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新開了小蜜蜂之後,葉景瓷又非常裝腔作勢地在名著區晃蕩了一陣。
「那接下來我們去看下書店裡的音像區吧?」葉景瓷仰起頭,朝段莫寧笑著,她深諳自己這樣微笑時側臉在鏡頭裡將非常好看,「除卻書這種精神糧食之外,我最喜歡的就是音樂了。」
「葉小姐還真是非常情趣高雅。那按照葉小姐的性格,聽的肯定也不是通俗音樂吧?」
段莫寧說話時也保持著完美無害的笑容,葉景瓷只好對他話中有話的意味深長視而不見。
「是呀,還是聽古典音樂比較多。」葉景瓷眨了眨眼睛,「畢竟貝多芬說過,音樂是比一切智慧,一切哲學更高的啟示,誰能參透音樂的意義,便能超脫尋常人無以自拔的苦難。所以對我而言,鋼琴有時候也算是一種信仰,讓我的內心能夠更加澄澈吧。」
段莫寧不置可否,然而即便他並不算配合,葉景瓷竟然也能一個人獨角戲般把一切演下去,他好整以暇地看著她一個人裝模作樣介紹著自己「喜歡」的古典音樂,句句看似自然隨意,然而句句滴水不漏地營造著完美的「鋼琴天使」形象。
因為對古典音樂的瞭解,音像店顯然更讓葉景瓷如魚得水,她臉上的表情柔美而溫和,聲音婉轉,非常耐心地講解著一些古典小知識,非常好的契合了節目組希望普及鋼琴和古典樂的初衷,一切看上去完美極了,除了葉景瓷在看向某個位置時似乎在克制著什麼情緒,段莫寧非常敏感地捕捉到了這一點。
果然,不出他所料,葉景瓷在介紹了古典音樂入門知識之後,非常有技巧地繞到了那個位置,並且她找了一個非常不錯的地理方位,借助著側邊一株高大綠色植物的遮擋,錄製組應該只能拍攝到她的臉,臉部以下尤其是身體的行動,便沒法拍到了。
從段莫寧的角度看,葉景瓷臉上一直掛著認真而沉浸的表情,那個櫃檯是鋼琴專輯,她似乎正在翻閱著什麼。
段莫寧笑了笑,他穿過綠色植物,走到了葉景瓷的身邊,直到這時,他才看清了葉景瓷的動作,她根本並不在翻閱什麼專輯,而是在拚命把一疊唱片專輯從醒目的櫃檯位置塞到角落裡。他看了一眼,專輯的封面上印著丁倩茜的臉。「媲美葉景瓷的天才鋼琴美少女丁倩茜,讓你顛覆對鋼琴的認知」,宣傳語也相當浮誇。是丁倩茜的新上市的鋼琴專輯。
段莫寧關了小蜜蜂,他做了個手勢,葉景瓷明白過來,也順手關了小蜜蜂,然後有些警惕地看了他一眼,然而到底沒忘記在錄製中,她馬上又換上了剛才那種似乎在認真挑選專輯的表情,一邊用餘光看著段莫寧。
「你又要幹什麼?」
段莫寧走近她:「這話似乎應該我問你。」
葉景瓷維持著臉上的完美表象,語氣卻有些沒好氣:「我在幹什麼?難道還不明顯嗎?丁倩茜的專輯又捆綁我宣傳了,還媲美我呢?我就看不順眼她的專輯放在這麼顯眼的櫃檯位置。這麼好的位置,只要來逛音像店的來往進出都能看到她的專輯,我要把她的專輯塞到別人看不見的位置去。」
葉景瓷繼續在鏡頭前露著認真而溫柔的表情,借由著遮擋,手上的動作卻不停,段莫寧看到她非常快速的把丁倩茜的專輯塞進了滯銷的專輯櫃裡。
「你還真是幼稚。」段莫寧有些失笑,葉景瓷此時的行為明明對丁倩茜來說根本造不成什麼大的影響,然而她還是寧可一邊小心翼翼應付著拍攝,一邊還要胡亂塞著對方的專輯,這種小心眼和小報復因為她的直白反而有點令人好笑起來。即便年少成名,讚譽無數,她到底只是一個普通的小姑娘。
葉景瓷撇了撇嘴:「我就討厭她,討厭的要死。」她抬頭偷偷瞪了段莫寧一眼,「你給她做衣服不給我做,你也討厭。」
