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1 章
高郵卷|第二十二章 京城茶莊的秦道然(三)

  或是因為布庫、騎射練得勤,十三歲的皇子已是長高了許多,他大步流星地走入廳中,帶起一陣大風吹過,將滿廳子的花香都吹淡了些,齊粟娘的呼吸慢慢順暢了起來。

  十四阿哥還未開府,在八爺、九爺的府裡都有常住的院子,供他有事時在宮外留宿。九皇子府的通直齋建在湖水中央,四面都是曲折的迴廊。

  齊粟娘站在水欄邊,看著半塘盛開的粉荷,雖是未到花季,瀰漫通直齋的水氣中仍是帶著隱隱的蓮香。十四阿哥穿著枯荷色宮緞便袍,倚坐在水榭邊,扯著她的辮子尾道:「當初你沒進宮時,皇阿瑪要給他指婚,他不是已經回絕了麼?」

  齊粟娘心中又酸又漲,想起江寧城那個雨天,撐著油傘的皇上跟前的小魏太監,江寧織造府裡的皇太后,突如其來的皇上。還有皇太后和皇上雖有默契,卻事前未商量好的對話。

  原來她在皇太后跟前的時候,陳演卻正在康熙跟前,齊粟娘呆呆站在楹桿邊,茫然地想著,皇上原是要指婚,方讓皇太后召她入江寧織造府,不過是給一個因聖旨而被悔婚的女子一些體面。若是當初陳演領了旨謝了恩,想來康熙也不會再到皇太后跟前來說那些話,皇太后更不會賞她手鐲召她入宮……

  齊粟娘用力咬著唇,勉強忍住眼中欲墜的眼淚。她深深地吸了口氣,慢慢側頭看向十四阿哥。當初在蒙古帳子裡時,她雖是心有疑惑,卻以為他只是為些小意氣折騰,沒想是卻是可憐她一個無依無靠的孤女罷了……

  齊粟娘怔怔看了十四阿哥,近兩年未見,十三歲的小皇子雖仍是擺著他的主子款兒,卻已是懂得隱藏與收斂面上的驕橫之氣,已有了些大人模樣。恍忽間,齊粟娘仿似看到了那個用龍褂包著沙土的小皇子,那個直直立在樓船頂上三四個時辰的小皇子,還有那個粗魯叫罵著不知掩飾的小皇子,不知何時,也將如他的八哥一樣,將皇室貴人的傲氣深深埋進骨頭裡,時時謙卑著,得到虛已下人的好名聲……

  荷塘上的蓮香暗香隨風而入,齊粟娘腦子一清,回過神來。她走開三步,端端正正給十四阿哥行了個禮,認真道:「十四爺對民女的關照,民女感激不盡。」

  十四阿哥懶洋洋地揮了揮手,讓她免禮,「當年因著陳演之父治河有功,卻沒落得個善終,治河半途而廢。這會子為了他,皇阿瑪花了多少心思,特地把你弄到宮裡。」又道:「皇太后跟前的人,哪裡又是隨便什麼人能消受得起的?只是到底不比高門大戶出來的小姐。他上回雖是拒了,日後若是有些微功,皇阿瑪難說不會再指婚,總不能叫你將來被妾室壓一頭,還不如散了的好,爺不過是為皇父解憂。」

  齊粟娘看著十四阿哥,也不說話。兩人對視了半晌,十四阿哥終是笑了出來,「成了,你不是還欠著我一個好麼?」含笑瞅著齊粟娘,「如今退了親,你還不趕緊著到爺跟前來賣好兒?」

  齊粟娘微微一笑,正要說話,十四阿哥卻皺了眉,嘆道:「這下好了,我還要五年才開府,你又不在旗,我要怎麼把你弄進宮去?」

  齊粟娘道:「十四爺放心,民女現在和兄長一起——」

  十四阿哥睨了齊粟娘一眼,曬道:「你那兄長我也聽說了,手段高得很。上年武科,除了三甲,下頭那些武舉人哪一個沒有托他鑽營。他接著九哥的線,另一頭又搭上了三哥,卻都隔了一層,不肯到跟前來辦差,有哪個主子能容得下?」

