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0 章
鼠患 [上]

進了上清派後,褚閏生與那少年便被安排在廂房中養傷。上清派中不乏良醫,褚閏生的傷勢早已沒有大礙,那少年卻依然昏睡。大夫說是什麼五方氣結,他反正是完全不明白。調養了兩日,那少年才漸漸好轉,只待醒來,他卻已經快悶死了,也顧不得這裡門規森嚴,出門逛了起來。

出乎他意料的,這裡雖然規矩一大堆,倒也沒有去不得的地方。路上所見的道士,都是客客氣氣的,還為他指點了不少景致。出乎他所料,茅山之上,遊客甚多,有懷著敬仰上來進香的,也有純粹來沾沾仙氣的,自然更有一門心思要修仙的。他便跟著那些遊人,漫無目的地四處走。這一逛,卻叫他大開了眼界,奇石秀峰,靈泉仙洞,這般美景,說是人間仙境也不為過。

他逛到「喜客泉」邊,學著別人的樣子擊掌,就見泉中水珠翻滾,如同回應,煞是可愛。他覺得有趣,便蹲下身子,琢磨起來。水光一晃,他不禁閃了神,腦海裡浮現出一片幽靜的湖水,粼粼泛光。他不知道自己在哪裡見過這片湖水,但最近他的夢裡,常常出現相同的景致。湖水、白煙、飛花……那樣的感覺,太過熟悉,熟悉到讓他覺得可怕。

他立刻站了起來,退開幾步,穩了穩心神。接著,就聽到了身後喧鬧的人聲。他轉身,就見泉邊涼亭圍了一大群人,不時有驚歎之聲傳出來。

他滿心好奇,湊上前去,張望著。

就見涼亭之中,坐著一個年過六十的老者。他一身粗布麻衣,散發蓄須,全然不修邊幅。他身旁,立著一根竹竿,上挑了一面旗子,書了八個大字:鐵口直斷,十文一問。

原來是算命的。褚閏生瞭然。不過,這茅山是修道之地,怎麼會有人隨隨便便擺攤算命?他正想著,就聽有人大喊了起來:「沒錯沒錯!都說對了!師傅,你真是厲害啊!」

圍觀的眾人聞言,紛紛掏出錢來,要算上一卦。

褚閏生見狀,也探手入懷,想湊個熱鬧。這一摸才發現,自己身無分文。他正鬱悶,卻聽那亭中老人開口,說了一句:「小兄弟,你已經死過一回了吧。」

此話一出,週遭的人停下了嘈雜,幾十雙眼睛都望向了褚閏生。

褚閏生有些茫然,他抬眸,就見那老人含笑望著自己,正招手示意他過去。

褚閏生不假思索,脫口就是一句:「我沒錢。」

那老者聞言,笑道:「先別談錢,你過來,跟老頭兒說說,你是怎麼還魂的?」

褚閏生走了過去,笑著開口:「我倒想問問,為什麼你說我死過一回了?」

老者指了指身旁的旗子,「小兄弟,老頭兒鐵口直斷,說有就有。」

褚閏生在桌旁坐下,笑道:「那你為什麼不算算?」

「老頭兒本是好奇,想聽聽奇聞異事。要是老頭兒自己算,豈不是虧本生意了。」那老者打量了他一番,道,「呵呵,看你的樣子,是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怎麼還魂的了……好,老頭兒就給你個便宜。你八字為何?」

褚閏生皺眉,「那怕是只有我娘知道了。」

週遭的人聞言都笑了起來,那老者也笑,道:「那我改看手相好了。」他說完,執起褚閏生的手,端詳片刻,道,「你小小年紀,卻犯血刃之煞,也算是倒霉了。幸有故人相助,返你命魂,平白添你百年陽壽。」他抬眸,看著褚閏生,道,「你命魂一度離體,與天、地二魂彙集。三魂聚合,開你靈能。你如今是修仙奇才,你即在茅山,不如拜師入門,別糟蹋了這仙緣。」

褚閏生眨眨眼睛,不知怎麼的,他想起了不久前,有個白鬍子白眉毛自稱是得道高人的老頭兒也說過什麼骨骼清奇云云。莫非……是一路人?專門拉人修仙的?他想到這裡,笑道:「俗話說,只羨鴛鴦不羨仙。修仙我沒興趣,大師,你不如給我算算姻緣好了。」

