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深厚如幕,遮天垂地,將萬物籠罩。霧靄又生,如紗帳重隔,難辨前路。
池玄一行租船出航,已有數日。雖說聚窟洲去海萬里,但此船已施咒法,疾行如風,不在話下。不出幾日,已在蒼茫海上,不知何處。
絳雲始終昏睡不醒,池玄寸步不離,照顧左右。徐秀白自知無能為力,心上不免哀戚,便出了船艙,站在船頭,極目眺望。
目光所極,唯有暮色濃霧。唯船頭燈火,照出一方光明。幽暗之中,燈輝昏暖,平添孤寂之感。耳畔,浪聲輕鼓,綿綿不絕,更激起了煩擾來。
徐秀白攤手入懷,取出了一枚金鈴。鈴音清靈,幽幽輕響。他眉峰微蹙,心海漣漪陡生。加之耳畔浪聲重重,竟生出了「逝者如斯」的心緒。往事歷歷,猶在眼前。剎那離別,物是人非。此行結果又是如何?
他看著掌中金鈴,心頭愈發沉重,痛楚隱隱,終不可消除。
忽然,眼前的濃霧竟似簾幕拉開一般,層層消失。不消片刻,海上濃霧消盡,空餘下一片黑暗。藉著燈光,只見海上波濤翻湧,水下暗影流竄,詭異非常。
徐秀白稍加思忖,收起金鈴,取網元天綱在手,隨時應對。
這時,一道金光衝天而起,浪升如蓮,隨金光綻開,炫麗難言。只見那如蓮浪中,赫然浮出一名男子來。那男子形貌英挺,一身金甲,威儀非凡。他腳下,無數水族游弋,引得波浪起伏。
徐秀白微驚,正要說話,卻聽那男子開口,厲聲道:「來者何人,膽敢闖入西海禁地!」
徐秀白反問:「你又是何人?」
那男子聞言,眉頭一皺,道:「放肆!本王乃是西海龍王三太子,嘲風!」
聽到這個名號,徐秀白不禁驚駭,一時間心中百感交集,竟說不出話來。
「本王奉命鎮守於此,十洲乃仙家寶地,豈容你一介凡人擅闖!」嘲風單手叉腰,眉目間儘是不悅。他抬手,輕輕撫著自己項上的明珠,道:「看你獵人裝扮,莫非是來尋『驪珠』的?哼,少痴心妄想!」
語罷,海中水族皆出聲譏笑,震得浪花翻覆。
徐秀白怔怔地看著眼前之人,想起那俊美的少年手執明珠,低低訴道:……世人為奪你的驪珠,將你重傷……我肉身雖滅,魂魄被拘,亦不敢荒廢修煉。惟願有朝一日,能將此珠煉成,脫你獸形,復你神族之資……
「怎不答話?」嘲風見他沉默,只當他是目中無人,口氣嚴厲了三分。他亮出兵器,怒道:「本王就看看你到底有什麼能耐!」
徐秀白回過神來,眼看嘲風迅攻而來,卻連半分阻擋應戰之心都沒有。
正在此時,流光萬道,環聚而生,一點青熒幽幽,擋在了徐秀白和嘲風之間,阻了攻勢。只見池玄從船艙中走了出來,他步履輕慢,神色平和,站在了徐秀白的身前。
嘲風見狀,細辨片刻,恍然大悟。他驚愕萬分,又羞又愧,忙收起兵器,後退數尺。他在水面上站定,躬身行禮,恭敬道:「不知是廣昭仙君駕臨,多有得罪,還望仙君海涵。」
「無妨。」池玄微微頷首,應道。
嘲風抬頭,笑道:「聽聞仙君託身人世,不想短短時日,便道滿功成。可喜可賀。」
「多謝。」池玄道,「此人是我的客人,隨我同返聚窟,還請太子通融。」
