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若不曾救我……多好……」
商千華的眉目間生出一抹哀色,她伸手,輕輕撫上徐秀白的臉頰,嘆道:「原來,我真的渡不了你。」
她的手指觸上的一剎,徐秀白猛地退開,站起了身子。他踉蹌後退幾步,啞著聲音道:「不必渡我……」他的微微顫抖著,淒然道,「我無需仙道,你把秀青還給我……」
商千華慢慢站起來,靜默不語。
徐秀白望著她,淚水漸漸乾涸,空餘下滿目的悲愴。眼前的少女,素雅秀麗,潔淨出塵。她的眼神,平靜親和,一如往昔。那是超脫世俗的安然,早已凌駕眾生。他再也說不出話來,默默地退後,繼而疾步狂奔,遠遠逃開……
絳雲正想追時,血色腥羶瞬間消褪,景色變作了一方湖澤。碧波浩渺,空濛無際,水汽氤氳,如煙飄渺。忽然,一團火光乍現,在水面上炸開。霎時間,湖水如沸,煙騰如雲。水滴濺落,滾燙無比。
絳雲微感驚訝,抬眸看時,就見那水汽雲煙之中,赫然有一頭奇獸。那獸龍頭鹿角,虎背熊腰,龍鱗煥彩,狼蹄踏水。西海鳳麟洲上,多是此獸。絳雲自然認得,她開口,驚呼了一聲:
「麒麟?!」
話語未落,麒麟嘶鳴,頓足似怒。順那麒麟之目望去,只見一人凌波而立,一身獵裝,長弓在手,短刀懸腰。正是徐秀白無疑。
他的神色已然疲憊,腰間一道傷口清晰可見。血色蔓延,染透衣衫。
絳雲立刻響起,第一次見他時,他曾拿出「麟脂」替池玄治傷。那時,他帶著輕鬆,撩起了衣衫,露出腰上的舊傷,笑道:「殺它費了我好一番功夫,這傷口就是麟爪所賜。」
原來,真有其事……
絳雲思索之時,麒麟頓足揚蹄,直衝向了徐秀白。那凶悍之相,見所未見。徐秀白早已受傷,此刻豈能與之再戰,只是勉強結印,以作防禦。麒麟見狀,張口吐息,噴出耀目火光,襲向了徐秀白。
絳雲心知,這樣一擊,以徐秀白的道行,恐怕是必死無疑。她也顧不得是不是虛像,縱身上前,想要相助。
便在那千鈞一髮之時,紅影罩下,化去火光。一道白光隨後,激射而來,瞬間刺穿了那麒麟的身軀。麒麟哀鳴一聲,頹然倒下,沉入了湖中。
徐秀白微驚,抬頭望去,就見那紅影竟是一面巨傘。巨傘飛旋,越變越小,緩緩飛向了一旁。只見,一匹白牛緩飛而下,牛背上坐著一個約莫十五六歲的少女,一襲青紗襦裙,金絲繡出流雲花紋,盤在裙角。她抬手,接住紙傘,輕輕靠在肩頭,繼而盈盈一笑,眉梢眼角,盡染風情。
何彩綾?絳雲看到她,一時間竟忘了舉動。
待白牛站定,何彩綾含笑,對徐秀白道:「就憑你一介凡人,也想殺麒麟?不自量力,好生可笑。」
她說罷,輕輕抬手,往上一揚。沉入湖中的麒麟屍體瞬間浮出水面,只見方才那道白光化作了長綾,將麒麟牢牢綁縛。她伸手一招,長綾解縛,飛落在她肩頭。
「既然是我動的手,這只麒麟自然歸我,沒錯吧?」何彩綾笑道。
徐秀白聽到此處,忍著傷口的疼痛,想要出聲反駁。但他尚未開口,腳下卻一個趔趄,往下倒去。他脫力之時,凌波的咒法解開,眼看他要落水。何彩綾輕輕一笑,長綾輕揮,湖面上忽然生出草木繁茂,聚成一方汀渚。青草柔軟,輕輕托住了徐秀白。
「都這副樣子了,還跟我搶東西?」何彩綾說著,躍下牛背,裊裊婷婷地走到他面前,挑眉一笑,「早知如此,就等那麒麟殺了你,我再出手了。」
徐秀白強撐著坐起身來,傷口的痛楚讓他緊皺眉峰,他望著何彩綾,道:「我用一年找到它,追蹤它三個月,與它苦戰一日一夜,你讓我怎麼拱手相讓!」
「喲,好辛苦呀,你這是搏同情麼?」何彩綾掩嘴而笑,如是道。
