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千華見到煞氣消止,金輪現形,眉目之間,也帶上了溫潤笑意。她走到張惟身邊,微微欠身,道:「不愧是上清高功。誅滅之法,終是下策。能以此法克制煞氣,千華自愧不如。」
張惟轉頭望著她,含笑道:「仙子過譽。」張惟又看了不遠處的金輪一眼,道,「我會將此金輪帶回上清派,集同門之力做法超度。」
「如此甚好。」商千華點頭。言罷,她騰身而起,浮於空中,朗聲道:「諸事已畢,眾仙家可退。」
話音落時,天空之中,雷消電止,一片和風煦日。方才收雲止雨的蛟龍化回人形,行禮之後,消失無蹤。
商千華又望向了一旁被縛的徐秀白,她手腕一翻,收回了網元天綱,道:「你走吧。」
徐秀白穩了身形,神情複雜莫辨。他的目光從商千華身上移開,落在了那環金輪之上。一時間,他的心底竟生了憂戚。他猶豫片刻,終是咬牙閉目,轉身離開。
待他遠去,商千華才又開口,對張惟和褚閏生道了別,飛身離開。
褚閏生暗暗鬆了一口氣,他看了一眼幻火金輪,繼而舉步走到張惟身邊,伸手扶著他,道:「張高功,你沒事吧?」
張惟抬起手腕,提筆在腕上寫下幾個字。字符隱入肌膚之內,傷口緩緩開始癒合。他輕吐了一口氣,才道:「暫無大礙。我們回鎮上去吧。」張惟離開他的攙扶,道,「我自己能走。你帶上那環金輪。」
褚閏生聞言,含笑稱是。他走到金輪之前,抬手輕輕撫上了輪身。此時此刻,這種感覺竟是萬分熟悉。他心中懷念,讓血脈微微發熱。他清楚地記得,那無數個就著血腥入睡的夜晚,天地之大,彷彿只剩下了他和這環金輪。眼前之物,是他的兵器,更是他的摯友。如他的手足一般,不可失去。
他的手指劃過輪身上的朱紅符文,所觸之處竟微微閃光,讓他的指尖刺痛起來。他皺了皺眉頭。原以為這「血菉靈符」不過是普通的封印咒文,沒想到以他之力,竟無法解開。
張惟見他遲遲不動,開口勸慰道:「上清道法定能超度所有魂魄。你可放心。」
褚閏生點了點頭,轉頭笑道:「弟子謝過張高功。」他說完,正要取金輪,忽然,地面微震,馬蹄聲由遠及近。聽起來,應有十數騎人馬。
張惟聞聲,心知不祥,立刻戒備。
一旁的褚閏生慢條斯理地拿起金輪,握在了手中,嘴角噙著笑意,神色安然自若。
不過片刻,十數騎黑甲士兵就將他們包圍。士兵並無二話,執著長刀突刺而來。
張惟險險避開,正要做法。臟腑之中,忽生一陣劇痛。煞氣,在他體內橫衝直撞,擾亂內息。他皺眉,嗆出了鮮血來。沒想到,方才與冤魂相爭,煞氣竟盤踞於他體內,無法排除。他正憂慮,煞氣愈強,顛倒血脈。他眼前一黑,再無力支持,往下倒去。
褚閏生疾步上前,單手扶住了他。繼而抬頭,沖那一眾黑甲的士兵笑了笑。
黑甲士兵雖不明白眼前的發生的事,但也不做遲疑,又執刀攻了上去。
褚閏生讓張惟安穩地躺在了地上,手執金輪,騰身一躍。電光火石之間,先鋒的兩騎士兵被擊下馬去,倒地掙紮了片刻,便失了意識。眾人見狀,急急勒馬。
褚閏生輕巧地落在一匹馬背上,道:「我若沒猜錯,各位是太上聖盟李延綃的部下吧。」
眾人並不回話,只是挽起了弓箭,準備再攻。