大約因為暴露了真面目,葉景瓷對段莫寧反而直白起來,而這樣不拐彎抹角的表達讓段莫寧在最初的訝然後也有些無奈。他的人生裡從沒遇到葉景瓷這樣的人。
「她的鋼琴雖然彈的不如你,你也不用全盤否定她,我記得聽說她第一場演奏會是在紐約開的,可能確實也有她的實力和過人之處吧。」
段莫寧這番話作為第三者說的已經算是中肯,然而葉景瓷仍舊冷哼了一聲。
「是啊,學好數理化,不如有個好爸爸。你知道現在年輕的鋼琴家都怎麼出頭嗎?」葉景瓷瞟了一眼段莫寧,「靠比賽,靠參加各種各樣國際知名的比賽,那種殘酷的壓力很大的比賽,還要為了比賽曲目整夜整夜的練習。當然咯,這也不是發展鋼琴事業的唯一手段,也可以像丁倩茜一樣花她爸的錢在紐約辦個獨奏會,然後找她爸的傳媒公司瘋狂營銷炒作,就可以繞過比賽這個獨木橋直接晉陞成鋼琴天才少女了。」
段莫寧有些意外,然而至此,他算是終於完完全全瞭解葉景瓷對丁倩茜那種與身俱來的瞧不起是怎麼回事了。她看不起她,不僅僅因為對方不夠優秀,更是因為對方在不夠優秀時卻通過破壞規則的不正當方式躲避了競爭。
這是很質樸的想法,然而還是有些天真。
「這世界就是這樣的,從來沒有絕對的公平。你太年輕了。」段莫寧看著葉景瓷,他的聲音聽起來有些輕飄飄的,但並沒有嘲諷。
「你聽過那個故事嗎?被暴風雨捲上岸困在海灘上的成千上萬的小魚,太陽升起後如果還沒回到海裡就都會被曬死,一個小男孩一條條努力撿著把他們扔回海裡,但是旁觀的成年男人卻很不屑,覺得這是徒勞,因為有太多魚了,這個小男孩挽救得了一條兩條,可是對海灘上那麼多魚而言根本沒法救。」葉景瓷難得並沒有迴避段莫寧這個注視,「段先生讓我覺得你就是這個成年人。你清楚社會的規則,明明知道丁倩茜這樣對其他人是不公平的,但是你太成熟了,成熟到對這樣的事習以為常,不會想要去改變,甚至懶得去思考去憤怒。」
「如果說這就是成熟,我寧可不要。讓我就這樣風風火火的天真下去好了。我就是討厭丁倩茜,我下次見到她的唱片專輯我還是要把它們從顯眼的貨架和櫃檯移走。」
葉景瓷此時已經塞完了丁倩茜的專輯,她拍了拍手,重新打開了小蜜蜂,又馬上畫風一變,溫柔地介紹起古典樂來。
這一次段莫寧難得的並沒有露出嘲笑或者其餘表情,他只是安靜地看了葉景瓷一眼。葉景瓷並沒有在意。
之後的錄製竟然進行的頗為順利,她和段莫寧終於可以開啟下一個任務,兩個人在高檔的西餐廳用各自良好的用餐禮儀解決了午飯。
「看這兩個人吃飯和拍電影似的,也太講究太優雅了。」從西餐店出來,錄製的工作人員忍不住轉頭向陳平嘀咕,「雖然這兩個人長得都是如詩如畫的,但是誰和這兩個人一起生活壓力應該都挺大的吧,吃個面都要這麼追求完美,我們這哪是錄製真人秀啊,簡直是錄製『如何優雅地吃西餐』的教學示範片。」
陳平仍舊沉浸在對葉景瓷的仰慕裡:「你懂什麼,對人家來說,這是習慣成自然,習慣你懂不?哪裡有習慣會覺得累的?人家平時就這麼優雅,這叫底蘊。」
然而被陳平讚美有底蘊的人,卻在攝像機看不到的地方毫無形象地偷偷打了個哈欠,段莫寧看著她因為哈欠連天而有些淚眼汪汪的眼睛,實在不知道葉景瓷這樣的雙面人生一直以來都是如何遊刃有餘的。
「那下午就能去看《圖蘭朵》啦。」葉景瓷又調回了完美模式,她的語氣裡充滿了期待,然後她瞟了一眼段莫寧,「昨晚段先生不是和我坦言說也非常喜歡歌劇嗎?不知道段先生聽過《圖蘭朵》嗎?」葉景瓷又忍不住想刁難段莫寧起來,之前在書店被他屢次戳穿的經歷實在說不上愉快。
此刻葉景瓷狡黠地盯著段莫寧,她內心頗為陰暗地想著,行啊,掃把星,算你精通文學,總不見得連歌劇都懂吧?
