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陣咖啡的香味──這是真正的咖啡,不是勝利牌咖啡──從一條橫巷的深處飄浮到大街上來。溫斯頓不由自主地站住了。大約有兩秒鐘光景,他彷彿置身在已經半遺忘的童年世界裡。接著聽到砰然一響的關門聲,好像要把那香味像聲音一樣突然截斷似的。
他已經走了好幾公里的路,靜脈潰傷又在開始發作了。這是他三星期來第二次沒有參加「黨員俱樂部」的晚會。他知道這是一項不謹慎的行動,因為各人出席的次數是被仔細檢點的。原則上黨員沒有餘閒的時間,而且除了睡覺以外,不能單獨在一處。那就是說,當他不在辦公、進餐或睡覺的時候,他必須參加某種公共娛樂活動;如果做一些含有孤獨意味的事,甚至或者獨自散步,這往往是會引致麻煩的。新文字裡有一個專門的字,叫做「個人生活」,意思就是個人主義和偏向。這一天黃昏時分,當他從「真理部」下班出來時,四月的芬芳空氣把他迷住了。氣候溫暖,天色蔚藍,這還是他今年來第一次看到的美景。而俱樂部裡那種漫漫長夜喧鬧吵嚷的氣氛,突然使他想起來實在無法忍受。因此他任性地離開公共汽車站,毫無目的地在迷宮一樣的倫敦街頭信步亂闖,起先向南走,繼而向東,後來又轉向北行。他這樣在不知道街名的路上東蹓西躂,不管走的是什麼方向。
他曾經在日記本上寫過這麼一句話:「如果真的有希望,這希望寄於普羅大眾的身上。」這一句含有深切真理而又顯然無稽的話又湧上他的心頭。他不知不覺間走到了舊時聖潘卡拉斯車站東北方的貧民區。他彳亍在碎石路上,兩旁都是些低矮的兩層樓的小屋,破爛的門戶一直伸展到路上,看來好像是一個個老鼠洞。街頭到處是積滿污水的小潭。黑暗的門戶裡外,狹窄的巷銜裡,只見人頭擠擠。成熟的女郎嘴上塗著粗糙的口紅,年輕小伙子追著少女。那些步履蹣跚身體臃腫的婦人,不禁使你想起再過十年後,那些少女將變成什麼樣子。人們對溫斯頓大都不加注意,只有幾個用警戒的好奇眼光盯著他。
一個穿著藍制服的黨員在這樣的一條街道上行走,不可能說是一件平常的事。真的,除非你有特別公事要辦理,否則在這種地方給人看見實是不智的。如果你遇到巡邏隊,他們可能會喝住你。「同志,把文件拿給我看。你跑到這裡來幹什麼?你什麼時候下班的?這條路是你每天回家時經常經過的嗎?」等等。並不是說有什麼條例禁止你回家時走一條陌生的路;可是如果給思想警察知道了這件事,就足以引起他們對你的注意。
突然間,整條街上鬧得亂七八糟,四面八方是驚叫聲,人們像兔子一樣慌忙竄進屋裡。一個穿黑衣服的人從橫巷裡奔出來,朝向溫斯頓緊張地指著天空。
「汽船!」他嚷著:「你瞧,就在頭頂上!趕快躺下!」
「汽船」是普羅大眾為了某種原由給火箭彈起的綽號。普羅大眾對於這一類的警告總是準確的。他們似乎具有某種本能,在火箭彈到來前幾分鐘就會知道,雖然火箭彈的速度是超過音速的。溫斯頓躺了下來,用前臂緊抱自己的腦袋。接著就是轟隆的一聲,好像要把行人路捲起來似的。一塊塊輕飄飄的東西落在他的背上,他站起身來時才發覺滿身都是附近窗門掉下來的玻璃碎片。
他拍拍衣服繼續向前走。那顆炸彈已把街上綿延二百公尺的一排房屋炸毀了。一大堆黑色的煙雲掛在天際,地面上捲起了泥灰塵埃,廢墟的周圍早已集攏了許多人。溫斯頓前面也有一堆泥灰,他看見裡面有一件觸目的東西。他走近一看,原來是一隻手,一隻在手腕處被炸斷的手。除了折斷處血漬斑斑外,那隻手簡直白得難看,好像是石膏塑成的一樣。
