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59 章
番外(九)卡洛斯前世

  我是卡洛斯‧魯維奧。

  羅莎修女告訴我,我出生於1988年8月27日,伊比利亞半島陽光燦爛的夏天。

  對於來到孤兒院之前的記憶,我已經忘得差不多了,只有嘩嘩不斷的雨聲和著血液流淌的聲音閃現在模糊的深夜裡。

  據說我是因為父母車禍雙雙去世而來到這個破舊的孤兒院的,那裡還有很多和我一樣的小孩,羅莎修女很用心地照顧著我們,給我們說《聖經》,教我們禱告,可在她看不到的地方,黑暗在悄悄滋生。

  我們是被遺棄的孩子,正因為被遺棄,我們更要自己去爭取利益。

  無論是食物、糖果,還是友誼,以及——被領養的權利,這些陰暗面促使我快速地懂事起來。

  來到孤兒院半年後,有一對夫婦來院裡探望,羅莎修女說,他們也許會領養我,我也會重新擁有一個家。

  家這個詞對我來說很陌生。我問羅莎修女為什麼他們會選擇我,修女說,因為我長得可愛。

  修女摸摸我的頭髮,告訴我明天要乖。

  第二天,那對夫婦如約而至,我站在隊伍裡手有些疼,我努力站直身子,然後露出微笑,儘可能做修女口中的乖孩子。

  可我的衣服很髒,頭髮也很亂,臉上還有劃痕。

  今天早上我的早飯被搶走,我很榮幸地和一群更大一些的孩子起了衝突,不出意料地被打了一頓。

  最後,那對夫婦帶走了一個衣著妥帖頭髮柔順的乖孩子。

  比我大一些。

  我明明不傷心,可還是落下了眼淚,羅莎修女安慰我說,人要有期望,她還會陪伴著我。

  然後我就想啊,原來家這麼容易就不見了啊。

  院裡的其他小孩嘲笑我,說漂亮的男孩沒人要,漂亮的男孩又成了野孩子。

  我有些不明白,明明我們都是沒人要的孩子,為什麼他們偏偏要針對我呢?

  也沒有人告訴我,我漸漸地不再想說話,也不再想和他們玩,再長大一些,打架成了我日常生活的一部分,再也沒有人提出要來領養我。

  孤兒院裡經常會收到社會各界人士的捐贈,我旁邊的小孩子就會裝作乖巧,攤著手巴巴地要禮物,呵,明明昨天才和我打了一架,打不過還去告狀。

  我不喜歡這樣被施捨的滋味,討要來的終究都不是我的。

  院裡的孩子把禮物和衣服分完了,只有我沒有。

  羅莎修女又摸了摸我的頭,把剩下的一個斷了一條腿的洋娃娃給了我。

  我只記得這個洋娃娃很漂亮,有和我一樣的金色頭髮藍色眼睛,不會哭不會笑,但她會安安靜靜地陪著我。

  真好啊,我也不喜歡說話,多省事。

  我把洋娃娃放到了床頭,每天看她,還給她梳頭髮,她金色的頭髮劃過我的指縫像是陽光一樣溫暖。

  可惜好景不長,我生日的那天,有人趁我跟著修女禱告的時候,把洋娃娃抱走丟進了河裡。

  那天早上我才給她紮了一條辮子的,漂亮極了,回來她就不見了。

  我坐在床上沉默了一會,摸一摸臉發現居然沒有淚水。

  然後我就想啊,原來陪伴這麼容易就沒有了啊。

  我告訴修女,從此以後,我再也不想過生日了,修女摸著我的頭答應了,但還是勸說道,人要有期望。

  第二天修女在教室裡跟我們講諾亞方舟的故事,說大地的泉眼都裂開,天上的窗戶也敞開了,四十晝夜降大雨在地上,洪水將陸地摧毀,物種滅絕,所有的避難所成為了泥濘裡的碎沙,可諾亞方舟成為了救世的期望。修女笑著說,困境之中永遠會有曙光,上帝在保護他們。