然而她沒想到自己的如意算盤還是落了空,段莫寧竟然還真的懂。
「《圖蘭朵》其實是一個既有西方歌劇特點,又融合了東方韻味的故事,
劇作者普契尼在創作《圖蘭朵》時,聽到了中國的民歌《茉莉花》,並用了這支歌作為主題音樂,以此來襯托這個中國公主的愛情故事。至於是什麼樣的故事,我相信葉小姐這樣熱愛歌劇的人不會不知道。」
葉景瓷自然知道,為了裝作熱愛歌劇,她可是被路楠逼著把世界幾大歌劇名著的相關內容和精品評論都熟讀過一遍。然而她的認知裡,從不認為有人能真的熟悉這些在她看來枯燥的歌劇,大部分說喜歡歌劇的人裡面,難道不幾乎都只是人云亦云的為了裝作自己生活高雅而已嗎?
然而對於下午的歌劇葉景瓷確實十分期待,因為歌劇廳內不允許任何形式的錄製,因而節目組並不能跟進,而葉景瓷幾乎是在落座後就舒了一口氣,她摘下了小蜜蜂,看了一眼身邊的段莫寧。
「你剛才《圖蘭朵》的背景介紹,也是以前為了抬高自己格調和所謂品味背的吧?」她的語氣幾乎有些篤定,「我遇到過很多時尚設計師,很多自稱掌握法國時尚風尚的,根本連法語都不知道怎麼說。」
「你不是還暗示過我對於你們鋼琴專業有偏見嗎?」段莫寧挑了挑眉,「那你自己怎麼好意思雙重標準?你分明對我們設計行業也有很多偏見。你以前遇到的所謂設計師,大部分只是快時尚圈的吧,做的只是賺進眼球和崇尚噱頭的快餐時尚,他們大多浮躁,表現欲太強,從沒能沉下心思考過什麼是美和能持久的經典。但是真正有底蘊有思想的設計師並不會只侷限於設計衣服,也不會只鑽研相做衣服,我所有認識的真正的設計師,幾乎都在藝術領域有些不同的愛好,有喜歡古董收藏的,有喜歡中世紀壁畫的,一個成功的設計師,需要知道很多很多東西,才能真正把美融會貫通,畢竟美是沒有行業區分的,而在成為設計師之前,必須首先是一個生活家,懂得生活裡細枝末節的美,善於捕捉各色的線條和稍縱即逝的色彩。」
葉景瓷愣了愣,這是她第一次聽到有人這麼認真地和她解釋時尚,她有些不自然地轉過頭。好在歌劇馬上就開始了,緩慢響起的音樂挽救了她那個瞬間的尷尬。
於段莫寧而言,歌劇的水準非常不錯,普契尼一首一首華麗的永嘆調,或急或緩,或激昂或舒緩,總是那麼恰到好處,恰如其分的讓人陶醉。
他認真地聽了很久,直到在某個歌曲的間歇,他才陡然發現身邊的人非常安靜,安靜地都異常了,而當段莫寧轉過頭,他看到的是已經仰頭睡著的葉景瓷。
「……」段莫寧內心有些複雜。明明是非常高雅的歌劇,對葉景瓷而言,看起來反而是枯燥的催眠曲。這個人還真是一點沒有欣賞高雅藝術的細胞呢……段莫寧有些好奇葉景瓷真正彈起古典鋼琴曲時的樣子了,她的身上真的存在古典氣質和藝術底蘊這種東西嗎?
而本來整個人窩在座位裡的葉景瓷也感知到段莫寧目光般不舒服地動了動,然後她的身體慣性地往左邊一側,她整個人都靠到了段莫寧的身上,腦袋也正好倚靠到了段莫寧的肩膀上。她的呼吸近在段莫寧的耳畔,輕輕的、溫熱濕潤而有規律的。
在一高一低的歌劇聲裡,她睡得十分香甜。她難得的覺得安全而舒適,她像是穿梭在現實和夢境之間,遠處傳來神秘而有東方韻味的歌聲,她像是抱著她的絨毛熊,溫熱的,好聞的,像是雪松還有檀香木,溫暖乾燥。
段莫寧對這種超出安全劇烈的接觸相當不自然,然而即便段莫寧稍微坐離她,她也很快像是冬天裡尋找火堆取暖的人一樣很快靠了過去。
這裡並沒有攝像機,然而段莫寧看著葉景瓷安靜美麗又近在咫尺的臉,最終還是忍了忍,沒有把她彈開。他把這歸結為設計師的職業病。他喜歡美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