他把那個東西踢進水溝,避開人群,轉入右面的橫街。三、四分鐘後,他已走出了被炸的地區,街上照常熙熙攘攘,好像剛才沒有發生過什麼事情似的。這時將近二十點鐘,普羅大眾時常光顧的下等酒吧已經擠得水洩不通。一陣陣小便、木屑和酸啤酒的異味從那些門裡飄出來。一處門前有三個人擠在一起,中間一人手裡拿著一張報紙,另外二人從他身後抬起腳斜視著。他們顯然正在讀著一則重要的新聞。突然其中兩人劇烈爭吵起來,幾至動武。
原來他們是為了賭彩票而在口角。溫斯頓走過一段路後,回頭看見他們仍在爭執。彩票每星期開獎一次,普羅大眾趨之若鶩。購買彩票的普羅少說些也有數百萬人,在他們看來,彩票是他們活下去的主要原因,如果不是唯一原因的話。溫斯頓和發行彩票這件事毫無關係,那是豐裕部主辦的玩意;但他知道(黨裡面人人都知道)中獎只是一種幻想。實際上只有一些小數目派彩,為首幾名得獎者根本並無其人。大洋國各地區之間交通不便,在這件事上哄騙人們,原來是不太困難的。
然而如果真有希望的話,這希望寄於普羅大眾的身上。你必得堅信這一句話。當你在路上看到從你身邊走過的人們時,你就有了信心。他轉入的一條街是下坡路。他覺得以前好像曾在這附近走過,不遠的前面,有一條大路。不知從那裡傳來一陣喧嚷的鬧聲。這條街有一個急轉彎,走下一些石級,就是一條深陷下去的橫巷,那裡有幾家店舖專賣不新鮮的蔬菜。這時溫斯頓才記起自己是在什麼地方了。原來穿過橫巷就是大街,轉一個彎,不消五分鐘路程,就是他早前去買日記本的那家舊貨雜物舖。再過去不遠的地方有一家小型文具店,他的鋼筆和墨水就是在那裡買的。
他在石級頂上停留了一會。橫巷的對面,有一間骯髒黑暗的小酒吧,窗口上滿佈塵埃。他看見一個腰背彎曲卻很輕快的、一撇白鬚翹得像龍蝦鬚的老翁,推開旋轉門走了進去。溫斯頓站在那裡注視時,忽然想到這老頭子年紀看上去至少已有八十歲,革命期間他一定早已是一個中年人了,只有他和另外幾個跟他年紀差不多的老頭子才還記得已經消失掉的資本主義世界的情形。黨裡面很少再有那些具有革命前的思想的人物。上一代的人已在五十和六十年代的大清算期間給消滅得差不多了,倖存的少數人也早已在威脅下被迫降服。如果現在仍有人活著,而能把本世紀初葉的一切實際情形告訴你,那只能是一個普羅。突然間他又想到了他從兒童歷史課本抄在日記本上的那段文字,他起了一陣惶惑的衝動。他想走進那間酒吧,跟那老頭子打個招呼,向他提出一些問題:「請把你小時候的生活情形告訴我。那些日子到底是怎樣的?那時的一切比現在的情形好些呢,還是更壞?」
他恐怕再等下去會害怕起來,於是匆忙走下石級,穿過窄巷。雖然照例並沒有明文規定禁止和普羅交談及進入他們的酒吧,但這種行動是免不了會被發現的。萬一給巡邏隊發覺,他可以撒謊說因為一下子昏暈才進去的,可是他們決不會相信他。他推開那扇門,酸啤酒那種可怕的乳酪味迎面吹過來。他進入裡面時,喧鬧的聲音靜了好多。他下意識地覺得人們在背後瞧著他的藍制服。那老頭子站在酒櫃前,正在和那個魁梧、強壯、鈎鼻的年輕掌櫃爭吵著。其他一些人手裡拿著酒杯,站在周圍看熱鬧。
「我很有禮貌地問你,可不是嗎?」那個老年人挺起肩膀狠狠地說:「你卻說沒有一品脫的酒杯!」
「誰知道什麼叫做一品脫!」掌櫃的說,他把身子向前一彎,手指尖按在酒櫃邊上。
「你看這個傢伙!自稱賣酒人,連什麼是一品脫也不知道!告訴你,一品脫等於半個夸爾,四夸爾等於一加侖!下次再從ABC開始教你吧!」
「從來沒有聽過這種名稱,」掌櫃的唐突地說:「我們只有一公升和半公升的杯子。你面前架上的就是。」
「我喜歡一品脫,」那個老年人堅持著說:「我年輕時根本沒有什麼公升不公升的。」
