,微帶醉意的聲音含糊響起,「妹……妹子,我回來了……」

  「哥哥,喝了湯,早些歇著罷,明兒還要趕路回高郵……」

  沒幾日便要開船,一日午後,王大鞭婆娘領著各姓年長的七八個媳婦過來走走親戚,齊粟娘連忙接著了,擺上十幾碟乾果下茶點,沖了新炒的蠶殼茶。

  女人們正邊喫茶邊說閒話,齊強推門進來,見著滿屋子的人,微微一愣,笑道:「嬸子們好。」

  王大鞭婆娘算是齊強的堂嬸,也不忌諱什麼,見著他的神情,知道兄妹有事商量,笑著和眾人告辭去了。

  齊粟娘用滾水沖了茶,還未開口,就聽他道:「妹子,收拾些東西,我們倆一起搭了羅老三的船,教你走走道。」看了齊粟娘一眼,「你去不去,自個兒拿個主意,有哥哥在,其他不用怕。」

  齊粟娘一呆,思索一會,點頭笑道:「我原也想跟著看看,種田的利太少,旱災水患一來,都是親友,我自不好去收租。哥哥也是不耐煩這些的。」

  齊強打量著桌上捆著整整齊齊的十二捆乾菜、十二簍乾果、十個糊著黃泥的醃菜罈子,知曉是各村送來的,轉頭笑道:「俺妹子是個爽快人,又伶俐,你出了棉籽,定了四六分?」

  齊粟娘笑道:「翁大官人又要收押租錢、又要佃戶自個兒出棉籽,仍是三七開,多少人埋怨呢?我出棉籽,樹就是我的,若是有事還能押出去,這個帳我還是算得清。」頓了頓,又笑道:「我和他各收了三百畝,有我這邊比著,過得一年,看著收成,他也得降降。」

  齊強哈哈大笑,看著這妹子,越看越喜,辮子一甩,撩起衣擺坐下,得意道:「到底是齊家人,和哥哥我一般的會算計。你倒也舍得,三百畝地,分了一百畝記在演官的名下,這可是你的私房錢。」

  齊粟娘聽到陳演的名子,低了頭沒有出聲,她慢慢坐下,抬頭抿嘴一笑,「他將來若是要結門顯親,總不好家裡沒點底子。哥哥,這回北上,若是尋到些財路,你名下的一百畝,我名下的一百畝,都轉給他罷。」

  齊強點點頭,嘆道:「演官這傻小子,要是不去走官路,我一定收他做妹夫。」看了看齊粟娘,柔聲道:「你還未滿十三,早著呢,哥哥慢慢替你找個最如意的,不拘出身,也不要富貴,守著你安分過日子的就好。」

  齊粟娘無聲笑著,埋頭收拾著各村裡送來的乾菜乾果,過得半晌,輕聲道:「哥哥,跑漕回來後,我就不住陳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