那老者聽到這句,眉頭微微一挑,「小兄弟,你不信?」

褚閏生認真道:「信!因為信所以才讓你給算算姻緣啊!」

老者笑了起來,「好,老頭兒就給你算一卦姻緣。」他頓了頓,道,「老頭兒要是算準了,三日之後的午時,你到這處涼亭,付十文錢。」

「三日?這麼快應驗的麼?」褚閏生問道。

「姻緣這東西,不過是一念心動。這三日之內,你就會遇上一個姑娘,對你說:願一生相守,永不分離。」老者說完,笑瞇瞇地起身,拿起了身邊的旗子,「收攤羅!」他高喊一聲,笑著離開了。

褚閏生瞪大了眼睛,一生相守,永不分離?世上哪有這麼大膽的姑娘?但很快,他便不想了。管他呢,三日之後再說羅。他看了看天色,估摸著時辰不早,便起身輕輕哼著歌,有一步沒一步地往回走。

待回到山門前,已經入夜了,夜色漸寒。他拉緊了衣領,正要小跑進去,卻看見山門口,跪著一個人。他一眼就認出了那人來,他想了想,還是走了過去,笑著喚道:「池玄大哥。」

山門口跪著的人,正是池玄。聽到有人叫他,他抬頭,看了褚閏生一眼。

褚閏生被他的沉默弄得有些尷尬,「呃,池玄大哥,你這是……」

「罰跪。」池平淡地回答。

「為什麼?」褚閏生蹲下來,問道。

池玄看著他,回答:「我不知道。」

褚閏生一下子笑了出來,「哪有被罰卻不知道原因的?」

池玄回答:「我沒必要知道。」

褚閏生不知道怎麼接話了,他想了想,在他身旁坐下,道:「池玄大哥,你是哪裡人士?」

「你不用陪我。」池玄並不答他的問題,反而這麼說了一句。

褚閏生笑著道:「你就不能裝作不知道我是特意在陪你麼。」

池玄看著他,沉默。

「池玄大哥,你也不用對人那麼冷淡吧……說起來,你不會連我叫什麼都沒記住吧?」褚閏生指著自己,問道。

「褚閏生。」池玄道。

褚閏生笑了起來,「竟然記得!」

「你說過,我自然記得。有什麼奇怪的嗎?」池玄一臉誠懇,如是道。

褚閏生笑望著他,道,「真的很奇怪啊。你自己不覺得?」

「不覺得。」池玄說完,站起了身子。

褚閏生有些驚訝地看著他,「你……你不是罰跪?」

「是。跪完了。」池玄說道。

褚閏生無語,只好也起身。

「你不用報恩。我不是救你命的人。」這時,池玄開口,說了這麼一句。

褚閏生看著他,不明白。

「比起報恩,你先照顧你自己吧。」池玄沉默了片刻,才道,「你既已見過《上清真經》,想下山就難了。」

「為什麼?」褚閏生不解。

「《上清真經》乃本派寶典,若誦讀萬遍,無需修煉,亦能得道成仙。可惜偽經甚多,至今沒有完本。你帶來的,正是真經的正本書頁。」

褚閏生自然明白那話裡的意思,他無奈一歎:「我又沒看過……」

「我知道。」池玄平淡道,「我回房了。」

褚閏生說不出話來,只能默默目送他離開。他抓了抓腦袋,一個不小心,拿了個燙手山芋,還是人家的鎮派之寶。惟今之計,難道真的只有拜入上清派門下,才能保身了?他狠狠歎口氣,這也算仙緣?根本就是作孽啊!他越想越無奈,便歎著氣,便走回房去。

他剛離開,數隻老鼠倏忽跑過,消失在了夜色裡。

……

話說此時,絳雲被關在馬廄中,正滿心鬱悶。

自上了茅山,也有兩天了。她本以為從今以後就能隨侍在主人身側,卻不想,人馬有別,要時刻在一起,又談何容易?這裡是上清派,並非普通之地,隨意行動怕也不妥,先前山門外的影壁便是個例子。如今,她難道就只能安心做馬了?她躺在軟軟的乾草上,不停歎著氣,這自然不是馬該有的樣子。馬廄裡的其他馬都遠遠地站著,不願靠近一步。絳雲不以為意,用後腿撓了撓耳朵,繼續自己的鬱悶。