「你年輕時,我們都棲居在樹頂上,」掌櫃的邊說邊向其餘那些顧客瞧了一眼。
這句話引起人們哄然大笑,由於溫斯頓的到來而造成的不安氣氛也似乎消失了。那老年人漲紅了臉,轉過身走開,喃喃自語著,無意中撞到溫斯頓身上。溫斯頓輕輕地扶住了他。
「讓我請你喝一杯吧。」他說。
「你真是一個紳士,」那老年人說,又挺起了肩膀。他似乎還沒有注意到溫斯頓身上的藍制服。
掌櫃的倒給他們兩杯半公升的黑褐色啤酒。普羅酒吧內只有啤酒出售,普羅大眾是不喝杜松子酒的。許多顧客又在起勁地玩投箭遊戲了,有些人卻在酒櫃前開始談論彩票的事。溫斯頓這個陌生人暫時給人遺忘了。窗前有一張桌子,他和那個老頭子可以在那裡談天,不必害怕被人家偷聽到。不過這也是十分危險的。幸而酒吧內沒有電視幕,他一進來的時候就注意到這一點的。
「他不能把我的品脫觀念消滅掉,」那老頭子坐下來時口出怨言:「半公升不夠。一公升又太多,它使我膀胱膨脹。價錢不必說了。」
「你年輕時一定親眼目睹過許多變化,」溫斯頓試探說。
那老年人的灰藍色眼睛原先盯著箭靶,一忽兒轉向酒櫃,再又望望廁所的門,好像過去的變化是在這個酒吧內發生似的。
「以前的啤酒好得多,」他最後說:「而且便宜得多!我年輕時,淡啤酒只賣四便士一品脫。當然,這是戰前的話。」
「那一次戰爭?」溫斯頓說。
「所有的戰爭,」那個老年人含糊地說。他舉起酒杯,挺挺肩膀,說:「敬你一杯,祝你健康!」
只見他的喉核在乾瘦的喉嚨裡迅速地忽上忽下動了一會後,那杯啤酒就乾掉了。溫斯頓走到酒櫃前再端了兩杯半公升的啤酒回來。那老年人似乎已經忘記了先前反對飲一公升的偏見。
「你的年紀比我大得多。我出世以前,你一定已是一個成年人。你一定還記得革命以前往昔的情形是怎樣的。像我這樣年紀的人對那時候的任何事情都並不確切知道。我們只能從書本中去找尋,但書上的記載可能是不確實的。我很想聽聽你的說法。歷史課本上說,革命前的生活和目前完全不同。據說那時候壓迫、不公平和貧窮的情形到了可怖的程度,幾乎令人無法想像。據說在我們倫敦這個地方,人們終生就從來沒有吃飽過。他們之中有半數甚至連鞋子也沒得穿。他們每天工作十二小時,十個人擠在一個房間裡睡。但同時卻有極少數的人,為數不過數千的所謂資本家,既有錢又有權。他們佔有一切,他們住的是豪華的大廈,僕人多至三十名,他們有的坐汽車,有的坐馬車。他們飲香檳,戴大禮帽……」
那老年人聽到這裡,突然面露喜色。
「大禮帽!」他說:「怎麼你也會提起這種東西。我自己昨天才想起它們。我只是在想,我已好久好久沒有看見大禮帽了。我最後一次戴這種帽子是參加我家嫂的葬禮。我已記不清是那一年了,大概是五十年以前的事了,當然,你知道,這種帽子是偶爾戴一次的。」
「大禮帽倒是並非太重要的,」溫斯頓耐心地說:「關鍵在於,這些資本家──他們和一些律師、僧侶及依賴他們為生的人等──都是大地主。一切的一切都為他們的利益而生存。你們──平民和工人──都是他們的奴隸。他們對待你們要怎樣就怎樣。他們可以把你當作牛馬一樣運到加拿大去。他們如有意思,就可以隨意和你們的女兒睡覺。他們可以下令用一種叫做九尾鞭的刑具鞭打你們。你們走過他們身邊時,必須脫帽。每一個資本家都有一大群僕從跟著,那些僕從……」
那個老年人聽到這裡,又面容煥發起來。
「僕從!」他說:「這個字我已很久沒有聽人說起了。僕從!這使我想起了往事。我記得有時喜歡在星期日下午到海德公園去聽人家演說。救世軍、天主教徒、猶太人、印度人──什麼都有。其中有一演說的人,他的名字我已想不起來了,但他倒的確是一個動人的演說家。他說:『僕從!資產階級的僕從!統治階級的阿諛者!』他們之中另外一種叫做食客。當然,你知道,他指的是工黨。」