褚閏生笑道:「只派十幾個普通人來,還真是低估了我們了……」
這時,弓箭離弦,直襲而來。細看之時,每一支箭上都刻滿了符文,絕對無法以法力抵擋。
褚閏生腳下輕點,又一次騰空,避開了箭矢。這一次,他並未落地,浮在空中,又道:「其實,他倒也沒有算錯。以張高功的性情,對凡人處處留情,你們要贏也不是太難。怎麼說呢……」他想了想,帶著無奈笑意,道,「他現在人事不省,是你們運氣差。」他說罷,身影倏忽一閃,又有兩騎士兵被擊倒落地。
「放心。」褚閏生甩了甩手中的金輪,笑道,「我也不會殺你們的。」
……
但說,鎮上居民見雲收雨停,無不歡欣,紛紛出門沐著那久違的陽光。
絳雲趴在客棧走道的窗口上,仰頭看著那耀目的陽光,心裡思緒糾纏。方才大夫來給池玄診視,她本想看看他的傷勢,卻被他拒之門外。先前梁宜說的話,她聽得一清二楚。什麼「時日無多」、「如此短暫」云云,讓她不禁擔憂。
她正苦惱,大夫推門出來。她忙起身上前,詢問道:「大夫,他怎麼樣了?」
大夫一臉憂色,眉頭緊皺,道:「血是勉強止住了。只是……」大夫看了她一眼,壓低嗓音,道,「他身患血證。此病外傷流血雖然危險,但尚可救治。若是臟腑血脈受了創傷,內傷出血,那就藥石無靈了……」
絳雲聞言,心頭一沉。
大夫又道:「據我剛才所診,這位公子的傷勢怕是已經拖了大半個月了。這裡有幾副補血、退燒的方子,姑娘收好。不才醫術粗淺,怕是幫不上什麼忙了。」他說完,嘆了一聲,舉步離開,診視其他人去了。
絳雲手握著藥方,腦海裡亂成一片。她呆立了片刻,才穩下心神,舉步進了客房。
房中,瀰漫著叫她失神的血腥味。桌上擺著一盆水,已然被血染紅。池玄躺在床上,似乎是睡著了。她正望著那盆血水出神,池玄開口,道:「替我倒杯水吧……」
絳雲回過神來,立刻拿杯子倒水。壺中的水是方才剛送來的開水,熱得灼手,她端著杯子,努力吹涼了,才走到了床邊。
池玄坐起身來,接過了水杯,道了一聲:「謝謝。」
絳雲點點頭,靜靜地看著他喝水。他並未穿衣,傷口清楚可見,雖已盡數包紮,但他身上遍佈淤青,嚴重之處已成了血腫。
池玄察覺她的目光,輕輕拉了拉被子,道:「我沒有可換的衣服。」
絳雲不解,繼而便看見了一旁被鮮血染紅,破爛不堪的衣衫。她忙道:「我去買!」她說完,剛要離開,卻被池玄拉住。
「我有話跟你說。」池玄開口,說道。
絳雲只覺他掌心微燙,竟灼得她心慌起來。她轉過身去,等他說話。
「我快死了。」池玄望著她道,語氣平淡如昔。
這句話,讓絳雲失神。這件事,她雖已有覺察,但聽他親口說出來,卻又是另一番感受。她的心如被重壓,叫她透不過氣來。
絳雲搖頭,道:「你不會死的。」
池玄垂眸,道:「還記得那日幻火要殺卯符麼?」
絳雲不明白他為何提起這事來,略有些不解。
「那時我被他的煞氣所傷,創及臟腑。方才大夫也說了,血證一病,若是內傷出血,便無藥可醫了。」池玄道。
「那個時候就……」絳雲驚愕,「那為什麼現在才告訴我?你早一點說出來,我就能想辦法救你啊!」她滿心焦急,拉起他的手,似是質問。
池玄看著她,道:「有些事情,我不希望你明白,所以不曾招惹你。」
「什麼不讓我明白?什麼不招惹我?我聽不懂你在說什麼!」絳雲急了。
