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葉景瓷的答案,段莫寧唯有回以難以置信的表情,他困惑而不安:「你的過敏這麼嚴重,那為什麼還吃?」
葉景瓷卻沒有回答,她只是笑笑,接過段莫寧剛才買來的礦泉水漱了漱口,然後便朝著酒店走。她走得十分安靜,以至於段莫寧根本打不定主意如何找個契機和她談談。
「你這樣太病態了。」思來想去的最後,他卻選了一個最糟糕的開場白。
葉景瓷果然因為他的話而更為黯然和頹廢起來,她破罐子破摔般笑笑:「還啊,完全不喜歡海參,甚至有嚴重的過敏,但是卻對外宣稱那是自己最喜歡的東西,每次別人特意留給我吃的時候我也都假裝很開心地全部吃完。」葉景瓷一邊說著一邊看了一眼段莫寧,「我也覺得這樣的自己很病態很噁心也很可怕。」
「沒有,我不是這個意思……」
段莫寧想解釋,葉景瓷卻對他擺擺手:「算了,我現在不想談這個話題。我們回去吧。」
這個夜晚像是個離奇的荒誕劇。
之後的行程裡,葉景瓷都沒有再提及那晚的異樣,也沒有再提及顧瑞安,她看起來完全恢復了正常,尤其是當她的手觸碰到琴鍵的剎那,她都能夠很快忘記週遭的不如意,比如剛剛在威尼斯淋了一場雨,比如在捷克吃了一家相當難吃的西餐,比如航班調整,不得不在機場等待了四個小時……
對待鋼琴和她的鋼琴事業,她自律並且嚴格,這一點讓段莫寧都油然生出敬意。然而再自律的鋼琴家也會遇到無法如願完成的演出規劃,當他們巡迴至伊斯坦布爾時,卻因為伊斯坦布爾金角灣國際會議中心在演出前兩天搜查出不明爆炸物,為了安全考量,在未排查出嫌疑人以及加強安保前,取消了在國際會議中心裡的所有演出。於是葉景瓷意外得到了一天在伊斯坦布爾的假期。
「幹點什麼好呢?」
路楠已經拿出伊斯坦布爾旅行指南積極地開始提議:「我覺得我們可以去老城區逛逛,那裡景點比較集中,地下水宮、藍色清真寺、聖索菲亞大教堂都可以一路一網打盡,然後可以坐個游輪看一下博斯普魯斯海峽橫跨亞歐大陸橋的風情,最後去香料市場逛逛,買買紀念品。」
「完美!」葉景瓷忍不住拍起路楠馬屁來,「不愧是我的經紀人!高效!全能!」
於是三人便成行來了一次臨時游。
「所以先去哪個景點?」路楠說道,「我提議聖索菲亞大教堂。」
「地下水宮!」
「地下水宮吧。」
葉景瓷和段莫寧卻幾乎是同時提出了和路楠相反的建議。
路楠有些無奈:「葉景瓷要去地下水宮我可以理解,她就是個愛好冒險的,肯定會喜歡地下水宮那種陰森的氣氛,段莫寧呢?怎麼你也想到去地下水宮……聽起來就有點背後發寒啊那地方……」
「我沒有什麼特別的傾向,說地下水宮純粹是覺得葉景瓷會喜歡這種地方。」段莫寧笑笑,「果不其然。不過算了,女士說了算吧。」
「民主投票啊,二對一,所以走吧,去地下水宮!」
看著興致高昂走在前頭的葉景瓷還有頗有些無奈但一直緊跟著她的段莫寧,路楠那種胸中的不安和酸澀又一次襲來,他知道段莫寧是友好正直的人,然而卻沒有辦法控制自己對他的敵意。
這種敵意在中午吃飯時候得到了最大的釋放。在前一天的晚餐上,他敏感地捕捉到了段莫寧在吃麵時候,被一小口不慎滴入的辣椒油嗆得臉色通紅,然後狂喝冰水這樣的細節。雖然段莫寧掩飾地很好,然而路楠還是發現了他不能吃辣這個秘密。
「來十二串羊肉串、一份烤肉拼盤、烤魚、肉丸。都要辣味的。」路楠故意沒有徵求段莫寧的意見,逕自點了菜。
反倒是葉景瓷戳了戳段莫寧的手臂:「你能吃辣嗎?要給你來原味的嗎?」
正當路楠有些懊惱之際,卻聽段莫寧並沒有就此順水推舟。他反過來問了葉景瓷。
「你喜歡吃辣的嗎?」
葉景瓷不疑有他地點了點頭:「喜歡呀,我可是無辣不歡!沒有辣味的東西那吃起來多沒勁。而且這家店我看了下點評,都說辣味口味的比原味的好吃呢。」
「那就辣味的吧。」
路楠有些意外,段莫寧明明有機會拒絕吃辣的,但他最終卻為了顧及葉景瓷的喜好放棄了自己的喜好。
等菜一盤盤端上來,葉景瓷自然是責無旁貸般大快朵頤起來,路楠雖不嗜辣,但也能吃辣,正值餓了,那些帶著辣椒粉和孜然的羊肉串十分美味。
「這根給你。」葉景瓷解決了三四根羊肉串,終於友好地想起了段莫寧,她熱情地拿著一根羊肉串遞給了段莫寧,「超好吃!你一定要嘗一嘗。」
路楠緊緊盯著段莫寧,而令他心生難耐的事又一次發生了。
