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3 章
江山美人

「莫離不見了,香嬤嬤,莫離不見了……」阿福又是一陣風地闖進後院,急急地道。

聽到這話時,我正戴著自製的絨毛耳套,坐在鞦韆上被冬日的陽光曬得昏昏欲睡。

我睜開眼,跳下鞦韆架,「盼君歸前前後後都找過了嗎?」

「都找過了,沒有。」阿福道。

忍不住微微皺了皺眉,「衛琴在哪兒?」她瘋瘋癲癲,神智不清,會跑去哪兒?

「在大堂。」阿福低低地道。

我這才記起衛琴從一早開始就被我威逼利誘著在大堂招呼客人。

匆匆趕到大堂,我一把拉了被一名女客人纏住正欲發飆的衛琴走出大堂。

忘了講,自從有衛琴坐陣,這盼君歸多了很多喝茶聊天的女客……

「莫離不見了?」聽我講完,衛琴連眉都沒有抬一下,淡淡道。

「拜託,你那什麼表情,她好歹都是你姐姐,快去把她給我找出來!」揚了揚眉,我吼道。

「不行,留你一人在這歌舞坊我不放心。」

「去不去?」雙手叉腰,我齜牙咧嘴。

「你回房去,我不回來,你也不准出來。」揚眉,他竟然跟我講條件。

磨了磨牙,我擠出一恐怖的笑容,「好。」

下一刻,我便後悔了。

狠狠一屁股坐在床上,我在心裡狠狠罵那了一條胳膊傢伙一百遍,他居然……居然把我反鎖在臥房裡!

唉……歎了口氣,那個孩子,似乎緊張得神經有些過敏啊。

看看天色尚早,我一頭倒在床上,正準備睡個天昏地暗,日月無光,卻突然隱隱感覺屋裡似乎多了個人。

微微一驚,我忙站起身來。

「越女?!」咬牙,我看著那個害死司香的女人。

她一身黑衣,站在面前,竟是如鬼魅一般。

「很好奇我會找到你?」越女看著我,「我只是把夫差放出的消息一不小心透露給莫離,那女人就瘋了起來,不是說血脈相連麼,跟著她很容易找到你的。」她說得雲淡風清。

我狠狠握拳,當初那個如笑春山的女孩,如何會變得如此這般面目可憎!

「放心,此次我並非來殺你,我只是奉了皇兄之命帶你返越。」淡淡地,她道。

「越國復國之日,便是寡人迎你回國之時。」勾踐的話猶在耳邊,我氣結。

「我別無選擇?」鬆了鬆手,我放緩了口吻。

「別無選擇。」越女冷道,「不要拖延時間了,衛琴不會那麼快回來的。」

「莫離是你帶走的?」心下瞭然,我微微抬頭。

「是。」

我緩緩垂下眼簾,「既然此行避無可避,那悉聽尊便吧,只是衛琴回來,倘若見不到我,怕是會急。」

冰冷的雙眸有了裂縫,「與我無關。」許久,她竟是淡淡道。

我看著她,滿心哀憐。

「不要那樣看著我」,越女微微一怔,撇開眼不再看我,「我並沒有變,這才是我的本性,我是越國的公主,我是勾踐的妹妹,自小便被父王送出王府習武,以圖他日助皇兄一臂之力,帝王家的孩子,都是如此。」

帝王家的孩子,又是這個名詞!帝王家的孩子不都該是受盡榮寵,不都該是天之驕子嗎?

卻為何?……

「不用為我擔心,我的未來,我已經有決定了。」仍是淡淡的,越女道。

三天路程,一路疾行。

馬車停在越王府邸後門。

後門麼?我忍不住冷冷揚唇,果然,我仍是見不得人呢。

「進去罷,皇兄在裡面等你。」越女說完,沒有看我,便關上後門退了出去,竟是並未跟來。

既是不可避免,生也罷死也罷,見吧。

一路走過,景物依舊,記得那一日,在這園子裡,在那一場盛宴之上,我滿面濃妝,見著一臉陌生的范蠡。

如今,人事全非呢。

一隊巡邏的侍衛走過,我感覺手上一緊,竟被是被人摀住了口,躲進牆角。

我掙扎了一下,耳邊是熟悉的聲音,「別動,是我。」

文種?!

捂著我嘴的手鬆開,我轉身,果然是文種。

「跟我來。」沒有多話,他便拉了我從角門又繞出了越府。

越府外,是早已準備好的一輛馬車。

「走吧。」文種道。

我注意到他手中的一向風流瀟灑的羽扇竟是不見了。

轉頭,看向那一輛毫不顯眼的馬車,坐在車前的車伕一身破衣,頭上帶著一頂一樣破舊的斗笠,臉用布包包著,低著頭,連眼睛都看不見。

不知怎地,我感覺微微有些怪異。

「范蠡已經辭官了。」文種突然開口。

「嗯。」我不意外,歷史早有記載。

「他在找你。」

「嗯。」我仍是輕應,沒有說什麼。

文種伸手,遞給我一塊紅色薄紗。

我伸手接過,只覺面熟,竟是想不起來從何處得見。

「不記得了麼?」文種微微歎道,「君夫人從君上的衣物中找到的。」

我愣了一下,那是我在留君醉第一次登台時覆面的紗巾啊!當時他以明珠一枚,換得見我一面。如今那紅紗……勾踐,竟是一直留著?