池玄卻淺淺笑了,「從剛才開始,我的罡氣就一直沒有恢復……」
絳雲這才發現,他的周身的確沒有罡氣環繞。一陣慌忙,她竟連這件事都沒有察覺。
「有或沒有,對你來說,可有區別?」池玄問道。
絳雲想了想,搖了搖頭。
「這就夠了……」他凝眸,笑道。
絳雲聽到這句話,竟是心頭微顫。她思忖片刻,略帶怯意道:「你說的話,我還是不太明白……」
池玄靜靜望著她,手上微微用力,拉低了她的身子。
絳雲正滿心不解,下一瞬,池玄卻吻上了她的嘴唇。絳雲全身都僵住了,那微燙的溫度灼進了她心裡,讓她微微顫抖起來。不過是輕淺至極的碰觸,卻讓她有了如同烈火燒身一般的感受。
池玄退開身子,沉聲道,「你是真心在乎我也好,是因罡氣沉迷也罷,於我都沒有差別。最後一程,我要你在我身邊。」
絳雲的臉頰燒得緋紅,心內片刻無法平靜。她望著眼前的人,竟是半分也無法思考,更不知如何回答。
驀然之間,她想起褚閏生也曾對她如此,而後,帶著戲謔對她說,只要對池玄做相同的事,便會明白一切。如今,她隱隱有些懂了。明明是一樣的事,卻如此不同。她說不清自己內心的悸動和狂躁,但卻無比清楚地知道,這些感覺並非因罡氣而起。只因她眼前的人,是池玄……
這時,小二叩門進來,道:「打擾二位。褚公子回來了,叫小的來請池公子去一趟。」
池玄點頭,伸手去取床沿那身破爛的衣服。
絳雲回神,想起了池玄的傷勢,不禁皺眉道:「有什麼緊要的事,一定要去啊?」
小二滿臉歉意,「小的也不清楚。不過,褚公子帶回來一位傷重昏迷的年輕人,也不讓大夫看診,只讓小的來請池公子。」
絳雲滿心不解,卻也不多問了。待池玄換上衣服,她小心翼翼地扶著他,去了褚閏生的客房。
一進屋,絳雲就看見桌上擺著一環金輪。她驚喜非常,出聲喚道:「幻火!」不過,很快她便發現,輪身之上佈滿朱紅符文,與昔日幻火金輪的樣子相去甚遠。
這時,褚閏生迎了上來,笑道:「絳雲妹妹,小聲點,別吵醒了病人。」
絳雲聞言,用力點了點頭。
「張惟……」池玄看清了躺在床上的傷者,略有些驚訝。他離開絳雲的攙扶,走到床前,仔細診視。
褚閏生細細打量了池玄一番,皺眉道:「師兄,你的傷……」
「無礙……」池玄緊皺著眉頭,望向了褚閏生,「他是被煞氣所傷。」
褚閏生點點頭,「嗯。他以『血菉靈符』封印金輪中的冤魂精鬼,不慎為煞氣所傷。」
池玄不再多言,指扣青靈訣,靜神凝氣。這時,褚閏生卻一把拉住了他,阻他做法。
「做什麼?」池玄問道。
褚閏生道:「我本來也打算請師兄用罡氣化解張高功體內的煞氣。不過,如今師兄重傷在身,罡氣衰弱,若是勉強出手,恐怕救人不成,反傷了自己性命。」
「若不化解煞氣,他撐不過今晚。」池玄道。
褚閏生卻不退步,道:「我會找其他化解煞氣的方法。」
「沒有其他方法。」
池玄輕輕推開褚閏生,正要做法,張惟卻在此刻醒了過來,開口道:「何必勉強,我根本感覺不到你的罡氣……」
池玄微驚,低頭望著他。
張惟的神色疲憊,聲音亦是虛弱不堪,但他卻面帶笑意,道:「原來你也有力有不逮的時候啊。」
池玄道:「我力有不逮,對你有何好處。」
張惟嘆道:「我如今命懸一線,你說話就不能婉轉些?」