  我沒有笑,想著要是巴塞羅那也下這麼一場大雨就好了。

  不要有方舟,所有人都和洋娃娃一樣淹沒在水裡。

  自此之後,羅莎修女給我騰了一間小房間出來,只有我一個人住,特別安靜,靠近樹林的那段有一個小小的操場,裡面有一條跑道和足球球門。

  但我沒有足球。

  孤兒院裡的男孩們都開始做著足球的夢,很多有名的球星都沒有光彩的出身,他們靠著腳下功夫贏得財富。當然,我一個也不認識。

  突然的機會降臨,有足球學校在挑選學生,我報名參加了。

  教練讓我們射門給他看看,那是我第一次踢真正的足球,黑白的,因為用力過大,我失敗了,教練說我沒什麼天賦。

  我好不容易鼓起的勇氣全都消了下去,像是洩氣的爛足球。

  有天晚上,巴塞羅那迎來了一次盛大的游|行,路人們說那是著名的巴薩俱樂部奪得了歐冠獎盃後的慶典。

  我跑出去看著這場游|行。

  有焰火有鮮花,男男女女都在瘋狂地尖叫,那是我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足球的魅力,球員們站在花車上,所有地上的人都在仰望他們。

  球員們向人群裡丟著足球和球衣,當做紀念品送給大家。

  我在最外圍得到了一顆足球。

  噢,是一顆足球。

  不知道為什麼,我高興極了,幾乎尖叫出了聲。

  我跟著游|行的車一路狂奔,最後抵達了一座球場,更盛大的慶典在球場裡舉行,結束之後,我對著寬廣的綠色草皮大聲喊著,我要成為一個球員,一個成功的球員。

  有打扮精緻的少年們聽見了,他們笑話我,又看見我懷裡有簽名的足球,生了心思。

  我被打得很慘,但幸好,足球沒被他們搶走。

  回到孤兒院後,我開始練習,我沒有受過培訓,只是一味地練習著射門和運球,從近到遠,從簡單到複雜,一切都靠我自己摸索。沒有人陪我練習,只有樹林裡飛來飛去嘰嘰喳喳的鳥雀和每天升升落落的太陽跟我一起。

  我還學會了定點射門,撿了個易拉罐做靶子。

  剛開始我也總射偏,但慢慢地,我找到了一種奇怪的感覺,看到靶子後直覺會告訴我用什麼樣的力道用什麼樣的角度。

  足球學校的教練說我沒什麼天賦,可我突然覺得自己好像還是有可能成功的。

  我很激動,從孤兒院跑出去到了蘭布拉大道,衝著哥倫布廣場前的海洋大喊。

  回來的路上,我在一個小店裡看到了一個有著金色頭髮的洋娃娃,穿著精緻的裙子,安安靜靜地坐在櫥窗裡。

  心裡有個聲音告訴我,得到她,我就能找回陪伴。

  可我沒有錢,她太貴了。

  我的足球因為常年的訓練也開始出現了破損,有好心人給我修了修。

  可我必須要買個新的足球,街頭餐館的胖大叔給了我一份洗盤子的工作,我可以用勞動換來報酬。

  我每天會去蘭布拉大道看望那個在櫥窗裡坐著的洋娃娃,就像她每天都在陪著我一樣。

  日子就這麼一成不變地繼續下去,直到有一個機會降落。

  拉瑪西亞青年訓練營的招生又開始了,我在街頭踢易拉罐時被球探看中,他帶著我進入了這所據說有著宏偉輝煌歷史的農場裡。

  羅莎修女親自送我來試訓,院裡的孩子們都豔羨不已。

  進入農場的時候,修女又摸了摸我的頭,告訴我,人要有期望,說我已經等到了。

  我心裡有些忐忑,但這回,我對著她笑了笑。

  是啊,我等到了。

  我會擁有嶄新的足球,我會擁有足夠的錢,去買下那個洋娃娃。

  體檢結果很快出來,除了我的身體由於營養不良過於瘦弱之外,其他指標都表現得相當出色,球探說,我是這一批裡最好的。

  我充滿了鬥志,迫切地想在這所青訓營裡有所成就。

  教練教授的內容我都學得很快,但我並不滿足,每天,我都會起的很早,第一個在操場上鍛鍊,下午,我會接受理論指導,而從課上我也才瞭解到,原來在小腿上綁沙袋跑步並不能鍛鍊耐力,我為自己以前的無知而感到酸澀,也為足球世界浩如煙海的知識而感到敬畏。