「技不如人,我認了。」徐秀白看了那麒麟一眼,低頭道,「……但我……我真的很需要麟脂……」
「麟脂能愈一切創傷……」何彩綾看了徐秀白的傷口一眼,戲謔道,「你這算以身試藥?」
徐秀白頓生不滿,皺眉望著她,「關你什麼事?」
「既不關我事,我為什麼要把麒麟讓你?」何彩綾捻起一縷青絲,笑道,「這樣吧,看你資質不錯,不如入我門下。這麒麟就算我的見面禮,可好?」
徐秀白聽到此處,竟生出無奈之色,他皺眉,應她一句:「我已有師傅。」
「嘖,真可惜,也罷也罷……」 何彩綾嘆了一聲,甩了甩手,道,「沒心情了。這麒麟看著就晦氣,我不要了,你隨便吧。」
徐秀白一時茫然,也不知如何應對。
何彩綾帶著輕嘲,道:「血都要流乾了,還不治傷。最近的凡人都不怕死的麼?」
徐秀白聞言,面露不滿,卻也不再多言。他探手入懷,取藥療傷。他取出翡翠葫蘆時,網元天綱被順勢代出,輕輕落下。他微微皺眉,收起了網元天綱。
本要離開的何彩綾看到此物,神色微變。但很快,她笑容又綻。她正要再說什麼,忽然,天空中陰雲密佈,雷電交加。一道霹靂斬下,耀亮四野。雷聲之中,一青一紫兩顆珠子飛旋而下,牽動一片電光。
光芒之中,商千華飛身而下,黑衣肅然,襯著她的神色愈發冷峻。
徐秀白看到她,忙低下頭去,默然不語。
商千華見到他,亦是一驚。但她瞬間斂去情緒,復了沉靜安然之色。她看了看一旁的麒麟屍體,沉聲對何彩綾道:「何彩綾,你身為地仙,殺生是大忌。為何明知故犯?」
何彩綾笑得輕浮,道:「喲,我當是誰,原來是雷將呀……」她抬手,輕輕摸了摸自己的臉頰,慢條斯理道,「唉,最近也不知怎麼了,天氣又乾又冷,我不過取些麟脂潤澤肌膚罷了,何必大驚小怪。」
「天道貴生,豈容你如此。何彩綾,我今日就縛你回雷部。」商千華說完,
何彩綾滿臉無奈,道:「這些大道理我都聽你講了多少遍了?我又答了你多少遍了?天道我懂,可懂又如何?天讓我降生人間,又賜我諸般神力,卻不許我插手俗事,換做是你,可會甘心?」
商千華聽沉默,並不答她。
何彩綾見她如此,揚眉一笑,語氣愈發肆無忌憚,「我想殺就殺,誰能奈我何!」
這句話讓商千華瞬間清醒,她斂神,不再多想,出聲令道:「雷錐何在?」
隨她話落,天空中忽然出現了三支雷錐,錐身電光環繞,透烈烈戰意。
何彩綾面帶輕蔑,五行綾無風自舞,暈出一片祥光。
眼看戰局一觸即發,忽然,汀渚藤蔓舒展,慢慢沉入水中,週遭景物漸漸模糊。
絳雲回過神來,心知這是幻境變化,記憶流轉。眼看眾人的身影漸漸消失,她急忙上前,一把抓住了徐秀白的手腕。
「等等!」她出聲,急急喝道。
徐秀白一怔,下意識地想掙脫。
絳雲卻緊緊抓著他,不滿道:「別再想以前的事了,跟我回去!」
徐秀白不說話,只是望著她。
絳雲試著想拉他,卻偏偏無法讓他移動分毫。她皺眉,道:「你到底想怎樣?」
她話未說完,週遭忽然傳來轟天雷鳴。絳雲抬眸,就見雷雲密佈,電光交錯,織出網來,將週遭牢牢封鎖。鬼哭淒厲,陰氣迫人。雷光電影之中,商千華嬌小的身影愈發單薄。她的面前,是一匹巨獸。那巨獸模樣古怪,四肢不全。身周皆是潔白的硨磲珠子,牽動冰冷水流。
徐秀白看著那般景象,淒聲開口:「別去……」
絳雲看了看他,又看了看那片慘烈戰局,開口道:「你怎麼了,她已經死了啊。」
說完這句話,絳雲只覺他的身子輕輕一顫,全身緊繃起來。她只當他要逃,手上的力道愈發重了。
「我知道你很傷心,可是她已經死了啊。」她認真地,重複了一遍。
徐秀白的眼眶瞬間泛紅,他顫著聲音,道:「她是雷將,她有仙身不滅……」