「知道君上遣越女捉你返越,君夫人一早便吩咐我在此等候,你走吧。」看著我,文種道。

我笑,原來如此。

輕輕鬆手,掌心的紅紗隨風揚起,漸漸被吹遠。

「香寶乃亡國的不祥之女,如文大夫君夫人所願,香寶隱姓埋名,終其一生皆不會再回越國。」

文種微微一怔,臉色有些不自然。

「若是君上問起……」文種開口。

「若是君上問起,就將香寶的話轉告於他」,我緩緩揚唇,看著天邊一抹殘陽如血,淡淡開口,「君上,是天下人的君上,夫差,是我一個人的王,碧落黃泉,生死不變……」

不知是否錯覺,我感覺那車伕竟是微微一僵。

放下豪言壯語,我眼睛微微有些澀,先為自己感動一把。轉身,坐上馬車。

「香寶。」文種忽然開口。

我沒有回頭。

「你知道莫離在哪裡嗎?她一直在找你?」揚高了聲音,文種的聲音終於不再平白如水,帶了一絲痛意。

心下不忍,我終是接口,「她已經找到我了。」

那車伕高高一鞭揚起,狠狠落下,馬兒揚開四蹄,絕塵而去,離越王府邸越來越遠……

那座府邸之中,有一個帝王在等我,等我回到他身邊,他滿面溫和,卻是野心比天。

他說,江山美人,他都要。

他說,越國復國之日,就是他迎我回國之時。

他自稱,寡人。

孤家寡人。

馬車一路疾行,天漸漸暗了下來,看著坐在前面趕車的馬伕,我微微咬唇,有些慌,以君夫人一貫的行事手段,不可能輕易放我離開。

更何況,那馬伕以布遮面,如此見不得人麼?

天色越來越晚,我必須速戰速決。

微微握了握拳,我輕輕拔下發間的木釵,小心翼翼的上前,那馬伕只顧著趕車,竟是彷彿毫無所覺一般。

抬手,我狠狠將那尖銳的髮釵抵地那車伕頸間,「停車。」咬牙,我道。

車伕狠狠勒住馬韁,馬兒長嘶一聲,停了下來。

我跳下馬車,「你是誰?」

沉默。

「啞巴嗎?」我微微有些惱怒,竟是一問三不答,「摘下布巾!」我令道。

「呀,這麼晚竟然還有肥羊經過啊……」身後突然有人叫道。

我微微一愣,好熟悉的台詞……

腦中靈光一閃,我猛地一僵,這不跟在夫椒下遇見山賊時用的是一樣的台詞麼……

緩緩轉身,我有些駝鳥地不敢面對現實,唉,是不是所有的山賊都長一個德性。彷彿為了證明自己是個山賊似的,為首的那個傢伙仍是一臉橫肉,一臉的絡腮鬍……

好無力。

「呀,是個細皮嫩肉的娘們呢!」旁邊一個滿口大板牙的傢伙笑得一臉淫賤。

……真的連台詞都沒有變。

我暗暗咬牙,真是屋漏偏逢連夜雨,那個可疑車伕還沒有解決,又出來這麼一大幫人。

上帝啊……

身旁的馬似乎也感覺到了危險,開始躁動起來。

我四下張望,唉,又是荒郊野外,就算我喊破喉嚨也不會有人聽到的,省省力吧。

那車伕仍是沒有開口,只是伸手撫了撫馬頸,那馬竟是安靜了下來,不再躁動不安。

我暗暗有些訝異。

「頭兒,我們搶了那小娘子回去給兄弟們享用吧?」那大板牙彷彿嫌那大板牙不夠顯眼似的,越笑越淫賤,看得我忍不住地反胃。

「嗯,好主意!」一大群奇形堅狀,恨不得在臉上貼上「壞人」標籤的傢伙開始起哄。

我感覺自己的手在微微顫抖。

顧不得了,我轉身沒骨氣地便跑到了那車伕的身後,躲在他身後,我微微一愣,竟是感覺到一陣莫名的安心。

隨即再想,如此境況,除了那伙山賊,大概是人都會讓我感覺安心吧。

「大哥,還有一個耶!」那些山賊滿不在乎地笑鬧。

「救我……」看他們如此,我忍不住又靠近些那人,輕聲求救。全然不記得前一刻我還拿著根木釵抵著他的脖子。

忍不住狠狠唾棄一下自己,真是沒骨氣的傢伙。

黑暗中,那人仍是沒有吱聲。

真的是啞巴啊,我有此沮喪。

「你是何人?」那領頭的絡腮鬍子竟似乎有些忌憚那車伕。

車伕仍是沉默,只是緩緩站起身,跳下馬車。

我狠狠瞪著他的背影,他莫不是要開溜?這個傢伙竟然見死不救?!

