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人靜默片刻,正要收拾屍身。池玄卻站起身來,對徐秀白道:「身上帶葷食了麼?」
徐秀白雖是不解,卻也不多問,只是皺眉道:「肉脯。」
池玄點了點頭,「給我。」
徐秀白伸手入懷,取了一個油紙包出來,拋給他。
池玄接在手中,轉身重又跪在葉無疆身前。他拆開紙包,肉脯均勻的肌理在金輝之下滲著微微油光。他拿起一片,咬了下去。風乾的肉脯乾硬,他咀嚼得慢且認真,那鄭重之色,如同在進行一場儀式。
眾人見狀,俱是不解。
絳雲見他如此,更是惶惑。他元神開啟,早已無需飲食。何況一直以來都只吃素,為何如今卻……
她滿臉擔憂地望著他,卻不知該不該問。
這時,池玄嚥下口中的食物,輕聲開口道:「我自小被師父收養,師父卻一直不讓我入門。我問過因由,他只笑說:你該吃肉……」
絳雲聽到這話,依稀記起曾經似乎也聽誰說過,血證一病需食葷腥、補氣血。吃肉……雖是再簡單不過的事情,可由修仙之人說出口來,卻多了莫名沉重。
「師父在世時,我卻從未遵循這句教導。待到師父離世,我也只是想著,無需多久,自然會黃泉相逢……是我錯了。修仙之道,求生,不求死。」池玄望著眼前葉無疆的屍身,輕淺而笑,些許哀色,染在眉宇之間。他的語氣從容安和,垂眸對那亡者道,「弟子安好,長生久視。師父教導,謹記於心。」
他說罷,站起了身來,對絳雲道:「我們去仙人洞。」
絳雲望著他,心上感動,久久不褪。她靠近他身邊,笑著點了點頭。
徐秀白看到如此情狀,忽生悲慟。他何嘗不是有千言萬語,尚未來得及說,便陰陽永隔。他輕嘆一聲,抑住了思緒。
眾人稍作收拾,起行往仙人洞去。眾上清弟子本也顧忌徐秀白的身份,但一路而來發生的種種,讓眾人心中疑惑愈重,皆失了主見。如今便都以池玄馬首是瞻,也願隨他往仙人洞一看究竟。
眾人行了片刻,便回到了方才南斗注生陣發動之處。
先前,何彩綾被陣法所傷,困於此處,徐秀白以網元天綱護衛。但如今,此處並無何彩綾的身影,倒是沙塵漫天,壘起了一座小丘。
徐秀白微驚,上前幾步,喝道:「天綱列陣!」
隨他話落,幾條細絲顫動,帶出微光,卻又倏忽湮沒在塵沙之中。
徐秀白不禁心焦,從方才開始,他便試著尋找何彩綾的氣。南斗注生陣破,她的氣卻越來越弱,也不知這沙塵底下發生了什麼。眼見網元天綱毫無功效,他走上前去,欲再施法。
這時,池玄閃身到他身前,將他攔下,道:「這些『中皇靈沙』傳說是媧皇造人時所遺,並非尋常道法可以匹敵。」
徐秀白皺眉,道:「難道你要我眼見盟友困死其中?」
「被『中皇靈沙』所困,不過是永陷沉睡,並不致死。」池玄說罷,執燈向前。燈火清明,燃亮一方。燈輝至處,沙塵退散。
池玄走到小丘之前,正要施法,卻聽吳亨開口,喊道:「慢著。」
池玄動作一頓,回頭看他。
吳亨走上了前來,有意無意地看了徐秀白一眼,輕聲道:「他們終究是太上聖盟的人,縱然上清派行事有違道義,但我等身為上清弟子,總不能見著師門被毀。你救那妖女,終究不妥。」
吳亨的聲音雖輕,徐秀白卻聽得明白。他冷笑一聲,雙手環胸,邁步走到池玄身旁,道:「小子,聽了這話,你還不退開。我也不稀罕你幫忙。」
吳亨聽得這話,自然不悅,他正要反駁幾句,卻聽池玄道:
「今日無人想毀上清。」
吳亨皺眉,道:「太上聖盟如今就在山腳盤踞,若不是因為護頂金光,早已群攻而上。師弟此話,未免草率。」
「何彩綾的彌天傘能解諸般咒術,她若有心,早就破了護頂金光。」池玄道。
吳亨細細一想,不解愈盛,「那她為何……」
池玄搖了搖頭,「我不知她為何留手,但她今日上山,並非為了破毀上清。」
眾人聽聞,皆生不解。然而,徐秀白卻已瞭然。他皺了眉,暗咒一聲:「可惡,原來她……」
便在此時,小丘忽得一震,沙塵爆開,飄散四處。池玄一驚,護著徐秀白和吳亨連退數尺。起罡氣為盾,將那些沙塵阻擋開來。站在池玄後方的一眾上清弟子見狀,也退了幾步,小心地避著沙塵。眾人一退,沙塵立刻止了攻擊,飄飄然落回了小丘之上。