  齊粟娘聽得一呆,斷沒想到齊強這幾年是如此,心中的憂慮一時把滿腹痠痛之意掩住了不少,喃喃道:「我們齊家是平頭百姓,怎麼能和阿哥們——」

  十四阿哥瞪了她半晌,道:「白在爺跟前呆了,好在爺還沒有指望你替爺辦差事,撈銀子。哪家皇子府裡都有幾個門人,在朝在野地替主子辦事,你哥哥沒有入朝的本事,弄錢的本事可不小,捐官、漕運上都是能的。」又笑道:「這事兒我可不去和九哥說,反正也不是要他的性命。」

  齊粟娘還未來得及說話,腳步聲響起,兩人回頭一看,皇子府的侍衛頭領德力走進來,也不敢看他們,低頭施禮道:「十四爺,齊姑娘的兄長來了,九爺請齊姑娘過去呢。」

  齊粟娘立時要走,十四阿哥伸手止住,看了她一眼,對德力道:「又是秦道然在折騰吧?去遞個話,爺一會就到。」

  德力走遠了,十四阿哥回頭道:「那些事兒你少知道的好,你在這裡歇著,我去看看。」說罷,也不待齊粟娘答話,便大步去了。

  過了一會,通直齋婢女奉上了銀耳湯、金絲細卷等小食,說是十四阿哥吩咐,齊粟娘道了謝,待她們退了下去,慢慢用了一些。

  不過半會,便覺得有些悶熱,抬頭看看,天邊果然聚了大片陰雲,齊粟娘見得小幾上有一把杭州芳風館白紗團扇,便執著刻有「芳風」銘印的扇柄,急急扇了一回,卻仍是越來越熱,不自禁地把脖子上的對扣解了開來。

  她站起開窗,卻見得鏡子裡的她滿面潮紅,豔若桃李,心裡一跳,摸了摸額頭,似有些發熱,便打開了門,想去喚人,卻沒料到見不到半個人影。

  齊粟娘腦中暈沉,回到桌邊取了些冷茶喝了,仍是不解熱,身子卻發軟,只得倚在床邊坐了,勉強揮扇。

  便這樣暈暈呼呼,不知過了多久,齊粟娘忽聽得腳步聲響,似是個男子聲音,勉強扶著床柱站起,啞著聲音道:「十四爺,民女,民女好像生病了……」

  那男子聽了,似是猶豫了一會,仍是走到齊粟娘跟前,伸出手來摸齊粟娘的額頭。齊粟娘只覺一片冰冰涼涼,柔軟妥貼,也不知怎的,伸手便抓了過去,把那手放在自個兒滾燙的臉上,喃喃道:「對不住,我熱得難受……」手指無意間碰到了冷硬的朝服箭袖,不自禁地道:「十四爺,你怎的換朝服了……」身子卻越發貪涼,漸漸地靠了過去,腦中只反覆想著,「可是皇上傳他,要去辦事了……」

  這時,腳步聲又起,有人將她拉了開來,疑惑道:「八哥,她是怎麼了?」

  齊粟娘聽得此話,突地明白自個兒怎麼回事,心中一駭,又怕又氣,抓著方進來的十四阿哥的袖子,死死不放,便暈了過去。

  待得齊粟娘醒來,天色已黑,藉著燭光,看到十四阿哥陰沉著一張臉,坐在床邊,左袖還被她牢牢地抓著,她只覺嗓子乾痛,方要說話,一陣椅響,一人急步走到床前,問道:「妹子,你還好不?」卻是齊強。

  齊粟娘見著齊強,全身一懈,眼淚便流了出來,喚道:「哥哥,你還好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