溫斯頓聽得不耐煩起來,如此答非所問,真太莫名其妙了。
「我要請教的是,你覺得你現在是不是比往時更自由些呢?從前那些富有的人,那些高高在上的人……」
「上議院,」那個老人追憶似地說。
「如果你喜歡的話,就叫它做上議院吧。我問你的是,這些人之所以能夠把你們當作下等人,是否只是因為他們富有而你們窮苦?例如,當你們走過他們身邊時,必須以『大人』相稱,並須脫帽致敬,事實真是如此嗎?」
那老年人似在深思。他把杯子裡的啤酒喝掉了四分之一以後才回答溫斯頓提出來的問題。
「是的,」他說:「他們喜歡要你用手執著帽沿,表示尊敬他們,喜歡他們。我不高興那樣做,但我卻常常那樣做。這是一定要那樣做的,你可以這樣說。」
溫斯頓聽到這裡,很感失望。這老年人的記憶已消失殆盡,只記得一些無聊的瑣事。你可以花去一整天的功夫向他提出一些問題,而絲毫正確的資料都得不到。
溫斯頓把背靠著窗台。繼續交談下去還是不得要領的。當他正想再要一些啤酒時,那個老年人也許因為多喝了半公升的緣故,突然離座走到廁所去了。溫斯頓對著空酒杯看了一、兩分鐘後,自己也不知道怎樣又走到街上去了。
他信步走去,到了一條狹窄的小街。幾間光線暗淡的店舖夾在住屋中間。他面前一家店舖的門前掛著三個褪了色的金屬球,那些圓球看上去好像以前是鍍過金的。他似乎熟悉這個地方。不錯!正是那一家他買日記本的舊貨雜物舖。
他突然覺得害怕起來。原先到那裡去買日記本,就是太過輕率的事,而且曾經發誓決不再到這附近。可是正當他心神恍惚之際,他卻不由自主地走了上去。同時他發覺,這時雖然已是將近二十一點鐘,但那家店舖仍然開著門。他覺得走進去比較站在門外不易受人注意,因此決心走進了店門。萬一被人問起時,不妨推說想去買剃刀片。
店主人剛好燃亮了一支油燈。看上去年紀大約六十上下,身體衰弱,背已彎曲。「你走在路上時,我就認出是你了,」他馬上說:「你就是上次購買那本簿子的先生。那種奶油色的紙張多漂亮。沒有造那一種紙,恐怕已有五年了。」他從老花眼鏡的上邊看了溫斯頓一眼。「今天你想買些什麼?或者只是來看看?」
「我路過這裡,」溫斯頓含糊地說:「我只是順便進來看看。我並不想買什麼需要的東西。」
「那也好,」店主人說:「反正我並不以為能夠滿足你。你不妨自己瞧瞧這種情形;你可以說這是一間什麼也沒有的店舖。讓我老實告訴你,古物的交易將快完了。一方面沒有人再要買那種東西,另一方面存貨也沒有。家具、瓷器、玻璃器皿,都是破破爛爛,不成什麼樣。而且當然,那些金屬用具大都已被鎔化掉了。這些年來根本沒有看到過一支銅燭台。」
實際上這狹小的店舖堆滿了舊貨,因此使人看了有不舒服的感覺,然而幾乎沒有一樣東西是有些微價值的。地板面積非常有限,因為四壁掛滿了嵌著灰塵的書架。櫥窗裡堆滿了一盤盤螺釘、生銹的鑿子、缺口的小刀、生銹褪色的舊錶和其他無用的雜物。壁角一張小桌子上,卻放著一些看來似乎很好玩的零星物品。當溫斯頓走向那張桌子時,他看到了一件既圓且滑,在燈光下閃著柔和光澤的東西,他把它拿了起來。
原來那是一塊上圓下平的玻璃球,裡面嵌著一塊粉紅色迴旋形的奇形怪狀的東西,看來好像是一朵玫瑰或秋牡丹。
「這是什麼?」溫斯頓著迷地問。
「這就是珊瑚,印度洋出產的,」那老人說:「他們喜歡把它嵌在玻璃球裡。至少已是一百年以前的東西了,看來或許還不止些。」
溫斯頓買下了這心愛的東西,不是因為它光彩奪目,而是因為它屬於一個和現在完全不同的時代。