明明完全不能吃辣,還很有潔癖的段莫寧竟然微笑著從葉景瓷油乎乎的手裡接過了灑滿辣椒粉的羊肉串,他用刀叉把羊肉從鋼絲上分離出來,放在餐盤裡,姿態優雅地用刀叉切小,然後用叉子送進了嘴裡。
「拜託!你知道什麼叫擼串嗎?有誰是和你這樣擼串的啊?搞得和吃西式大餐似的……」
相比之下,直接上手的葉景瓷和路楠就相形見絀多了。然而不像葉景瓷此刻只關注著段莫寧的吃相,路楠則仔細觀察著段莫寧每一個細微的神態。
當他姿態優雅吃下那一口辣味羊肉的時候,他的眼睛就強忍著什麼情緒一樣瞪圓了,然後便是難以抑制的水汽,他挺翹的鼻尖開始沁出汗珠,臉頰也開始漸漸變紅,他確實不能吃辣,一點也不。從他不斷飄移到冰鎮果汁的眼神,路楠可以明白地分辨出他想要拿起手邊冰飲料一飲而盡壓制住喉嚨裡難忍的那點辣意,然而最終他沒有。段莫寧艱難地嚥下了那口羊肉,他似乎緩了緩,才終於調整了表情,笑著繼續切著第二塊。
這樣近乎自我折磨的行為連始作俑者的路楠都最終看不下去,他站起來,把冰鎮果汁遞給了段莫寧。
「喝一點吧,你辣的都不能說話了吧。」
也直到此時,剛才在埋頭大吃的葉景瓷才意識到了段莫寧的異樣,他臉頰通紅,像是在忍耐著什麼巨大的痛苦一樣,完全沒有插足剛才她和路楠的聊天,連額頭上都有細密的汗珠。
也幾乎是同時,段莫寧終於撐不下去,他接過路楠手中的冰飲料,狂喝起來。吃辣是一件無法停止的事,一旦停止,剛才蓄積的辣意反而會瘋狂反撲,佔領你所有的感官,一旦喝了飲料,剛才不停吃辣而麻木的舌尖,段莫寧此刻卻覺得更加滾燙起來,他實在無法忍耐,也無法再維持自己完美的餐桌禮儀,而是吐著舌頭妄圖來規避那種辣意來。
這種有點跳脫出段莫寧一貫形象的行為,惹得葉景瓷毫無同情心地笑起來:「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段莫寧你也有今天哈哈哈哈哈。」
段莫寧只能眼淚汪汪地瞪著她和路楠:「我去一下衛生間漱漱口。」
段莫寧走開沒多久,路楠正要享受難得的兩人時光,葉景瓷卻突然放下了手裡啃了一半的烤肉:「我去看看他。」只留給路楠一個難以形容的背影。
葉景瓷在衛生間的門外堵到了段莫寧。
「喂,既然不能吃辣,剛才我點菜時候為什麼不說出來?為什麼點了辣的你還要吃?」
段莫寧還微微皺著眉,似乎那辣意還在折磨著他,但是他盯著葉景瓷,眼神認真:「我想感受一下,強顏歡笑吃著自己無法忍受的東西是一種什麼樣的體會,我想設身處地感受到你每次吃海參的感覺。」
葉景瓷沉默了片刻才繼續抬頭盯著段莫寧:「你想知道那個感覺幹什麼?好論證我到底多病態嗎?」
「我不喜歡吃辣,難以忍受辣,強迫著自己吃辣的結果是非常痛苦,更別說還能保持微笑滴水不漏了。」
葉景瓷轉身想走,段莫寧卻拉住了她。
「你聽我說完。」
「聽你說什麼?說你這樣嘗試後更加覺得我奇怪不可理喻並且變態嗎?」
「不是的!吃自己不喜歡吃的東西太痛苦了,做自己不喜歡做的事也太難受了。我體會過了,所以我想,你一定是面臨著很大很大的壓力,才必須強迫自己去做自己那麼討厭的事。那天我並不是想要評判你的行為,也不是想要表達我的不認同,我只是想要和你說,吃海參不是你情願做的事,但是你卻因為什麼原因不得不這樣做了,但我不希望看到你這樣。人總是會無奈做一些自己不想做的事的,我不會因為那樣覺得你病態,只會希望你早點擺脫讓你不得不去這樣做的原因,希望你能開心點,健康點。」
「還對那天我用詞不當,讓你誤會了,對不起。」
葉景瓷愣了很久,久到她都覺得必須十分忍耐才不至於會哭出來。
她看了一眼段莫寧,輕輕道:「謝謝。但是以後你還是比自找苦吃吃辣了。」
段莫寧擺出了個無所謂的姿勢:「除去想親身體會下你吃海參的感覺,我也有點好奇,你那麼喜歡的辣味到底是什麼樣的。我在想,瞭解你的喜好以後是不是能更好的和你交流。」
「你這人是不是好奇心過剩啊?人家喜歡什麼味道你就要去試試嗎?那狗喜歡吃屎,你要是養個狗為了更好的和狗交流是不是還要去吃點屎嘗嘗啊?」
葉景瓷又回歸到了有點欠扁的本色,然而這一次段莫寧卻一點也不生氣,因為他發現,自他看到葉景瓷掃除陰霾的笑容後,很神奇的,他的內心突然也安然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