「仙君客氣了。」嘲風笑意仍在,眉宇間卻生了一絲哀愁,「當日,我九弟年幼,不慎為凡人所傷。二哥睚眥帶水族千萬,往中土尋仇。卻不想……」他哀愁愈濃,難以成言,「……若不是仙君出手,我那九弟和萬千族人恐怕就受了五雷轟頂之劫,永世不得超生。只可憐,我二哥他……」
這些話,一字字叩在徐秀白的心上。他本以為前世之事俱是虛妄,但經歷種種之後,又見今日景象,豈能全無感觸。
嘲風低低一嘆,神色略微輕鬆:「如今雖墮輪迴,再無相見之期,但承負如此,已是萬幸。此般恩情,西海水族永記在心。」
言罷,海中水族齊聲稱謝。一時波濤喧天,壯觀非常。
嘲風笑道:「仙君即來,請務必讓小王盡心。」他正聲,喝令道,「龍駒何在?」
隨他話音,白浪驟起。細看時,那白浪竟是十六匹奇獸。此獸形如駿馬,滿身鱗片,鹿角龍尾,鳴聲如浪,是為「龍駒」。十六匹龍駒聚在船周,將船隻輕輕托起,長嘶頓足,急切欲奔。
嘲風滿意一笑,令水族讓出道來,他亦退到一旁,躬身道:「恭送仙君。」
池玄頷首,道了聲謝,不再多言。
眼見龍駒揚蹄,負船欲行,徐秀白終是開了口,喚道:「嘲風太子。」
嘲風聞聲,皺眉應道:「何事?」
徐秀白垂眸,抱拳深深一拜。他靜默片刻,沉聲道:「方才得罪了。」
嘲風輕輕一笑,道:「好說。本王對凡人積怨已深,難免偏見。你既是廣昭仙君的客人,想必不是歹人,倒是本王魯莽了。」
徐秀白聽他如此說,答不上話來,只是搖頭。
嘲風見他如此,笑著道了一聲:「好走。」
徐秀白點頭,抱拳應道:「告辭。」
語畢,龍駒踏浪,疾馳而去。徐秀白久久回望,便是這一刻,他終於明白了一些事情:世事無常,何來對錯……
便是明白之時,他心頭的痛苦煩躁竟慢慢消褪,空餘下惆悵悲涼。
「你若潛心修煉,歸位之時,便可重返西海,一家團聚。」忽然,池玄開口,如是說道。
徐秀白搖了搖頭,「不必。」他說罷,又想到了什麼,轉頭笑望著池玄,道,「仙君大恩,永記在心。」
池玄看他一眼,道:「若非廣昭度螭吻輪迴,我又豈能得你醫治。天道承負,向來公平。」
徐秀白聽罷,心上釋然。他又看了船艙一眼,道:「既然承負公平,這丫頭一定不會有事的。」
「嗯。」池玄頷首,低低應了一聲。
這時,前方光明忽現,碎去厚重黑暗。只見海面之上,遍佈礁石。先時不過三兩錯落,繼而星羅棋布。礁石大小各異,形狀不一。成礁、成島、成崖、成窟。海水湧入石中,激起聲響,如和歌一般。
若是尋常船隻,遭遇如此密佈的石群,勢必損毀。正當徐秀白擔心之時,龍駒簇著船隻,騰空而起,腳踏礁石,疾奔向前。如重重白浪,湧向岸去。不過片刻功夫,船隻已越過石群,安然泊在了一處淺灘。龍駒散開,長嘶一聲,似是道別。繼而化作白浪,沒入了海水之中。
池玄入艙,將絳雲抱了出來,待踏上岸時。他抬眸遠眺,竟生出懷念之色來。然而,他的遲疑只是片刻,他收緊了懷抱,對徐秀白道:「你上岸東行,過一片竹林,便是我的宮邸。宮外有蓮池百里,不會認錯的。我去取香,稍後再來。」
他說罷,騰身而起,飛縱離去。
徐秀白略生無奈,卻也來不及多言,只得循著他所言,邁步東行。
……
聚窟洲上,有一處神鳥山。山上遍生奇木,形如楓樹。奇香馥郁,飄揚百里,便是世人口中的「返魂樹」了。