「樓上還有一個房間,也許你高興去看看,」老人說:「裡面沒有多少東西。如果上去的話,我們得拿一盞燈。」
他點亮了另外一盞燈,帶領溫斯頓走上殘舊的梯級。進入房間後,溫斯頓發現室內的傢具還整齊地擺著,好像準備有人來住的樣子,地上舖著地毯,壁上掛著一兩幀畫片。那老人把燈提得高些,把整個房間都照亮了,顯出這地方似乎具有一種奇怪的吸引力。溫斯頓心裡在想,如敢冒一下險,很可能只消每星期付幾塊錢,就可以把這個房間租下來。他轉念又覺得這是辦不到的;但這個房間已引起了他對往昔的懷念。
房間角落裡放著一隻小書架,把溫斯頓吸引住了。書架上沒有書,只堆滿了一些雜物。黨方搜焚書籍的措施,在普羅大眾所住的地方像在任何其他地區厲行得同樣的澈底。在大洋國各地,已不可能再找到一本一九六○年以前印刷的書了。壁爐另一邊牆上掛著一幀古畫。
「如果你對古印版畫有興趣的話……」老人慇懃地說。
溫斯頓走上去把那幀畫端詳了好一會,躊躇幾分鐘後,結果沒有買下來。他和老人告別,獨自下樓,免得給老人看到他走出店門前先要向街上仔細張望一番。
當他在路上才跨過幾步時,突然渾身驚得冰冷。一個穿著藍制服的人從對面走過來,相距不足十公尺。原來正是那個在小說組工作的黑髮少女。街頭燈光雖然暗淡,但還是很容易把她認出來的。她貼對他的面孔盯了一眼,然後拉緊腳步走過,好像沒有看見他似的。
溫斯頓呆了幾秒鐘,才拖著沉重的步伐向右手轉彎走前去,連走錯了方向也不覺得。無論如何,一個問題已經得到了答案。那少女是在偵察他,這已是無疑的判斷。她一定是跟蹤他到這地方的,因為她決不會也偶然在同一天晚上到這同一個暗淡的街頭來步行的,這地段離開黨員們的任何住宅區有幾公里,這不可能是巧合。不論她真的是思想警察的密探,或者只是一個好管閒事的業餘偵探,有什麼區別呢?糟糕的是她在跟蹤他。或許她還看見他走進那間普羅酒吧也說不定。
溫斯頓費著勁,一路走一路在想。怎料那是一條前無去路的死巷,他在那裡停了幾秒鐘,不知如何是好,最後才轉身尋回原路。這時他突然想到一個念頭:那少女從他身邊走過來才只三分鐘,如果急步追上去,很可能追得到她,跟蹤到僻靜的地方後,就可以拾起一塊石頭擊破她的腦殼,或者利用他口袋裡那個玻璃球也行了。然而因為體力關係,他又立刻打消了這個主意。
他走回寓所,時間已經過二十二點鐘。電燈總掣快將在二十三點三十分關閉。他趕緊走進廚房,喝了近乎一杯勝利牌杜松子酒,然後回到房間裡的小桌子旁坐下,打開抽屜拿出日記。但是他並不立即翻開那個本子。電視幕上這時正在播出一陣刺耳的女人歌聲,唱的是一首愛國歌。
他把日記本子打開。他覺得他實在有許多重要的話要寫上去。那個電視幕裡的女人又換了一支新歌,那好像是用碎玻璃去挖他的腦筋一樣痛苦。他試圖想起奧布林,這本日記也是為他而寫的。但不知怎的,他腦海裡這時想到的卻是思想警察把他抓去後給他受的苦楚。如果他們即刻把他殺死倒無所謂。令人覺得痛苦的是在死亡以前(沒有人談論這種事情,但任何人都知道),卻還有種種例行手續要辦:你一定要受到種種的非刑拷問,一定要坦白又坦白。既然結果還是一樣,你為什麼要多受活罪,而不早一點兒自殺呢?
他再次試圖想起奧布林,這一次比較成功了。奧布林對他說過:「我們將要在那沒有黑暗的地方會面。」他明白這句話含有的意義。電視幕播出刺耳聲音,使他無法再想下去。對奧布林的幻想中止後,「老大哥」的幻影又進入了他的腦際。
還有那三句口號:
戰爭即和平
自由即奴役
無知即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