池玄聞言,唯有沉默。
張惟停頓片刻,認真道:「我現在囑你幾件事,你聽好了。」他緩了緩了氣息,道,「其一,務必在中元之前,將這環金輪送至茅山,以『九幽燈儀』引渡輪中亡魂。其二……」
張惟忽然沉默下來,久久遲疑。好一會兒,他才開口,道:「其二……煞氣傷我臟腑,侵我血脈,恐怕已是回天乏術。待我死後,便將我屍身火化。」他望向池玄,吩咐道,「凡被這金輪所殺之物,魂魄皆為其拘索。我因煞氣而死,怕是不能倖免。你也曾在乾元觀內修習道樂,便替我奏一曲『引魂』,護我魂魄歸返地府……」
池玄聽罷,靜靜點了點頭。
張惟望著他,無奈一笑,道:「當年師父飛昇,你也是這樣的神情……我始終不明白,你是無情,還是當真看淡了生死……」他說話之時,煞氣翻覆,氣血逆行。他劇烈地咳嗽起來,嗆出幾口鮮血。
池玄見狀,伸手撫上張惟的額頭。他閉目凝神,清透的罡氣順著他的手掌注入張惟體內。
痛楚稍緩,張惟長吁了一口氣,繼而抬手止了池玄的術法。「只為緩我痛楚就勉強做法,還真像你……師父曾說過,你做事不論是非成敗,更不計後果得失,看似隨心魯莽,卻從未做錯……」
池玄微微皺了眉頭,道:「世事無常,何來對錯?」
張惟笑得無奈,「對……所以,今日我出手封印金輪,並非是為了天下大義,更不是行善積德,無謂對錯,只不過跟你一樣,想做就做了……」他輕嘆一聲,閉上了眼睛,道:「我累了,你們先出去吧。」
褚閏生聞言,拉起了絳雲,退了出去。
池玄卻不邁步,依舊站在張惟的床邊。
「只學你一次,便賠上了性命,不划算啊……」張惟合著雙眼,帶著淡淡笑意,道,「是吧,師兄?」
池玄卻不知如何答他,只得默默站在那裡,靜靜點了頭。
……
翌日卯時,客棧之外十數里的江邊,池玄同褚閏生、絳雲三人,依循張惟的吩咐,將其屍身火化。
池玄取了笛子,默默吹奏。
那笛聲空靈清遠,直透心魄。一時之間,飛鳥盤桓,游魚浮水,皆為那笛聲傾倒。偶有行人途經江邊,也不禁駐足。
絳雲站在池玄身後,靜靜看著他的背影。
這首曲子,她曾聽過,依稀記得。昔日茅山之上,她於「豢龍池」邊聽過池玄吹奏此曲。那時,她只覺笛聲好聽,美妙絕倫。但如今,她卻覺得,這笛聲分明哀戚,那悠揚
之中藏著悲涼。
片刻之後,「引魂」之曲奏罷,只見那熾烈火焰之中,忽有隱隱光輝升起。半空之中,忽現了兩名童子。一黑一白,手抱葫蘆,將那光輝收入其中。
那兩名童子對著眾人,欠身作揖,繼而消失無蹤。
池玄微微頷首,權作回禮。他收起笛子,轉過身來,道:「可以了。我們回客棧吧。」
他說話的語氣一如先前,平靜無波。只是,不知為何,絳雲卻覺得心中抽痛,不禁落下淚來。
池玄見狀,舉步上前,一語不發地抬手替她擦眼淚。
一旁的褚閏生見此情狀,微微偏開了頭,握著金輪的手又緊了一分。眼前,火焰灼灼,耀花視線。
想要保護一些人,就注定要犧牲另一些。他始終只是凡人,既非天地,自然做不到「不仁」。既動了惻隱,便注定了某些東西要被捨棄。
世事無常,何來對錯?
他並未做錯。如今的他,只需相信,他並未做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