池玄抱著絳雲輕巧落地,還未等他站定,卻聽一個蒼老的女聲,道:「喲,這最近是怎麼了,全跑婆婆我這兒熱鬧來了。」
只見花葉繁茂之處,走出一個老婦人來。她約莫百歲,慈眉善目。著綠衫白褂,手抱青紅團扇。
池玄見了她,垂眸喚道:「婆婆,別來無恙。」
老婦人聽得這句話,微微驚訝。她細細打量了池玄一番,歡喜道:「婆婆真是老眼昏花了,原來是廣昭仙君哪。」她繼而注意到了池玄懷中的絳雲,「這娃娃怎麼了?」
池玄走上幾步,道:「她命元被損,求婆婆賜香相救。」
老婦人皺了皺眉頭,上前幾步,輕輕按上了絳雲的脈搏。片刻之後,她開口問道:「我記得,不久之前這娃娃才來過這裡,說是要取香救她的主人。那時,她體內有普煞仙君的元神,可如今卻……」
池玄皺眉,沉默不語。
老婦人看了他一眼,又問道:「這娃娃不是常常找你的麻煩,怎麼今日倒是你來求香?」
池玄搖了搖頭,「多說無益,救人要緊。」
老婦人忽然笑了起來,「怎麼,嫌婆婆囉嗦了?果然哪,即便修成仙道,你也不再是昔日那個溫和安然的『廣昭』了。小子,你今生姓什名誰?」
「池玄。」池玄應道。
「好。」老婦人搖著手中團扇,笑道,「池玄。你可知道,為何這娃娃身為妖獸,卻有仙道?」
「昔日廣昭仙君將她重創,普煞仙君一口血肉,渡她得道。」池玄道。
老婦人笑問:「再好好想想,只是『重創』這般簡單?」
池玄聞言,微有不解,記憶瞬間回溯。猶記得那日,黑雲如墨,火色似血。天地間清濁難辨,戾氣盤桓。他罡氣天生,正與天犬煞氣相剋。況他道行精深,遠非這些妖類可及。只片刻功夫,勝負已定。那最後一隻小獸身姿頹軟,目光漸黯,已無力回天。不過趁著迴光返照之力,衝他嘶吼……
池玄微驚,恍然悟道:「她的命元……」
「她的命元早已毀在廣昭仙君的手下。」老婦人含笑道,「我原本也不知此事。先前她私自取香,與我一戰,我才知曉其中奧妙。普煞仙君一口血肉,替她重塑了命元。更借由元神之力,封住她的妖邪煞氣,助她修習仙道。她跳脫命數所限,也是因此。」
池玄低頭,看著懷中之人,隱隱憂戚,染在眉間。
老婦人又道:「返魂香確有補全命元之效,但卻無法還她百年仙道……不說這些,她這人形恐怕也維持不了多久了。」
池玄聽到此處,怔怔抬眸,望向了那老婦人。
老婦人見他如此,眉宇間生出憐惜之色,道:「你我相識一場,區區返魂香,我自不吝惜。不過,你需記住,你與她天生相剋相殺,一直以來,她能安然在你身旁,多少是因普煞仙君的元神相護。如今,她命元重塑,煞氣亦會恢復。然她道行遜你萬重,稍有不慎,便會死在你的罡氣之下。天各一方,終生不見……可做得到?」
池玄並不應答,只是抱著絳雲的手臂愈發用力。
老婦人望著他,稍稍沉默,忽然開口問道:「你能為她做到哪個地步?」
池玄不解。依稀記得,梁宜也曾問過相似的話……能為她做到哪個地步?
「婆婆有他法可以救她?」池玄追問。
老婦人笑了起來,「有是有,告訴你倒也無妨。只是,你記著婆婆我的話。好好兒地想想,你能為她做到哪個地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