這時,乾草中傳來了細碎的響聲,她立刻低頭。就見數隻老鼠在乾草下竄動,發出「吱吱」的叫聲來。她滿心好奇地伸出馬蹄,敲敲這裡,拍拍那裡,耍弄起老鼠來。

而馬廄裡其他的馬匹卻紛紛嘶鳴,驚恐無比。其中有幾匹甚至橫衝直撞,完全失了控。

絳雲不解,不就是個老鼠麼,有必要這麼害怕麼?她站了起來,歪著腦袋,看著面前的混亂局面。

異常的聲響驚動了幾名上清派的弟子,幾人打開馬廄門,正想安撫受驚的馬匹。卻不想,那些老鼠順著他們的腿躥了上去。那幾名弟子怎料得到這般變化,驚恐不已,亂了方寸。馬匹愈發慌亂,有幾匹甚至衝出了馬廄,在上清派中狂亂地奔跑。一時間,本已安謐的茅山,一下子喧鬧起來。

絳雲又低頭看了看那些老鼠,也知道此事非同一般。她不再多想,隨著其他馬匹一起跑出了馬廄。她疾奔片刻,尋了一處僻靜角落,化形為貓。她輕巧地躍上窗台,跳上屋簷,找尋了起來。

突然,微弱的呻吟闖進她的耳朵,引了她的注意。她不會聽錯的,這個聲音是……

她不假思索地跳下了屋簷,撞開了一扇窗戶,躍了進去。她還沒站穩,就先大喊了一聲:「圈圈!」

躺在床上的人,正是那紅髮少年,他聽到這聲呼喚,神色裡染了驚喜。

「小狗……」他虛弱地開口回應。

絳雲這才注意到,這屋子裡,已經佈滿了老鼠。那肆無忌憚的東西甚至爬上了床,躥行在那少年的身上。她立刻化出了人形,幾步衝了上去,伸手撣開那些老鼠。

「圈圈,你沒事吧?」她關切地問道。

少年緊皺著眉頭,自語似的說道:「好重……為什麼會這麼重……」

絳雲聽得一頭霧水,「老鼠不是很重……」

少年帶著怒意,「我不是說老鼠!」他慢慢抬起自己的雙手,「我的身體,好像變重了……」

「哦,你以前是幻焰的虛形,現在是實體了嘛。是會重一點的。」絳雲一邊把老鼠攆乾淨,一邊回答,「你覺得重就繼續躺著吧,我先去找主人啦!」

「等等,我也……」見她要走,少年急急要跟,卻一下子摔下了床,倒在了地上。

絳雲急忙上前,說道:「圈圈,你怎麼了?要不,你變回金輪吧!」

少年點了點頭,閉上眼睛,沉默片刻,繼而一臉絕望地睜眼,「不行……我不知道要怎麼變……」他的神色裡有了些許驚恐,「怎麼會這樣,我為什麼會變成這樣……」

絳雲聞言,湊近他,仔仔細細地看了一會兒。然後伸手,捏了捏少年的臉頰,「挺好的呀。」

臉頰上的陌生觸感,讓少年避之唯恐不及,他憤怒起來,喊道:「笨狗,不要亂摸!」

絳雲也怒了,「摸一下怎麼了!了不起讓你摸還啊!」

少年愈發憤怒,剛想反駁,卻想到了什麼,慢慢平靜了下來。他小心翼翼地,努力抬起了手,摸上了絳雲的臉頰。溫暖柔軟的肌膚,貼著手心,傳達著完全陌生的感受。

「真的是人身……」他收回手,顫聲道,「我有人身了。」他的神色裡,漸漸有了喜悅,「我有人身了!」

絳雲不解地看著他的反應,隨即,又想到了自己要做的事。

「都是你,耽誤我找主人!哼!」絳雲跳了起來,大喊了一聲,正要離開。卻被那少年一把拉住了衣袖。

「等等,小狗,帶我一起去!」少年急切地說道。

絳雲雖不甘願,但還是蹲□,扶起了那少年。「圈圈,你別拖我後腿啊!」

少年皺著眉頭,也不反駁。他藉著絳雲的攙扶,努力試著邁步走路。

兩人好不容易走到門口,一開門,就被眼前出現的人驚到了。

褚閏生正好路過門口,正不解地看著四處亂竄的老鼠。

絳雲和那少年看到褚閏生,原本的陰鬱憤怒一掃而空。兩人俱是滿臉笑意,異口同聲地喚道:「主人!」

褚閏生愣了愣,茫然開口:「啊?」