  青訓營會與孩子們簽訂合約,我每週可以拿到一點點錢作為週薪,青訓營還會讓我們繼續唸書,確保我們的文化素質。我喜歡數學,但對西班牙文學著實不怎麼感冒。

  我攢了很久才攢到足夠的錢,正當我揣著錢興高采烈地告訴店主要買下那個洋娃娃時,店主抱歉地告訴我,他已經把洋娃娃賣掉了,不過他這裡還有別的洋娃娃。

  我有些失望,離開了大道。

  我想,其實我也不是很喜歡洋娃娃,只是單純地喜歡被陪伴的滋味罷了。

  沒了就沒了吧,不是我的終究不是我的,就這樣吧。

  洋娃娃事件讓我心情不太好,在青訓營的對抗賽裡,我與同組人員發生了矛盾,在孤兒院養成的壞習慣讓我揮舞起拳頭和他們打了一架。

  青訓營很快取消了對我的培養計畫,一切都被中斷。

  主教練把我叫到辦公室,他告訴我,我患有一種先天性疾病——低危抑鬱症,他說我就像一座火山,不知道什麼時候就炸了,很危險。

  我不太懂這個病,但我也知道肯定不好。

  主教練問我願不願意接受治療,我答應了。

  因為只有這樣,我才能夠重返球場。

  治療低危抑鬱症的日子有些枯燥,大多數時候,他們會問我問題,我必須如實回答,這讓我覺得內心很孤獨,又有些尷尬,似乎所有的秘密都沒了藏身之處。

  他們看我的目光就像看小白鼠,充滿了漠視和狂熱。

  接受治療的八個月後我重新回到了球場,主管說俱樂部在我身上投入了重注,而他們希望看到回報。

  我沒有選擇,足球從我的夢想變成了讓我往上爬的工具,在青訓營裡,沒有人是我的夥伴,清晨的日出和傍晚的日落是陪伴我最長久的東西。

  加重的訓練讓我無力也無意支撐越來越繁重的課業,初中畢業後,我選擇了把未來奉獻給職業足球。

  這是一條艱難且充滿了未知的路,他們都說我是十年難遇的天才式球員,低危抑鬱症讓我比常人更能開闊思維,也更有創造力,但這些都只是他們的預測,真正走上去會怎麼樣,誰也不知道。

  訓練的壓力很大,周圍陸陸續續有隊員開始沉迷於燈紅酒綠,男歡女愛,蕩漾著魔鬼色澤的液體注射進身體,煙霧繚繞裡他們無意識地吶喊。

  他們帶著我去享受,我拒絕了,我喜歡會安安靜靜陪著我的女孩,而不是一個個妖魔鬼怪,她們瞄準的都是我口袋裡的鈔票。

  十六歲那年,我轉入巴薩u19戰隊,為俱樂部踢當年的西班牙全國青年聯賽。

  直覺和速度讓我成為了場上的關鍵先生,在捧起冠軍獎盃的同時,我成名了。

  數家頂級俱樂部都向我遞出了橄欖枝,合約讓人怦然心動。

  與此同時,我的球探也聲名鵲起,他開始四處向人宣傳他的眼光,而給我做低危抑鬱症治療的團隊也不甘示弱,很快,所有人都知道,這個拿下了青年聯賽冠軍獎盃的球員有病。

  我有病。

  這是我人生裡為數不多的□□,我還沒有享受太多的光芒就又被打入了萬丈深淵。

  我開始做夢,做很多很多的夢,夢裡有嘩啦啦的雨水和紅色的血液,有斷了一隻腿的金髮洋娃娃,還有離我遠去的被一對夫婦領養走的男孩得意的笑容。

  我夢見我的腿在一次比賽中被踢斷,再也站不起來。

  伊比利亞半島的氣溫很舒適,可我覺得好冷,住在只有一個人的宿舍裡,好像有許多東西從地獄裡爬出來,拉著我往下走。

  我拒絕接受治療,拒絕和醫生教授交談,媒體報紙充斥著對我的抨擊和嘲諷。

  這一次沒有羅莎修女來告訴我人生中會有期望,我也就不抱期望了。

  我對家有期望的時候,沒有人給我;我對陪伴有期望的時候,他們把洋娃娃丟了;我對事業有期望的時候,再沒人支持我了。

  宿舍的桌上還擺著我的第一份職業合同,但那已經沒什麼意義了。

  我想啊,也許在那個下雨的日子裡我就應該和父母一起離開的,那樣至少有人陪伴。

  閉上眼睛前,我的最後印象定格在了盛大的落日餘暉裡,耳邊像是有喪鐘悲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