這番變化,讓徐秀白愈加心焦。這些「中皇靈沙」顯然只為困住何彩綾,雖不致死,但這樣的禁錮又豈是好受的。想來何彩綾的道法遠在眾人之上,為何會如此輕易被困。他想到此處,出聲喊道:「何彩綾!」
沙塵流轉,發出細微的悉索之聲。沙丘之下,並無應答。
徐秀白微惱,罵道:「何彩綾,你當真抱著一死之心而來?!」
他說話之時,只覺何彩綾的氣又減了幾分,微弱之勢幾近蟄伏。他愈發惱怒,不顧那沙塵阻擋就要上前。
池玄拉住他,道:「不可魯莽。」
徐秀白望向他,滿目的焦躁中帶著擔憂。
一旁的絳雲看到這般情狀,也知事態嚴重。她與何彩綾並無深交,也談不上什麼情誼。只是,不知為何,她竟會想起第一次見到她時的情景來。
冰天雪地,銀裝素裹,她帶著一抹豔色,攜著滿身花香而來。佻達妖嬈,旖旎風流。雖說不出什麼理由,但那時,自己和幻火都認定了,褚閏生對她有意。而後,更化作她的模樣,去勸褚閏生修仙……
若這開始,只是誤會。可一路而來,有些東西的的確確變了。哪怕不曾親眼看見,不曾親耳聽聞,卻能嗅得。他的身上,染著與她一樣的香……
絳雲心上一動,已明白了許多。她上前幾步,對池玄道:「我進去看看。」
池玄望著她,搖頭道:「『中皇靈沙』不同其他。」
「試試看嘛。」絳雲笑道,「我分了你一半道行呢,應該比以前更厲害吧。」
絳雲說罷,怕他不信,扣訣念道:「三魂招引,七魄重開。固命護本,神形不衰。」
話音一落,金輝點點,應咒而生,在她身旁環繞翩飛。她得意一笑,望向了池玄。
池玄莞爾,取出七曜昭明鏡,道:「我替你開道,一切小心。」
絳雲拍了拍胸口,笑著點了點頭。
池玄頷首,執鏡令道:「明光洞照,玄門開解!」
霎時,光輝耀目,於鏡中綻開,在沙塵之中,開出一條通路來。絳雲深吸一口氣,閉目而入,片刻消失在了光輝之中。
光輝片刻散盡,眼前只餘下一片晦暗。絳雲睜眼時,只見沙塵如霧,遍佈四周。那些沙塵如同活物慢慢往她身上聚來,但卻被定魂咒法的金輝祛開。她見狀,愈發定心,大步往前走去。
腳下沙塵流動,起伏如水。所幸她身姿輕盈,全無阻滯。只是,週遭灰濛蒙的一片,不辨西東,她行了片刻,仍未到盡頭。想來那小丘極小,不該如此才是。她不禁止了步,低頭思忖。
這時,晦暗的塵沙之中悠悠然飄來一點緋紅。絳雲微微不解,伸手相接。
只見那一點緋紅,原是一瓣山櫻,柔柔地落進了她的掌心。
「花瓣?」絳雲滿心茫然,剛一抬眸,卻見飛花如雨,飄揚似雪。
她大驚,左右環顧,卻見滿目的山櫻海棠,輕軟紅香,哪還有一粒沙塵。她正惶惑,忽然想起曾經使用對徐秀白用過「通魂」之術,也見過如此的景物變化,想來也不過幻境之流,有何可怕?
她慢慢定了神,深吸一口氣,繼續往前。
穿過花雨,不過片刻,她便找到了自己要找的人。
眼前,一地花瓣鋪陳,如同柔軟的寢床。花瓣之上,有人安然而臥。除卻她要找的何彩綾,還另有一人。絳雲小心翼翼地走上前去,待看清另一個人的面貌,卻暗暗吃了一驚。
段無錯。
先前南斗注生陣啟,棺木中的段無錯是沙塵凝就的假人,如今這個,是真是假?若是真的,為何會在此處?
絳雲帶著疑惑,正想叫醒那二人,待注意到他倆的姿勢,卻不自覺地頓住了。
他二人皆蜷身而臥,面對彼此。雖未貼近,但那安然之態,一如相依的枝葉。絳雲忽然覺得,叫醒他們,太過失禮。這二人,安寧穩妥得就像是太極圖上的陰陽一般,似乎從亙古開始,就該以這樣的姿態彼此相偎。那極致的契合,不容任何事物介入。
天干玄兵,地支使符,互為陰陽,相生相輔。
她也不知是在何時何地聽過這句話,只是現在,這十六個字就幽幽迴蕩在她腦海中,經久不消。
她望著那二人,竟生出了莫名猶豫,遲遲不敢出聲相喚。只覺得讓他們如此睡著,才最完滿不過。
然而,這個念頭不過片刻,她甩了甩腦袋,拋開那些莫名其妙的思緒。沒錯,他們是被這「中皇靈沙」的法力所困,又不是自己睡下的,有什麼安然完滿可言!
