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曲終了,葉景瓷只覺得渾身舒爽暢快,平生第一次,她頗有一種棋逢對手的快感,而段莫寧也一樣,他在這支曲子裡,毫無保留地傾瀉了自己的情緒和訴求。
因此,兩人都有一種傾盡所有般的脫力。在觀眾的歡呼和嘶喊裡,樂隊主唱很快唱起了新的歌,而段莫寧和葉景瓷也從舞台走回了不再引人注目的角落。
重金屬的搖滾實在震耳欲聾,段莫寧實在受不了,拉著葉景瓷走出了酒吧,而直到這時,兩人才發現倫敦恢復了它多雨的性格,酒吧外已經淅淅瀝瀝下起雨來。
段莫寧脫下外套,遮蓋在葉景瓷頭上為她擋雨:「算了,不要淋雨感冒了,你先回酒吧等我,我去買傘。」
葉景瓷卻把他拽了回來,她指了指不遠處的電話亭:「雖然你比較大隻,但是我比較苗條,所以我覺得我們兩個能一起擠進那個電話亭裡。」她的臉頰還因為剛才的演出而緋紅,「我不想回酒吧,也不想回酒店。而且這個點幾乎所有商店都關門了,你不可能上哪兒能買到雨傘的,還不如等雨小一點再走呢。」
段莫寧沒來得及反駁,就被葉景瓷連推帶塞地弄進了電話亭,然後她很快也躲了進去,兩個人正正好,然而狹小的空間下,彼此的距離近到段莫寧能清晰看到葉景瓷頭髮上被雨絲沾染到的小水珠。
「你彈琴那麼好,為什麼之前一直不彈了?」葉景瓷卻沒覺得侷促,她好奇地盯著段莫寧,「當然了,你如果還是不想說也沒關係,當我沒問。」
她本以為段莫寧不會回答的,然而出乎意料的,他竟然開口了。
「你想知道我是怎麼變成一個設計師的嗎?」他笑笑,「所有新聞媒體對我的報導都像我是非常順利走到了這一步。其實不是的,一直就不是。我做時裝設計師的想法在最一開始就受到了我父母極大的反對。」
「怎麼會?」葉景瓷不可思議道,「你做的裙子那麼好看,那麼有天賦,為什麼要反對?」
「因為在他們的印象裡,為別人做裙子衣服,這是女人應該做的事。」段莫寧一邊說一邊忍不住輕輕拂去葉景瓷額頭上的雨霧,「設計師不是一開始就有一個工作室和手下工作人員的,最初的開始往往只有自己,自己畫圖,自己設計,自己裁剪,尤其在沒錢沒有人支持的前提下。我必須去製衣工廠,跟著裡面的女工學習和練習運針方法,刺繡的工藝、鎖扣怎麼固定又美觀又實用。你要知道,讓一個男人去找了指套然後手裡捏著針線,在一堆女人當中,確實看起來很怪異。」
在段莫寧的形容裡,葉景瓷似乎都能聯想到當時的場景,想到眼前這個高大的男人竟然窩在一堆可能上了年紀的女工裡虛心討教,她就忍不住笑出來。
段莫寧有些無奈:「你看,連你都笑我了。」
「我只是想不到你還有這樣的過去,我還以為你一直這麼高高在上,什麼事都成竹在胸呢。」
「人總有剛起步的時候。」段莫寧笑笑,「不過確實,一個男人做這些事是很奇怪,我的父母那時候都快氣瘋了,尤其是我父親,我覺得自己是在為自己的設計師夢想努力,但他覺得我是變態,是娘娘腔,是丟人現眼。」
葉景瓷有些意外,她沒想到段莫寧的父親竟然如此態度劇烈的反對過他的夢想。
「我從有記憶開始就在彈琴了。我也很早就和施坦威有聯繫,因為我的父親是施坦威鋼琴零部件北美最大的供應商,他喜歡鋼琴,也一直和施坦威最頂尖的技師、鋼琴家打交道,在他的計畫裡,我會成為一個成功的施坦威鋼琴家,用著他生產的施坦威鋼琴彈奏。」段莫寧的語氣有些落寞,「可惜我偏離了他給我設定的軌道,我開始對時裝感興趣,我不想再彈琴。」
「那他……」
「他不認可什麼『設計師』,他覺得那不過是低等的工種,是『裁縫』,是女人才會去做的工作,所以他撕掉了我所有的設計圖紙,燒掉了我的布料,然後切斷了所有資金,而且為了徹底斷絕我走上『歪路』,還去每一家我打工的地方干涉然後逼迫人家把我辭退。那真是我最窮的日子。」段莫寧回憶起過去,也忍不住有些感慨,「餓肚子不要緊,可是我不能讓我的設計一直這樣餓著,我需要錢,一大筆錢,好去作為我時裝設計的啟動資金。」
葉景瓷不自覺被他的故事吸引,積極追問道:「那後來呢?你怎麼拿到啟動資金的?」
「你猜。」
葉景瓷有些猶疑道:「那個……你找了個富婆,短暫的出租了自己的肉體?」講到此處,她又搖了搖頭,「你說是一大筆錢,那一個富婆應該不夠……」
「……」段莫寧有些哭笑不得,「真不知道你都在想什麼。我確實把自己出租了出去,五年,不過不是對富婆,而是出租給施坦威公司了。」