「哈哈哈……」見他如此,眾山賊皆以為他是服軟了,都大笑起來,得意非常。

「主子啊,雖然你有萬貫家財,幾輩子都花不完,身子又金貴,可是千萬別丟了寶兒一個人啊……」一臉驚慌,我大叫起來,哼!想甩掉我獨自逃跑?休想。

「幾輩子都花不完?」那大板牙一聽,眼都直了。

眾山賊漸漸逼近了那車伕,我偷笑著勒緊了馬韁剛想開溜,眼前卻是一道寒光閃過,卻原來是那車伕竟是忽然間拔劍出鞘不發一語地便砍那些山賊,我不由得愣在原地。

這個場景……似曾相識。

那車伕揮劍如入無人之境,那樣君臨天下的感覺中卻又透著詭異的妖艷,竟如舞蹈一般!

我的心臟微微一窒。

四周歸於沉寂,我滿目只看見那布巾蒙面的車伕在漫天的妖異鮮血中獨舞。

他忽然停了下來,劍端直直地指向一人,再看時,卻原來是那大板牙,剛剛一起的一眾山賊頃刻間竟只剩他一人。

那大板牙全然沒了剛才的囂張,只能涕淚滿面,連雙腿都在篩糠似地抖個不停,更顯猥瑣。他瞪著驚恐的雙眼,望著眼前那宛如死神一般蒙面男子,顫抖著雙唇,竟吐不出一個字!

「求我,我放過你。」那車伕突然開口。

我立刻如遭雷擊,那個聲音……

「求……」大板牙打著顫,卻因驚恐過度而語不成句。

「唉……」車伕忽然歎了口氣,「不求麼?」

「求……求……」大板牙顫著唇,繼續他未完的哀求。

長劍泛著寒光,直直地刺向那大板牙。

「求求……你……」大概是福至心靈吧,那大板牙一急,竟然很溜地說了出來。

夫椒山下那一幕猛地在眼前浮現,我料定他難逃一死,緊緊閉上了雙眼,不忍去看。

沒有長劍刺過皮肉的恐怖之聲,我緩緩睜開眼,竟是見那大板牙褲子濕了一片,好端端坐在地上發抖。

他……竟手下留情了?

真的,不一樣了麼?

轉身,那車伕看向我。

黑暗裡,他頎長的身形像極了某人。

我咬牙,上前一步抬手便揭去了他的斗笠。

一頭未梳的長髮如流水般滑落雙肩,月亮下,泛著青亮的色澤。

斗笠下,那雙狹長的雙目看著我,帶著笑。

「你準備一輩子裹著那塊破布過日子麼?」咬牙,我狠狠地道。

眸中的笑意更熾,他緩緩抬手,解開了豐裹著的布巾。

呼吸狠狠窒住,我僵在原地。

身子緩緩前傾,他埋首在我的頸間,貪婪在深深吸了口氣,「寶兒……我亡國了……」他在我頸間,低喃。

那語氣竟像是在我說「我回家了」一般。

「你不是死了麼?」鼻子微酸,咬牙,我的牙齒「咯崩」作響。

「嗯,死了,可是擔心我的寶兒會哭,所以又從地府逃出來了……」他低低地笑。

「誰做了你的替死鬼?」我微微撇了撇唇,想起歷史上夫差自刎前以布蒙面,大呼「黃泉之下無顏見伍子胥」我便該猜到的,那個囂張又自大的傢伙怎麼可能會認錯,那句話無關緊要,蒙面才是正事吧,蒙了面,那個死的究竟是誰,便不得而知了……

「我的寶兒真是聰明。」他低低地笑了起來。

我知他是在笑我剛剛為了拖他下水,胡謅什麼「主子」,「什麼萬貫家財」吧……

「你怎麼知道我在這裡?」我奇道。

「我聰明嘛。」他擁著我,大笑,一臉的臭屁。

「本來的車伕呢?」我心裡猶有些疑慮。

「殺了。」他老實交待。

我低頭,知那人必是君夫人派出取我性命的。

「寶兒,我無家可歸了……」擁著我,他輕輕道。

「唉,我撿了阿福,阿旺,不差再撿你一個回家……」笑,我一臉委屈道。

「阿福是誰?阿旺又是誰?」夫差看向我,不滿道。

「呵呵,阿福替我砍柴……阿旺嘛……替我看家……」

「看家?為什麼看家?」

「笨啦,因為阿旺是條狗!」

「寶兒……」

「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