「她已經死了,你看到的不過是回憶而已。」絳雲打斷他,答得斬釘截鐵。
她話音落定,幻像瞬間消失,週遭惟剩下蒼茫的白。
絳雲也不管這些變化,急急道:「你的心神魂魄都受了損傷,我是來救你的……」
徐秀白望著她,眸中淚水滑落,潤濕臉龐。他開口,對她道:「別管我……」
絳雲聽到這句,眉頭緊鎖,「再不修復魂魄,你會死的!」
「就讓我死。」
「那不行!」絳雲道,「我一定要救你!」
徐秀白想甩開她的手,但卻毫無用處。他又悲又怒,嘶聲道:「你既通我魂魄,那你告訴我,你救我有什麼意義?只剩我一個人活著有什麼意義?」
絳雲緊緊抓著他,道:「一個人為什麼不能活著?我的全族被滅,我不也活著麼!」絳雲想了想,又道,「還有小宜,她的親人都死了,喜歡的人也死了。她不也活得好好的!」
徐秀白淒然開口,問她道:「別拿你們跟我比!你還有池玄,梁宜還有她的一眾同門,而我呢?我還有什麼!……」
「那是以後的事啊!」絳雲反駁,「我要是當時死了,怎麼可能遇上池玄!小宜又怎麼可能入上清派!」
「你……」徐秀白看著她,一時啞然。
「我說錯了嗎?」絳雲反問道,「你們那些生不如死的道理,我真不明白。死了不就什麼都沒有了?再說了,錯的又不是你,為什麼你反而要死?」
徐秀白愈發錯愕,無法應答。
絳雲見他如此,得意一笑,「你看,你答不上來吧。」她放鬆了手上的力道,認真道,「我知道,你是好人。雖然經常說些奇怪的話,態度又差。可是你一直都在行醫救人。如果世界上真有『生不如死』的道理,你這樣做豈不可笑?其實你心裡也知道,活著比死了好,對吧?」
「我……」徐秀白移開眼神,低聲道,「我不知道……」
「我都明白的道理,你怎麼會不知道!」絳雲怒道,「你到底在想些什麼啊?人死了就什麼都沒了。你師傅遇害,你應該馬上去救嘛。現在封閉心神什麼的,簡直莫名其妙!」
「救?」徐秀白苦笑,「怎麼救?」
「追回她的七魄,去聚窟洲拿返魂香啊!再不行,就追到地府去!」絳雲說得頭頭是道。
徐秀白愣住了,好一會兒,他開口,道:「返魂復生,是大忌……」
絳雲聽到這句,頓生不滿,反駁道:「殺生也是大忌。」
徐秀白瞬間失語。
絳雲皺著眉頭,道:「你不也告訴過我,人生在世,怎能沒有取捨。以前池玄病重,你說要用什麼龜什麼樹的,一樣樣都要殺生。我想過了,雖然殺生不好,但若為了救他,我做。可你呢?你說要為妹妹報仇,可宋軍現在都好好活著呢。你讓我抉擇,可你的決心又在哪裡?」
徐秀白聽得這番話,心中百感交集,生出陳雜五味。他答不上來,思緒更是混亂,只得沉默著,望著眼前那單純執著的少女。
絳雲見他不再說話,便知道自己佔了上風。她想到了什麼,又道:「方才網元天綱為了保護你,傷了很多人。那是你師傅的法寶,其實就是你師傅在保護你,她也不希望你死,對不對?」
徐秀白微微怔忡,繼而淚落如雨。他低下頭,掩著雙目,道:「對……」
絳雲不由自主地鬆了口氣,笑道:「你知道就好。我和池玄也很努力地幫你呀,讓我救一下又怎樣?」
徐秀白擦乾淚痕,帶上了慣有的不屑,道:「憑你?」
絳雲當即跺腳,怒道:「少看不起我!」她說罷,掐訣念道,「三魂招引,七魄重開!」
剎那,紅光取代了蒼白,蔓延開來。異樣的溫暖,滲入肌體,安撫身心。徐秀白慢慢閡了雙目,感覺那溫暖流入血脈筋絡,將本以僵硬生澀的身體喚醒。心上銳痛,慢慢減褪。滴血舊傷,緩緩癒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