葉景瓷瞪大了眼睛:「你的意思是,你作為鋼琴技師為施坦威服務五年?你用這個換來了你的啟動資金?」
段莫寧點了點頭:「嗯,但這筆錢都還不夠,時裝設計是燒錢的行業,我不得不拚命去各種酒吧彈鋼琴賺取費用維持生活和事業。可能連你也沒法想像,那時候為了錢,我一天只睡四個小時,其餘時間幾乎都在彈琴,從這個會場到那個酒吧,不停彈琴,高雅的古典曲目也好,通俗的搖滾和流行樂也好,只要給我錢,我就都彈。」
段莫寧有些自嘲:「有時候也覺得有些諷刺,因為父親從事鋼琴零部件製造,所以我從小接觸鋼琴,才學會了彈鋼琴和修理調整鋼琴,但是自己其實內心一直知道並不想以此為生,被我父母硬性強迫從事鋼琴行業時,內心對鋼琴牴觸到了極點。但最後為了實現設計師的夢想,卻反而不得不靠牴觸的鋼琴來賺錢。」
葉景瓷突然有些內心悸動,那種牴觸著鋼琴,卻不得不每天練習十幾個小時的痛苦,她瞭解的不能更清楚了。而那種被人期待著做另一個人,唯獨不是自己的感覺,她一個人忍了這麼久,還有那個自己的秘密,她還沒有準備好告訴任何人。
「你問我為什麼不想再彈琴了。這就是原因。任何一個人在那樣高強度的彈奏演出以後都不會再想碰鋼琴了。」
「可是那已經過去好多年了,我相信你對鋼琴的情緒也已經恢復平靜了吧。」葉景瓷盯著段莫寧。
「是的,但可能是我的固執吧。我一直希望我的父母能認可我,可即便我現在成了已經小有所成的設計師,他們還是不能理解,還是覺得這個職業讓他們蒙羞,所以賭氣一樣,我像是要和他們對抗一樣,發誓不再碰鋼琴,不再做他們覺得主流的我應該做的事,索性在他們認定的歪路上一條路走到黑。」
葉景瓷笑起來:「沒想到你還這麼叛逆過,看不出來嘛。」
「你以為只有你有過青春期嗎?」段莫寧也笑起來,兩個人在狹小的電話亭裡,彷彿互相說的每一句話都近在咫尺,輕輕伸手就能觸碰到彼此語氣的末梢。
「我覺得時裝設計很酷啊,而且難道不和鋼琴一樣也是一門藝術嗎?」葉景瓷看著段莫寧,眼神認真,「甚至我覺得時裝比鋼琴更加複雜和神秘,對於鋼琴,你只需要用手指按照一貫流傳的手法敲打出音符,不斷重複的練習,還有一些悟性,就能彈出很不錯的音樂了,你看,鋼琴幾乎是現在年輕人普及的愛好了,但時裝不是,時裝的門檻就高多了,因為需要把不可言說的腦海裡的概念和形象,用最直觀的布料展現出來,是完全創造性的,從無到有的魔術呀。更何況時裝和每個人的生活多息息相關呀,從一個人的穿著就能看出他的品味,如果沒有各種不同氣質的服裝,那生活就太無趣了。所以為什麼覺得時裝設計師就比鋼琴家低一等呢?」
段莫寧忍不住笑起來:「為了你這幾句話,我應該無償為你設計一條裙子。」
葉景瓷卻朝他擺了擺手:「等你不給丁倩茜設計了再說。我的原則,別忘記了。」
「我會考慮的。」這一次,段莫寧的態度卻不如上一次那樣強硬,他笑盈盈的,「不過我也要糾正你一點。鋼琴家絕對不是你說的那麼好當的,你要犧牲多少美好的玩樂時光去練習枯燥的旋律,不止是練習和悟性,更多的是堅韌。把鋼琴作為職業更是需要很多的汗水和眼淚去鋪就的,我知道你付出了多少,鋼琴家也是偉大的藝術家。」
「怎麼聽起來我們像是在互相吹捧對方呢?」葉景瓷朝著段莫寧伸出了手,「喂,所以講和嗎?」
段莫寧愣了愣,還沒來得及伸出手,就被葉景瓷大力地拽起手,強硬地握了握手。段莫寧毫不懷疑,如果是放在古代,葉景瓷這次握手絕對是使出了畢生功力,她用力地捏著段莫寧的手,看起來不像是講和,倒像是深仇大恨,等她終於放手,段莫寧的手上已經出現了紅紅的五個指印。
「讓你感受一下我的熱情。」葉景瓷卻毫無負疚地朝他做了個鬼臉。
段莫寧看了一眼電話亭外面的雨:「我一直以為我可能這輩子不會再彈琴了,我沒法面對那段回憶,也不想去面對,現在看來,其實越過這段坎坷,也並沒有那麼難。」
「是啊是啊,多虧有我,所以你準備怎麼感謝我?」
「你要我怎麼謝你?」
「和施坦威的合約期滿退役後繼續當我的技師。」
「要當多久?」
「直到我找到比你更好的人代替你之後。」
段莫寧有些失笑:「你還真是任性,一個一等一的鋼琴技師,在你嘴裡,變得呼之即來揮之即去了。而且恐怕你是找不到比我更好的人代替了,所以如果我同意,多半這是終身甩不開的工作了。」
葉景瓷瞪著段莫寧:「所以你是答應還是不答應?」
「我答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