如此一想,她心念堅定起來,幾步走上了前去,伸手推那二人,喚道:「惡仙,老頭兒,你們快醒醒!」
一瞬之間,滿地的花瓣兀得飛起,轉眼間,又化作塵沙傾瀉而下。絳雲無處可避,一手遮擋,一手起訣,準備以定魂咒法相抗。然而,沙塵來勢威猛,她身周的金輝被倏忽吞滅,四周復又變得晦暗迷濛。滿身沙塵,讓她覺得沉重無比,竟是動彈不得。
她壓著自己的慌亂,努力想對策。這時,段無錯的聲音不期然地響起,道了一聲:「絳雲?」
絳雲聽到他的聲音,喜出望外。
段無錯已然醒來,他坐起了身子,神色中微帶著疲倦。他困惑地看了看四下,待看見身旁的何彩綾時,竟是一怔。
何彩綾依舊沉睡,她的睡容如此平靜美好,平日的驕狂輕浮再尋不出半分來。段無錯望著她,唇邊漾出淡淡笑意。他伸手,輕輕按上她的肩膀,喚道:
「彩綾。」
這樣一聲再簡單不過的呼喚,卻親切溫柔地如同春日和風,直入人心。何彩綾的眉睫微微一動,緩緩甦醒了過來。看到眼前之人,她微微有些驚訝,繼而卻凝眸而笑,道:「無錯。」
段無錯笑著點了點頭,扶她坐起身來。
何彩綾先前被幻焰真火燒傷真元,後又被南斗注生陣所傷,加之被靈沙困了許久,此刻雖然甦醒,卻是通身乏軟,疲累不堪。
段無錯見她如此,不免擔憂。他又看了看四下,似已瞭然。他二話不說,從懷中取出了兵魂珠來,念道:「東君聖臨,孚甲開坼。」
兵魂珠驟然綻光,化作一方星盤。星盤之上,浮出篆文「甲」字,而後,一柄巨鑿赫然而現。只見銳光千道,衝天而起,將所有的沙塵驅散。
絳雲見狀,不禁驚嘆。但她隨後所見之事,讓她驚訝愈盛。沙塵散盡,光輝收斂,那風燭殘年的老者似乎也隨之一起消失了。眼前,那手執巨鑿,傲然而立的,是韶華盛極的少年。如鏽蝕的寶劍被打磨一新,凜凜英氣,不可逼視。
絳雲從未見過這樣的段無錯,不禁呆愣。
這時,段無錯走到了她身前,也不多言,只伸手在她頭頂輕輕一揮。
絳雲只覺一道微風撫過臉頰,霎時,那覆滿她身子的沙塵被盡數祛散,重壓之感頓時消除。她歡喜不已,一躍而起,道:「多謝了。」
段無錯笑道:「是我該多謝你才對。若不是你,我們恐怕就要永遠睡在此處了。」
他說罷,轉身走回何彩綾身旁。他放下巨鑿,俯身抱起了何彩綾,輕聲道:「我們出去吧。」
此刻的何彩綾似乎連說話的力氣都已耗盡,她微微點頭,闔上雙眼,輕輕靠上了段無錯的肩膀。
看到這般情狀,絳雲竟生出莫名的失落感傷來。她呆呆站著,一時茫然。
此時,段無錯沉聲,令道:「破甲!」
那柄巨鑿得令,直衝而上。只聽得轟然巨響,沙塵爆裂,紛揚而下。耀目的金光直射而入,將週遭的晦暗幽邃全然碎去。
卻說小丘之外,眾人早已等得心焦。
眼看局勢毫無變化,池玄眉頭緊皺,喚出了淨靈燈,似要硬戰。
這時,小丘忽然猛烈震動起來,一股威猛剛強之力破沙而出,震得空氣微微蜂鳴。眨眼之間,小丘已被夷為平地,沙塵四散飄飛,迷人視線。
眾人大驚,再看之時,原本小丘聳立之處,赫然出現了三人。絳雲和何彩綾,眾人自然認得。但那抱著何彩綾的少年,卻是陌生。眾人面面相覷,皆不知如何應對。
池玄亦有幾分驚訝,但隨後,他展了眉頭,舉步上前,抱拳道:「段高功。」
聽到這個稱呼,眾人驚訝更勝先前。
段無錯笑嘆一聲,對那眾上清弟子道:「不過減了些歲數,當真認不出來?」
眾弟子雖有迷惘,但即池玄認定,有何不信。再說今日茅山蒙難,情勢錯雜,眾弟子早已亂了方寸。如今段無錯出現,正是最可靠的依傍。弟子們皆放下心來,喜悅難當。
段無錯見眾人這般反應,隱覺有異。又見護頂金光籠罩山頂,週遭一片狼藉蕭條。他低頭,看了看懷中的何彩綾,心上也猜到了幾分。
他微微皺眉,開口問道:「發生何事,說與我聽。」
弟子們聽得此話,有泣不成聲者,有義憤填膺者,更有畏懼害怕者。眾人圍上前來,爭相稟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